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这样被扣上了不检点的帽子,到底能不能喊冤啊
还好,心情欠佳的情况下,幼儿园特别善解人意地组织员工冬游,除了唐长老,全员出动。
目的地是去北京密云跟河北兴隆交界处的雾灵山。心里还是很兴奋很期待的。
我们幼儿园的员工福利是一年两次旅游,春夏一次,秋冬一次。
绝不会离北京太远,去香港澳门啥的想都别想,但也不会在北京三环内凑合。
周五晚上出发,周日晚上回来。
两辆旅游大巴车,厨师带了烧烤架和锅碗瓢盆一类的,还有各种饮料、食物。搞得跟搬家一样,我想问问厨师长,出去玩要不要这么省啊。全都自备了,人家饭店岂不是亏死了。
出了北京城走京密路,还上了101国道,天黑透了也不知道路线是咋走的了。最后进山,据说离开北京市区已经一百多公里了。
到达目的地的时候已经很晚了,这是一个三面环山一面向溪的平地建起的农家乐饭店。因为堵车,比预计时间晚了半小时,三桌饭菜已经不冒热气儿。能出来玩就已经很不错了,大家都不太在意吃什么了,可是,我在意。
吃完饭,农家乐大院子里篝火已经点燃,大家都跟打了鸡血一样随着音乐跳舞。烧烤架子也摆上了,火光照亮了每个人无比兴奋的脸。小达子和其他两个保安忙前忙后地给大家烤肉串,拿饮料。我一个人傻愣愣地坐在汽车轮胎制成的秋千上扒拉着手机。
人很多,看起来都很和善,因为前段时间流言四起,大家都把我孤立起来啦,其实这样挺好。反正我也不乐意搭理他们。
肉串一会儿就烤好了,啤酒也满上了,我和达子、周蕾、我们班上的其他老师组成了一个小团体,左右开攻,消灭了得有百八十来串羊肉,还玩了一会儿小蜜蜂的游戏,我总是输,被灌了不少啤酒。
烤肉串吃多了,半夜开始闹肚子,起来了十多次,扶着墙,腿软得都走不动了。周蕾也被我折腾得一宿没睡,披着衣服给我去酒店前台要了止泻药。
虚弱得要死。
天蒙蒙亮,吃了点药。我弓着身子忍着肠道的强烈绞痛,还有痔疮也犯了,摸出手机给九日留着遗言:
我在雾灵山,窗外有小溪流水的声音。
风吹树叶沙沙的声音。
远处山里还有不知道什么动物在叫。
有人说这里森林满山,遍地涌泉。
远处雾气很重,半山腰若隐若现,感觉真是座有灵气的山啊。
但是,但是都比不上香山,你明白吗?
这是香山回来以后,我第一次主动联系他。我不知道为什么身体这么欠安的情况下想的都是他,而且这么富有诗意。估计是人之将病死,其言也文艺范吧。
我当然也给彤彤发了:老女人,我拉稀了,惨死了。彤彤飞快回了:就当减肥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中午十二点九日回了三个字:好好玩。
就这么简单的三个字,我看了好几遍,等了好久再也没有下文。
我知道我又犯贱了。
白天午后阳光正好的时候,跟大家玩了漂流。坐在皮筏子上仰望着广袤的蓝天,风轻云淡的岁月,为什么满眼的惆怅满腹的心事,搞得真像被抛弃的小三儿。
止泻药吃多了的后果就是便秘,肚子胀鼓鼓的,拉不出来的感觉更郁闷,又折腾了一晚上。
大清早刚蒙蒙眬眬刚入梦乡,我妈给我打电话来了。
我迷迷糊糊地按了接听键,手机就放在枕头上。我如果不接,就会不厌其烦地响。直到没电关机。
我妈说:“蔷薇,你过年什么时候回来?”
我掐指一算,说:“还早呢,放假我就回来了啊。”
“那早点回来,村里一切都好,咱家等你回来再杀猪,差不多得有二百斤了。”
我又不是屠夫。但是每年我们家快到杀猪的日子,都要提前告诉我。小时候一说要过年就兴奋,过年=杀猪,杀猪=有肉吃。
长大以后,就见不得那些血腥的场面了。
“最近,最近……跟你爸联系了吗?”我妈吞吞吐吐地问我,我知道这才是她想问的重点。
“没有,联系他干吗,你自己在老家好好的就行了啊。”
“毕竟是你亲爸,你要多打电话关心下他。他在矿上也挺累的。毕竟五十多岁的人了,也老了,折腾不起了。”
我妈一提我爸,我就来气,我就想问我妈:你一个人在家起早贪黑种地就不累了?你一个人含辛茹苦供我上学就不累了?你一个人孤苦伶仃就不累了?你只知道他累,他怎么就不拿钱养家呢?钱都花到别的女人那里去了,哪里管我们娘俩儿的死活了?我这样用排比句问过我妈一次,就把她问哭了,她说我戳她的心窝子,我就再也不敢了。
挂了电话,我把头蒙在被子里,睡意全无。
我在床上干躺了几分钟,接到了邵嘉瑞的电话。
“美女?需要服务不?”他故作神秘地问。
“你有啥服务?”嘴里苦得很,我摸了瓶矿泉水灌了两口。
早上刚醒手是软的,矿泉水瓶打不开,我用耳朵和肩膀夹着手机,双腿夹着矿泉水瓶,腾出手来使劲一拧,水一下子漫了出来,把被子睡衣都弄湿了。
“外卖,贴膜,足疗,陪吃陪喝陪唱歌,通个下水道,贴个小广告,反正无所不能。包打听包满意。”
“周蕾快给我拿纸来,都湿了。”我朝隔壁床喊道。
“什么情况,这就湿了?别吓我,我也没说什么啊。”邵嘉瑞那边传来邪恶的笑。
周蕾扔了一卷手纸过来,伸出食指鄙视我:“大清早这是挑逗谁呢?”
我伸出舌头回了一个白眼。
邵嘉瑞继续臭贫:“首次服务免费。你要不要体验一下陪看电影服务呢?车接车送,还免费赠送小曲儿。”
“这么好,真不赖。我两眼放光,都心动了,你快来接我吧。雾灵山,我手机显示在河北,接你电话都漫游加长途啊。弱弱地问一句,你开的什么车啊?”
“兄弟我开的可是两脚敞篷啊,你在河北?那还是算了,路途太远我怕弄乱我的发型。说正经的,你说的到底是不是实话,我只是想请你看个电影,都推几次了。”
“我真在河北呢,下周吧。我们单位组织的旅游,话说这里人杰地灵的,俨然世外桃源,是一个适合养老的地方,提前来考察一下,怕自己老无所依。”
“我还在筹备明年的六一节目呢,咱祖孙两代得好好沟通一下。”
“你这是承认自己是孙子辈儿了,对吧?”
那家伙估计被我逼疯了,电话里没音儿了。
周日的晚上回城。下了好大的雨,白天登山大家都累了,上车就开始昏昏欲睡。我坐着的位置是司机旁边的副驾驶。把头靠在椅背上听着雨打玻璃窗的声音,雨刷器就在眼前晃啊晃的。对向时不时射过来的远光灯感觉好刺眼。
车祸就是在这个时候发生的。
突然就听见司机特别紧急的刹车声,车身猛烈抖动了几下熄火了。我一下子就脱离了座位撞到了前挡风玻璃上,嗡一下,头疼得像要炸开了。司机重新打火,因为晚上光线不好,又碰到下雨路滑,紧接着就感觉车子迅速往前拱了一截,传来金属碰撞和玻璃碎掉的声音。最后一排中间位置的老师一下子摔在走道上,距离座位三四米远。我的头都撞晕了,木木的,是不是脑震荡了?
还好没破相。司机在打电话给前面一辆车的司机,我听他说,我们的车被后面大货车撞飞了几米,抵在了前面的面包车上。
原来是连环撞。
车里一阵慌乱,尖叫声此起彼伏。摔在走道上的老师头流血了。
场面一度失控,我们的车尾不知道什么东西,开始冒烟了,汽油的味道非常浓烈。
会不会爆炸了?!
司机大声喊快下车,快下车,大家都争先恐后地往下挤,前面那辆车知道出事显然已经停下来了,达子第一个从大雨里奔了过来,焦急地拍着车门:“蔷薇姐,蔷薇姐,你在哪?快出来。”
我捂着还在流血的头,腾出一只手使劲拧侧门把手,有可能是手吓软了没有力气,弄不开。谁想死在这荒郊野外啊,所以我看着达子就感觉像亲人哪。
门怎么也打不开,司机也不知道死哪儿去了,中间那道救命的门塞满了人。看吧,这就是人内心的真实本性,大难临头各顾各。
我拼命地摇下车窗,踩在座位上,朝着达子就一下子黑咕隆咚地栽了下去,达子手抖,没接住,我像个青蛙,扑到了乱石堆中,脸上嘴里全溅上了泥巴。双手手肘都破了皮,右脚踝钻心疼。
完蛋了,脚崴了。达子你丫的,我说你点什么好!你扔我花,我都没找你算账,还害我受伤了,尽爱干一些不靠谱的事儿。
在这样的雨夜,我们跟死亡差点就擦肩而过。好多人受伤,但是没有我这样自己把自己弄伤的。在等待救援的过程中,雨没有一点要停的意思。
浑身湿透了。
队伍在混乱中转移,我被达子背到前面一辆车上,然后他又去帮其他人。周蕾因为在最后一排行李堆里窝着,所以没有受伤。
听说隔壁车伤得最严重的一个脊椎断了,不能动弹,有没有死亡人数,还在统计中,大家都在激烈地讨论,掺杂着呻吟和啼哭,打电话报平安,简直是哀号遍野。这种时候我应该跟大家一样参与讨论,情节回放,龇牙咧嘴地比一下谁伤得更重。
我已经没有力气了,感觉快死了。脚背肿得像个发面馒头,涨疼。我不怕疼,我就想知道这种堵法什么时候是个头儿,不会在这荒郊野外不治身亡了吧?第一次经历这么惊心动魄的事情,六神无主。我第一个想的就是我妈,如果我死了她怎么办?谁替她出气?我还没亲手给我爸那个小三打得鼻青脸肿满地找牙呢!
后勤主管徐晓婉平时看着温婉纯良的样子,此刻发疯一样打电话催她男朋友快点骑摩托车来接她,因为她的脸蹭破了皮儿,怕毁容。最后一句话特别有力度:如果你想春节就领证,下刀子也给老娘滚过来。
于是有人纷纷效仿徐主管,打电话求助,考验真爱的时刻到了。
我强忍着痛,思考我有没有可求助的人,在北京上学到工作,八年的光阴,能在危难时刻出手相救的朋友多吗?不多吧,或者说就那么一两个。于是我顿生悲凉。有感而发地原创了一条朋友圈:离死亡那么近,离你那么远,意外和明天永远不知道谁先来,听天由命。
很多大学同学点赞。这群损友啊还以为我又无病呻吟了。
邵嘉瑞还评论:大半夜的又喝上心灵鸡汤变矫情啦?
彤彤问清始末,惊慌地说:“吓死我了,伤着没有?照顾好自己,快回来啊。你出门的时候我查了黄历,诸事不宜。”
我带着哭腔说:“你要不要这么事后诸葛亮?”
我拒绝了这个弱女子要大半夜单枪匹马来营救我的计划。
王表也很快知道了,打电话问我伤得重不重。他们宿舍纪律森严出不来,他去想办法找领导请假。我才不想欠他人情,就否决了。
三个小时过去了,人们的忍耐都到了极限,闹哄哄的车厢越发显得拥挤不堪,好多人在抱怨咒骂呻吟号哭。
达子坐我旁边安慰我,我异常烦躁,恨不得变成蜘蛛侠蝙蝠侠马上飞走。除了疼,还饿,全身的虚汗左一遍右一遍地冒,头也开始像要爆炸一样,脚肿得更厉害了,半步都不能挪,我真怀疑是不是骨头断了,想着以后要靠坐轮椅度过下半生,身残志坚地活着,我汗毛都竖起来了。
手机还有最后百分之十五的电,在我手心里被握得出汗,走投无路,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我硬着头皮,打了一个电话。
九日接了。我带着哭腔,第一句话还不忘寒暄希希睡着没有。
好像是提醒他顾念我是希希老师的情分,为后面的求救打基础。
他听出我的声音不对劲,问:“怎么了?”
我虚弱地介绍了目前的情况,还有我的心得感受。我知道我没有抱着考验真爱的态度,这通电话只能算是博得同情了吧。
他打断了啰哩啰唆的我:“在哪?”
我语无伦次地说:“路上,雨好大啊,我看看啊,半山腰上,一面是山,另外一面是山谷,旁边还有棵大松树。”
他倒吸了一口气:“还松树,这智商还是找别人接电话吧。”
不容拒绝的、命令的口气,我觉得不像假惺惺地意思一下。
我当时就傻眼了。但我还是照做了,把手机递给了达子。
我也不明白,为什么我们每次有深入交集,都是下雨的天气,也许注定我的本命年就是潮湿的一年。
一路上九日都在打电话确认他的位置,我能听见电话那边传来的风声。我在电话里哭得稀里哗啦。是感动得哭啊,我不确定他会不会来,万一他在应酬,万一他不想来多没面子,但是没有万一,他毫不犹豫地就答应了,仿佛就是个大英雄,救世主,活雷锋。
我内心开始歌颂他。
在等待他来的时间里,我一直百感交集。生怕警车救护车处理妥当,都撤了,他扑空了,会不会觉得我欺骗了他。
我这个想法对望眼欲穿等待专业救援的人来讲,太残忍太变态了。
事实上我太高估中国交警和120的办事效率了。
他驾车赶到事故现场一公里以外就被堵了,然后徒步走到我们的大巴车旁边。交警还在拍照询问疏通道路啥的,事故现场保持得非常完好。
他像个英雄一样,从混乱的战场厮杀过来,突出重围,比救护车来得迅速,来得暖心。
他找到我的时候,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撸起我的裤管,脱掉我右脚满是泥巴的鞋子,借着手机屏幕的光亮,我的脚背肿得像发面做的紫米馒头。已经被雨水浸泡得没有知觉了。他用矿泉水简单冲洗了一下脚面,喷了点云南白药。
我像个小猫一样乖巧,什么也没说。他不会稀罕我一句谢谢。
然后,他看着我仍往外渗血的手肘和额头,皱了下眉,把外套脱下披在我身上,轻轻地,仿佛不经意地握着我一直发抖冰凉的手。
我也懵了。
我原本只想要一颗小水滴,我没想到他给我一片海,幸福来得太突然了。
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我却没有任何挣扎的意思。心想死就死吧。
就这样到天荒地老吧。
有那么一瞬间,只有二十来个座位却挤满了五十多人的车厢,安静了。
我从来没有当过这么备受瞩目的主角,接受大家不明就里的注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