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了保暖,穿着大红羽绒服,厚得像床被子,双十一促销熬夜三百块淘回来的。有些鸭绒还调皮地钻了出来,并且,此刻我扮演的是一个送外卖的角色。
我们的距离真不是一丁点的远啊。
我自卑的时候就会放大对方的优点,比如这个只能看到半张脸的女人,我就觉得她美得不食人间烟火,而我就像一个狼狈的灰姑娘。我并没有想到不久以后我会跟她有交集,坐在一张桌上谈交易。
他走下车来,关上车门向我走来。我想转身跑到大杂院里躲起来,可是我迈不动脚。如果我知道我们会在这种情况下再次遇见,我肯定会好好打扮一番。
这种时候我还有点尿急呢!
“请问,从这里过去能到五道口吗?”
他在离我不到半米的距离停下来,询问的时候,眼神里也透着疑问和思考,但肯定不是思考问路这么简单。
那个糟糕的场景啊,有没有哆啦A梦,有没有时光隧道啊,怎么才能让我这个小丑瞬间穿越,哪怕穿越成个秦朝的兵马俑一动不动!
我知道他在问我,我木木地点点头,不敢出声。其他地方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直直地开出去,确实可以到他问的那个地方,因为有一趟我经常坐的公交车会经过那里。
我就站在巷道里,一只手拿着饭盒,一只手放在三轮车把上。
我吸溜了一下捂在口罩里还冻酸了的鼻子,迅速低头看着地上。
他脚上穿的是暇步士休闲牛皮板鞋,今冬的最新款,应该是40或者41码的。
这时候我还有这种闲心。
对向车不耐烦地按起了喇叭。
“柳旭,我们走了。”副驾驶上的女人催促他。
他点点头抽身而去,把车倒到稍微宽阔的地方,让对方车子先过去。
道路恢复了通畅,几分钟的时间而已,我却仿佛过了一个世纪。
送完盒饭,我拐到公厕解决了内急,在旁边的小花园坐了一会儿。
艳丽打了好几个电话催我,我才赶紧起身,小跑着回到餐馆。我姨夫已经从厨房出来,解了围腰,站在门口张望。
“蔷薇,你跑哪儿去了,菜都冷了,快进屋吃。”他催促道。
“哦。好香好香啊。三姨夫你太有才了。”
“那你就多吃点。”他只是看着我们吃,自己开了瓶啤酒。
客人已经吃得差不多了,就剩最里面一桌,三五个人围着汤锅在喝酒。挨着柜台的桌子已经摆上了好几个菜,因为我的到来,今天的午饭非常丰盛。
红烧猪蹄,糖醋鱼,梅菜扣肉,蚂蚁上树,京酱肉丝,紫菜虾米汤。
我赶紧拿手机拍照,发微信给彤彤,对她没有同来蹭饭表示遗憾。
旁边一桌的指着我面前的红烧猪蹄问我姨夫:“怎么她那桌猪蹄那么多,我们的怎这么少?是不是美女就待遇好啊,嗯?老板。”
我姨夫连忙散了一圈烟,说:“我外甥女,自家人,要不过来一起吃?”他总是这样憨厚老实。
我一边和姨夫聊天,一边狼吞虎咽。本来胃口不怎么好,奈何味道太好了,毫不顾忌地大吃起来。
我姨笑着说:“慢点吃,你都两个多月没来了吧。都瘦了,是不是幼儿园伙食不好?”
我赶紧解释:“哪里,好得很,我减肥呢。”
吃完饭艳丽把我拉到一边,欲言又止地说:“蔷薇姐,你放假了还是抓紧时间回去陪陪大娘吧,她一个人在家很不好。上个月,我听村里人说,大娘一个人在家想不开喝过一次农药,幸好被你爷发现,打电话给鹏哥,送医院洗胃了。”
我的手一下子变得像得了软骨病一样,手机掉在地上屏幕也摔烂了。我浑身哆嗦着,找了一把最近的椅子坐下来。
“怎么不早告诉我?”
“还不是大娘不让说,怕影响你工作。最近鹏哥请假了天天在家陪着,听说跟我大伯有关系,反正我也不清楚,你早点回去吧。”
吃过午饭,帮我三姨洗了碗,拖了地,洗了晚上要准备的菜,就告辞了。等车的工夫,给我哥打了个电话问问情况。
“你好,什么事儿?”我哥在机关单位待久了,永远一副公事公办的口气。
“沈鹏,你说什么事儿,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妈喝农药的事?”
我气得直呼其名,狠狠地踢着路边的石头。
“你知道的,妈一向最疼你,死活不让我说。也怪我疏忽大意了,没关注她的心情。反正这段时间我天天住家里,上半天班,下班就回家来住。我怕她一个人待着容易胡思乱想。她想你了,几次打电话想跟你好好聊聊你也没空。”
天哪,原来是真事儿,几天前我妈又问我放假的事儿,我敷衍了几句就挂了。我还是人吗?天天沉浸在自己的小情绪里连我最重要的亲人出这么大的事儿,都不知道,实在是太不孝了。她灌下农药的时候,到底有多么绝望?有没有想过留什么遗言给我?
在网上抢到了两天后的火车硬座票,十二个小时的车程就能到家,刚好一整夜。买完票回到住处,已经天黑了,冷清得难以适应。
彤彤没在家。我抱膝坐在窗台上靠着抱枕睡着了,楼道里时不时传来跺脚控制感应灯的声音。
迷迷糊糊之际,我听见有人敲门,我一边骂彤彤这个死女人不带钥匙一边揉着蓬乱的头发去开门。站在门口的居然是九日。
我不知道他怎么找到我的住处,又为什么而来。我站在门里,他站在门外,我身上穿的还是白天那件红羽绒服。
我踌躇着说:“好久不见啊,九日。”
他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说:“白天才见啊,你在清河张牙舞爪地扑过来让我赔你裤子,你忘了?”
我就哈哈哈哈哈地大笑说:“那你赔啊,赔啊赔啊。”
我就这样花枝乱颤地笑着,笑着笑着就惊醒了,一下子从飘窗滚到了地板上,胳膊都快摔脱臼了,多美好的梦啊,可是一抹眼角,全是泪。
离开北京的头天晚上,彤彤把王表也叫来了,我们三个人吃了一顿火锅自助。就在家里,彤彤独家配制的底料。在家洗好了蔬菜,王表买的鱼丸、大虾、午餐肉、火腿肠。我买的酒。两瓶红的,六瓶啤的。最后菜都没吃完,酒就告急了,只好打小卖部电话再送来。
我们三个人喝得人仰马翻,最后都在客厅以各种不雅睡姿沉沉睡去。
其间王表喝多了,又开始胡说八道,一喝酒就上脸,然后说了一堆类似上次话的翻版,翻来覆去都是对不起我,他很内疚,他后悔了,他绝不跟那个女人结婚,他希望能跟我重新和好一类的。
我们回顾一下。
“蔷薇,对不起,我不该……(废话省略中)……你是那么好的女孩……订婚……她脾气很暴躁……(检讨省略中)……你到底能不能再给我次机会……”
他说得断断续续的,还好上次的台词我有印象。
彤彤也作证,丫说的跟背话剧台词一样,鼻涕一把泪一把的。
关键是酒一醒,就不认账了。这一次我绝对不会上当了。
第二天早上起来,王表没有给我们验证酒后吐的是真言还是象牙的机会。我是被尿憋醒的,一睁眼,就发现是躺在自己卧室床上,穿戴整齐,嘴里还残留着蒜泥的味道。窗外艳阳高照,我左手边,彤彤以一种畸形的姿势在跟周公幽会。我环视了一下房间,王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把客厅餐桌处理得非常干净,就像从没有吃过火锅。吃剩的菜在厨房,肉在冰箱,碗在柜子里,垃圾这会儿应该已经去转运站了,如果清洁车有王表这么勤快的话。
我一直都觉得我是一个不能喝酒的人,但是我这几次跟人喝完酒的感受就是,我很能喝,而且喝得越多脑子越清醒越理智,走路都不打晃。这个发现让我有点恼火,这是不给我借酒浇愁一醉不醒的机会吗?任何事物都有两面性,这个特殊功能也为我日后的事业发展提供了巨大转机。这是后话。现在最关键的是,彤彤也陪同我提前进入了放假状态,她翻身骑着被子又睡着了,我扔过去枕头把她从梦中惊醒。
丫一看时间已经迟到了,于是慢条斯理地给公司打了电话,从惺忪的状态一下子调整到急吼吼的哭腔说:“老大,我上班路上被狗咬了,必须打狂犬疫苗。”然后被领导一阵关怀,最后千恩万谢挂了电话又悠哉地继续做梦去了。明明是睡忘了,还把全勤奖泡汤的账记在我头上,说是为了有充裕的时间跟我道别。
我本来回家要带的东西都收拾好了,就一个行李箱,拖着就潇洒地走了,彤彤非要给我一袋子特产,有北京烤鸭若干只,北京果脯若干袋,还有两瓶金六福。
我抱着彤彤痛哭流涕地忏悔:“彤彤,你真是我的亲姐姐,你这样真的好吗,搞得我特别不好意思,关照我一年到头,怎么还孝敬上我爸妈了呢?我特别后悔没有给你爸买两条好烟没给你妈买件衣服略表一下心意。我错了。”
彤彤笑得都快岔气了:“至于吗,至于吗,咱姐俩儿谁跟谁啊。”
送到楼底下,彤彤双手一拱,千般不舍地说:“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告辞。”
再来一个熊抱离别礼吧。
从军事博物馆地铁口出来,我给彤彤发了一条短信:我给你枕头底下放了五百块钱,你帮我给叔叔阿姨买点东西带回家,不用谢,好姐妹一辈子。
她回了。看到她回的信息,我才知道我表错心意了,蓦然间特别心疼我那五百块钱。她说,我才不会跟你客气,不过北京特产不是我买的,是王表带来的,怕你拒绝,所以没提前说。
我心里正百感交集,王表就打来电话了。拿人家的手短,我怎么好意思不接电话,那不是太没良心了?他说想了很久还是想来送送我,问我在哪里。我支支吾吾也说不清楚,最后他报了详细地名让我去找他。
他在北京西站南广场东口。
我一听这绕口的地名,就打算放弃。东南西北全有了,我找得着吗?天生一个路痴,不出太阳根本分不清东南西北的主。
最后几经波折,他还是找到我了。买了站台票,他帮我提着行李箱进站。快过年了,虽然没有到春运,但是已然提前进入了状态,回家过年的人真不少。王表花五块钱让小红帽把我的行李先送上了车。
他站在火车外面看我坐在窗边安顿好之后,才松一口气。
我真是见不得人家对我好,平日里谁对我施点小恩小惠,在我心里就是大好人一个。占我便宜侵害我利益的都是坏蛋,那一刻王表的好又涌上心头,瞬间加分啊。
他受到离别气氛的感染,又开始了那段经典的台词。不过这一次他没有喝酒,而且是工作时间,据说还费了很大劲才请假出来的。
周围陆续有人上车,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他就在窗外不管不顾地述说。
“蔷薇,对不起,蔷薇,对不起。我不该退伍的时候离开你,那时候你是那么好的女孩,我真是浑蛋,我真是浑蛋啊……”
然后就开始唱那首歌,那嗓子跟公鸭一样,还不如醉酒的时候,但是因为是真情流露我就不过多批判了。
火车缓缓向前,我想起那个笑话,用“况且”造句。
火车从我家门前经过,况且况且况且……
你别说,还真形象啊。
我站起来跪在座位上贴着玻璃看王表,他起先待在原地,看着移动的火车,突然就像发疯一样跟着火车跑起来,跑着跑着就变成了一个小黑点,直到再也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