电梯停在脑外科七层,我随着人群出了电梯,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到处乱撞。医院要不要这么大啊,跟个迷宫一样。
林姐找到我的时候,紧紧拉着我的手,生怕我跑了,悲喜交加。
“严……重吗?我能看……看一眼吗?”是不是太冷了,我上下牙在磕碰一样,说不清一句完整的话。
“在ICU病房,肯定是很严重的,这几天一直昏迷不醒,我们找你都快找疯了。”
“找我?”我一脸迷茫地问,九日这是因为找不到我,想不开自残了吗?
说话间我被林姐带到病房外面,现在还不是探视的时间,我只能闻到一股消毒水的味道,只能摸到冰冷的玻璃,除此之外,还能感觉到心脏被料理机来回搅拌。
走廊上坐着的女的我见过,看电影那个女的,还是很淡漠的样子。抬头看我一眼,又低头玩手机了。
“这是苏芬,是小旭的大学同学,这几天多亏她帮忙,要不然我一个人肯定撑不下来。”
我忍不住又仔细多看了她一眼,她瞥了我一眼,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林姐,到底怎么回事?”
林姐还没说话,先抽噎上了,我这才从她断断续续的讲述中得知前因后果。
那天他得知郝菲带希希去美国,急忙开车拉着林姐去机场追。
快到机场的时候被后面一辆超速行驶的越野车追尾了,然后侧翻抵到了隔离带上。肇事司机逃逸了,林姐当时也吓懵了,短暂昏迷后,醒来的时候看见前挡风玻璃全碎了,安全气囊没有弹出来,可怜他被救出来的时候全身都是血,头部受了重伤,还有很多玻璃碴子都扎在头上,还……因为撞击……引发心脏病发作……”
“什么?他……有心脏病?”我的内脏被搅拌后和着血,开始打汁儿了。
“是先天性的,你不知道吗?哦,小旭从来……不喜欢跟人说这个事情,除了家人……好像没人知道。”
林姐已经泣不成声了。
苏芬走过来,递给林姐一沓纸巾,然后双手抱在胸前若有所思的样子。
“你就是沈蔷薇对吧?”她问我,“他出事前最后一个见的人是你。林姐说他情绪很激动,你还能回忆起来当时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我的脑子像引爆了一颗地雷,浓烟四起。我连哭都忘记了,肠子都悔青了。
我正在回忆那天发生的事情,试着组织语言,林姐电话响了。
她说了两句就递给我:“给,你接吧,是郝菲,她很担心柳旭,她说有话跟你说。”
“沈蔷薇,这几天你去哪里了?手机都关机了,柳旭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才出现,那天你为什么不阻止他去机场?肇事司机也逃逸了,指望警察去办案简直是天方夜谭,我会找人查清楚的。如果跟你有关系,或者你骗了我,我会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我现在脑子太乱了,我也是刚知道这个事情。面对铺天盖地的质问,我懵了。
颓然挂了电话,我一句话都没有解释。如果有神灵,请帮我把九日换出来,我躺进去行不行?
忐忑不安地等到下午四点,探视的时间到了,因为属于危重病人,也只能隔着玻璃看看里面。帘子拉开的那一瞬间我几近崩溃,比我想象中的还要惨,头部全被白色绷带缠绕,身上插着各种管子,连接着的仪器发出滴滴的声音,这是那个骄傲得不可一世的九日吗?这是那个窗前弹钢琴的九日吗?这是那个无限疼爱希希的九日吗?这是那个在香山眺望远山的九日吗?这是那个在山路上背着我狂奔的九日吗?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我快将自己的舌头咬断了。
我脑子里都是各种有关于这个男人记忆的片段,都是帅得不得了的,都是不食人间烟火样儿的,都是高大上的,可是现在他却安静地躺在那里,任由医生摆布。
我的五脏六腑都开始疼,我用袖子一遍遍擦着玻璃想要看得更清楚一点。
如果那天可以重来,我宁愿我没有多管闲事,我宁愿我什么都没有做。可是,人生没有如果。
医生出来了,我们都冲上去询问情况,林姐告诉我这是第三次抢救,再观察两天,情况基本稳定以后,就转到市郊那家私立医院休养。
谢天谢地。
九日转去的医院就是之前我崴脚住院的那家,据说对心脏病很有研究。我跟林姐就开始了倒班,配合护工照顾九日。
警察也来做了笔录,询问当天电话的情况,他们绘声绘色地还原了事发当天的现场情况,还有大量血迹斑斑惨不忍睹的照片,事发路段属于监控盲区,肇事司机至今仍逃逸中。
从此我过上了以泪洗面、衣不解带的陪护日子。我已经严重上火,嘴唇干裂,便秘,满脸长痘,喉咙发炎,情绪也在崩溃的边缘。
苏芬也由每天来一次慢慢缩减到隔天一次。
九日公司的同事陆续送来营养品,杀你也来过一次。来的那天我正在给九日按摩手指。因为每天输液手都肿起来了,我一边揉捏一边跟九日说话。
我说,九日啊,你快点醒来行不行,我还要和你比赛弹钢琴啊,我后悔了,我不该让你看到那条短信,我更不该赌气去香格里拉,我不该出现在你的生命里,求求你快点好起来,行不行啊?
杀你推门就进来了,看见我愣了一下,然后就放下手包,绕到病床前的单人沙发上坐下来。
她像看怪物一样打量无比憔悴的我,狐疑地问:“呵,你怎么还在这?你跟柳总关系不一般哪?”
我没有抬头看她,低低地反问:“我为什么不能在这?”
“他给你什么好处了?还是有人给你开工资,你天天在这耗着,抢护工的饭碗你知道不?再说,你看他那样儿也不像能醒来。”
“我愿意。你去年好像说他今年要娶你的吧?你这样对你未婚夫好吗?”
“是啊,我是说不出意外的话,现在不是出意外了吗?”
我最后一点好素质让我对她仍然保持客气。这里是医院,九日需要安静。
终于走了。
唉,世态炎凉。
九日,你快睁眼看看你的助理啊,长得好好看,势力得要命,她平时对你是这样趾高气扬还是低眉顺眼?还有苏芬啊,你那个大学同学,她倒挺好的,经常看你,郝菲也每天一个电话问候你,这么多好看的女人都围着你转,你桃花运真旺你不会无福消受吧。
彤彤也跟我来过一次医院,她也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
“蔷薇,你确定你不要找工作天天这样陪着?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啊。”
我泪眼婆娑地说:“不知道,医生说他苏醒过来的几率非常大,现在只是脑部还有瘀血没有散开而已。”
“你怎么这么倔,这不有护工嘛,再说也不是你造成的,你哭个啥。你俩什么关系啊,你不找工作等着喝西北风啊!”
“我只想他快点好起来。我就算现在去找工作,也不可能踏踏实实的。我一定要等他醒过来。”
“傻妞,姐说你什么好啊。你有爱心成吧。”彤彤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气呼呼地走了。
陈昊是九日的主治医师。每天都来病房巡视,不同种类液体轮番输进九日的身体,定时做康复治疗。他说九日的状态很平稳,CT显示瘀血已经散开,只有外伤还需要再恢复。额头上的伤疤他们已经尽力了,只能等九日醒了以后再尊重他意见是否做整容手术。
苏芬忧心忡忡地说:“耗子,上海的专家我爸已经约好了,你安排会诊时间,越快越好。”
陈昊说:“亲,你别操心了,我比你还急。”
我疑惑地问:“你们都认识啊?”
陈昊“嗯”了一声,痛心地说:“老朋友了,真没想到,以前那个阳光的他,现在会变成这样。”
“阳光?”
他告诉了我一个不一样版本的九日。
陈昊,九日,苏芬,他们都是同一所医科大学毕业的。陈昊和九日他俩是大学里关系最铁的哥们儿,苏芬是他们班出了名的冷面女王。大学时期的九日意气风发,打篮球很帅,一群师妹围观,有“运动小健将”“篮球小王子”“花样美男”等荣誉称号。
他很喜欢摇滚,还组过乐队,他喜欢小孩,理得一手好发,业余时间组织校友去孤儿院帮孩子们理发,去年还给这所医院捐过钱救助心脏病儿童。他其实是喜欢当医生的,但是没办法,他哥哥发生意外以后,父亲就病倒了,公司没人打理,所以重任就落在了他的肩上,性格也变得忧郁起来。
“是因为他哥哥的意外,他有责任,所以才内疚和……”
陈昊打断我:“不是,他嫂子一直怪罪他害死了他哥,其实出事那天是他哥喝了酒,路上接到他嫂子电话,俩人争执了几句才出事的。这件事以后,他就很受打击,天天喝酒泡吧,人都快废掉了,他的父母一直在等他清醒过来。他从来都不是一个冲动的人,可是有一天晚上,他居然因为寻衅滋事被人打成重伤,人送来都快不行了,对方也伤得不轻。天灾人祸的,这小子怎么这么倒霉?”
我急切地问:“后来呢?这件事情怎么处理的?”
“他父亲出面处理了此事,同时也龙颜大怒,把他关禁闭一个月,后来听说查清楚了,是为了救一个大学生才动手的,也查到了那个女孩是个刚毕业的学生,但是他却不让去找她,怕影响人家前途,也就不了了之了。”
时至今日,听他轻描淡写说起这件事,我还会难过得哭出声来。
陈昊一边叹气一边说:“真是辛苦你了,这小子这几年都走霉运,唯一的好运气,就是能有你这样不离不弃的女朋友。”
我红着眼,摇头否定:“我不是。”
陈昊看了我一眼,诧异地问:“没追上还是分手了?你上次崴脚的时候,他别提多紧张了,让我亲自给你诊断。我还问他是不是喜欢你,他没有否认嘛。”
我带着疑问看了陈昊一眼,他点点头再次表示确定。
“出事之前,他有联系过你吗?”我追问道。
“这次他嫂子回来想要带走孩子,这事他也跟我提过,当年他哥哥就在我们医院走的,临走前留下遗嘱,希希五岁的时候才可以继承他的遗产,由监护人管理。这不时限到了吗,回来抢孩子了。他是怕希希在那边受罪啊,亲生女儿都不过如此。”
我听着陈昊的话,脑袋像炸了一样,十几台机箱在我耳边嗡嗡乱响。
护士把九日头上的纱布拆除了,左边额头的头发被剃了,缺了一个大口,触目惊心的伤疤裸露出来,只有微小的伤口还没愈合,往外渗血。我握着他的手,小声地说着话,让他别怕,一切都会好的。
护士走后,苏芬坐在病床的另一侧,怔怔地看着他,眼圈慢慢就泛红了,我默默地把抽纸盒递给她。
“你不困吗?去休息会儿吧。”
我抬头看了看苏芬的嘴,陪护这么久,跟苏芬说过的话不超过十句,所以特意确认一下,是不是跟我说话,她的嘴确实动过,而且还准备继续动。
我摇摇头,揉了一下酸涩的眼睛,强打起精神:“不困啊,万一我睡着了,他醒了没人知道怎么办?我答应他肯定第一个看他醒来。”
“你一直都觉得他会醒吗?”苏芬犀利地问我。
“当然!苏小姐你也一定不要怀疑啊,他那么优秀,善良,老天爷一定会厚待他的。希希还在等着他啊,他的公司,他的父母,还有你,都需要他,他不会一直睡着的,也许明天就醒了,所以我要一直守在这里。不过,苏小姐,你别误会啊,我,我跟他不是那种,那种关系,我只是觉得欠他的。”我因为急于解释,变得结巴起来。
“沈蔷薇,我羡慕你。”她低低地说。
“嗯?”我抬头。
她靠着墙,慢悠悠地说:“我们之前在电影院见过,你记得吗?”
我点头:“记得啊,你和他一起去的。我以为你肯定不记得,所以没提。”
“那个男孩是你男朋友吗?”
“不是,我们是普通朋友。第一次约着去看电影。”
“那天,你们走后,他一直盯着门口出神,电影刚开始几分钟他说不舒服我们就出来了。我觉得他有点不对劲,仔细回想,你的面孔突然跟他手机里的一张照片重叠。你知道,女孩子总是这么心思细腻。我猜,他介意的是你们的关系。”
我愕然了,又一次有人提到我的照片。
“他有个习惯,他手机里从来不下载什么多余软件,也不存照片,当我偶然发现居然还有一个女孩堂而皇之地存在他手机相册里,我有些惊讶,经不住我软磨硬泡,他告诉我他有一次去后海找朋友,在一家酒吧的后厨侧门,迎着夕阳看见有个女孩两只手都拿着从厨房偷出来的提拉米苏,吃得特别香,脸上鼻子上都糊上了,她一半身子在夕阳的余晖里,一半身子在侧影里,一边吃一边不老实地转圈圈,一脸幸福的样子。她发现有人盯着她看,还理直气壮地叫嚣,没看过人吃东西呀,神经病。他被这一顿呵斥,突然觉得这种人活着多简单多快乐,两块提拉米苏就满足成这样。后来知道她在那个酒吧弹钢琴,又可以安安静静的,所以觉得她是个奇女子,就拍了几张照片。”
不是因为我弹琴弹得好如行云流水才注意到我的吗?
“后来呢?”
“你就是当事人,应该知道的,他救了你,你负了他,这件事情,只有我和陈昊知道。这几年他再也没提过,性格也变得越来越沉默。我还以为这是他成熟的标志,所以我也一直以为他喜欢安静的女孩,所以自己也就变成了这个样子,安静地陪着他。”
我只是看着苏芬,表示我在认真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