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跟她并排坐在地板上,搂着她的肩膀,我该怎么跟她说呢?
“爸爸说你生他的气了,是吗?他给我请了一个好凶的老师,那些玩具我都玩腻了。我不想周末在家,我想待在幼儿园里和达子叔叔变魔术。”
“希希,你爸爸是为了你好,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
“我不要长大,你不是说生气了说句对不起就和好了吗?”
“大人之间的事儿没那么简单。其实我们谁也没有错,所以不知道该谁先说对不起。”
我这样跟希希说她是否明白?如果她知道她的老师曾经觊觎她的爸爸,甚至一闪而过有取代她妈妈的想法,她还会这样对我好吗?
“如果我愿意先说对不起呢?”
我和希希同时回头,看到九日定定地站在我们背后。那个声音有点苍凉。
“爸爸,我讨厌家里那个老师。我想去美国找我妈妈了。”
她趴在九日肩膀上呜呜地哭了。
他别过脸去,留给我一个寂寥的侧影。静默的心伤在空气里肆意流淌。如果我不在,他会不会说,希希,其实我也想你妈妈了。
周蕾从卫生间出来幽幽地说:“这么优质上档次的男人一个人带孩子,可惜了。”
他们走后,我一个人坐在台阶上,脑海是大片大片的空白。
沈老师再见。
柳先生再见。
这是这么久我们唯一的一句对白,没有任何语气助词。我们又恢复了最初的客气。那句“如果我愿意先说对不起”,就当是哄孩子玩的吧,何必当真?
这到底是不是我想要的结果?
周日,陪彤彤去东四环一家高尔夫球场给客户送发票。这是彤彤的财神爷,她相当重视,一看装扮就知道是走轻熟女路线。
她进去以后我就在一楼大厅沙发上等她。左等不来,右等不来,又不好意思打电话催,有点无聊,就到处溜达,楼上时不时传来鼓掌声音乐声,我被这声音吸引了。
二楼会议室里,坐满了人,目测这群人平均年龄在四十五岁左右,他们都神情专注地听着课,还有人记笔记,有人拿手机录像,我随着这群人崇拜的目光看向台上,那个正值英年的男人像明星般闪耀,气宇轩昂,他手里的话筒此刻正传出“谢谢大家,今天的课程就到这里,接下来的时间交给李老师和大家交流”。旁边穿白衬衣的李老师立刻接过话筒,就好像魔教的传位仪式那般庄严。
这声音很熟悉,即便忘记戴眼镜我也知道,是九日。否则我也不会贴着玻璃看这么半天。里面那群人跟着音乐节拍一边站起来一边鼓掌,一部分人潮水般涌到讲台上,一部分人随着九日就出来了。
一大群中老年男男女女围着他,那个俊伟男子走了过来,跟我以前见过的冷漠面孔判若两人。他名贵的手工西装搭在胳膊上,步履矫健而从容,脸上堆着职业的笑,大家叫他柳老师,还有人在请教问题,他一一颔首作答。大家都热情邀请他共进晚餐,尤其是穿黑套裙的女士尤为激动,言语间都是溢美之词。他推辞着,“黑套裙”拉着他胳膊非要他留下,他笑着说:“董总下次再聚,下次,我真有事。”
脚步声和喧哗声由远及近,光秃秃的走廊都没处藏,我就只好杵在那,假装镇定,他已然抬头看到我,然后耸耸肩朝那群人说:“各位,真不好意思,我朋友来了。”
我马上知会了他的意思,朝那群人呆呆地点了点头。余光落在玻璃上,我怎么能就这么随意扎个丸子头,还有这满脸油光不化妆是怎么回事,还有我的美瞳也忘戴了,这群人会不会想,他这么高贵怎么会有这么low的朋友?我这个群演来得倒是挺及时,但真不像朋友,像来要账的。
众人散去,他坐到咖啡厅沙发上,看起来很累的样子,从脖子上抽下领带,闭着眼睛揉着太阳穴。我坐到他对面,足足五分钟,他始终闭着眼睛,没有说一句话,他并没有问我是不是来找他的,难道他一点也不奇怪我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我愣愣地看着他出神,也没有说话,我很久没有见到他了,但是我真不希望我们是在这种情况下见面,他头上闪耀的那个光环已经不见了。就这种人,居然还,还有助理,还被尊称老师,还住别墅,可是他没有一点尴尬和见不得人的表情,特别坦然,理直气壮。我心里突然松了一口气,我再也不需要仰视你了,虽然大家都叫你老师,还带着崇拜的目光,但是我打赌,你的职业没有我的高尚,我贵为幼儿园老师,有自己的职业操守,不像某些人……心里隐隐地痛,好像他正走的是一条不归路。
我快速结束了心理活动,痛心疾首地看着他:“你……你怎么能做这样的事呢?”
“嗯?”他不明就里地从嗓子里发出一个疑问。
“你们都卖什么产品?”
他被我问得莫名其妙,只是耐着性子,摇了摇头。
我压低声音极力挽救失足青年样地说:“唉,连产品都没有,空手套白狼,那肯定就是了。你们从哪里找来的这些下线,他们都加入了吗,看起来很有钱的样子。你做到什么级别了?钻石还是皇冠?都讲课啦?你们经常在这里聚会,这个俱乐部都不管吗?还有,你们这个团伙,哦不,团队,团队叫什么名字?”
他喝了一口红茶,用鄙视的眼神斜了我一眼,慢悠悠地说:“你说的是做传销的吧?”
不然呢?
然后我收到一张名片。
柳氏集团CEO兼首席讲师,还有一大堆行业头衔。窗外一大片的火烧云,我的脸一定比那云还红,我感觉自己眼冒金星,连带他拿的杯子都被塑了金身。
空气中弥漫着诡异而尴尬的氛围,我当时真想撞墙而死,那种窘迫简直了。于是用一种无辜的小眼神看着他,我已经是脑癌晚期,你能拿我怎么办吧。
谢天谢地,他好像没有注意我有多难堪,买完单起身离场。
彤彤从大厅冲进来,一屁股坐到九日的位置上,用一种抓到奸夫淫妇的表情看着我,回去的路上一直让我解释为什么那么积极答应陪她来,是不是顺便订好了约会地点,我费了一堆唾沫星子才解释清楚。
对于这次意外的相遇,我心里有说不出来的滋味,好像病情有所缓解,至少面对他的时候稍微从容了一些。
第二天,希希没有来。生活老师说已经打过电话到他家里,早上嚷着说头疼起不来。
晚上九点多,我的手机响了,我在洗手间满手泡沫地洗内衣。
手机就放在洗手台的化妆包上。是九日。我又想到那天他看到我的手机这样存着他的名字,他那意味深长的笑,还有他喝醉的样子,迷离的眼神,强吻我的力度。
响了好多遍,我意识到再不接就要被挂断,再也没有借口回拨过去的时候,就把满手泡沫在衣服上胡乱蹭了蹭,滑下接听键凑到耳边。
“沈老师,我是希希……”她的声音软绵绵的,就像第一次躺在我怀里气如游丝的感觉。
希希说她生病了,发烧,咳嗽。希望我去看她。林姐有事回老家了。
我是有顾虑的,我不想在这样的夜晚,时间地点如此重叠。
她嘤嘤地哭了起来,霸道的孩子没有得到心爱玩具的那种委屈的哭声。
我的心瞬间就软了。
套上鞋子背上包,趁彤彤没反应过来,冲下楼去。我怕她一句话的阻拦,我又强加给了自己负罪的心理。我跟自己说,只是去看一个生病的孩子而已。
公交车到站的时候,天公不作美,又下了瓢泼大雨。我把包顶在头上,拼命地往天宇花园跑。到的时候全身都湿透了,头发一绺一绺地搭在脸上,从上到下都在滴水。
九日开门的时候有点吃惊,他没想到我会来。或者他根本不知道希希用他的手机给我打了电话。我简单用毛巾擦了头,冲上二楼去照顾浑身发烫的希希,又采取了各种物理降温法,直到她沉沉睡去。
我交代了各种注意事项才放心,暴雨里,我把包顶在头上,朝大门口走去,他追到游泳池旁,跟拎小鸡一样,不由分说把我弄进门里。
“去换衣服,这样会感冒。”语气硬硬的,说完扔过来一件衣服,是一件肥皂香的棉T恤,柔软的纯白,不带任何图案。
这次才感觉到冷,上下牙打架,洗手间的浴霸被打开了。呃,我还跟那瓶每天给他定型头发的发胶意外邂逅了。
洗澡后换上勉强到大腿的T恤,很是不习惯,磨蹭了十多分钟都不知道该怎么走出去。这十多分钟我并没有闲着,洗手台架子上放着的爽肤水、须后水、洗面奶我都一一拿起来研究,想象着他护肤的样子,那些都是我不认识的英文牌子,但是都有着好闻的味道。我还在纸巾盒旁找到一根头发,捡起来对着灯光看了看,仿佛听它讲述它是什么时间如何脱离组织,最后孤零零躺在这里的。再接下来,就拿着吹风机吹头发。
我一边照镜子一边模仿发型师让人眼花缭乱的姿势,心里想着刚才他把我拎回来时手里的温度,到底是拎着我的马尾辫还是拎着我的衣领,脑子竟然一片空白,想不起任何细节。不知道是因为走神还是运气太差,刚吹了几下,头发就被卷进了扇叶里,而且还越吸越紧的节奏。
吹风机就在我耳边嗡嗡嗡地响,我偏着头,嘴里“呀呀呀啊啊啊”地叫,手跟吹风机较着劲。就是在这种时候,我还天马行空地想象之前看的新闻,正室在大街上暴打小三,揪着头发撕扯的样子,应该就是这样的吧。
他悄无声息地推门进来了,关掉吹风机,站在我身后帮我弄绞进去的头发,我看着镜子里他离我那么近,神情淡然,呼出的热气就在我耳朵边。我们之间只有几厘米的样子,谁说只有肢体接触才会有触电的感觉,我怎么通过头发都能感觉被电得发抖,刚洗了澡脸色有点泛红,现在渐渐地红到了脖颈。我支吾着要不然剪掉吧,省得麻烦。他还是给分离出来了,然后重重地呼出一口气,就是这口温热的气息让我手一抖,吹风机从我手里滑落下去,他身手敏捷地伸手接住。
“笨。”从他嘴里蹦出这个字。
我捂着发烫的脸颊,假装咳嗽了几声。
我没有想到他会重新接通电源,我的头发在他用吹风机卷发梳的打理下开始变得蓬松,还是个内扣的造型。他没有征求我的意见,完全想当然,时不时会看一眼镜子里的我。他的神情非常专注,恍惚间我觉得他如果做发型师应该也很出类拔萃吧。这是一种至高无上的享受,我的心从始至终都是扑通扑通的,暂时性血压高。
最后他抚摸了一下我的刘海,手指就顺着脸颊滑下,一直到下巴停住,自语道:“如果我哥还在公司,我现在也许是个发型师。”
我失语了。我又想起这是第二次他提起他的哥哥,第一次是他喝多了,他说他害死了他哥哥是什么意思?但愿只是醉话,醉话。
“没有不舒服吧?”他的语速很慢很低,像呢喃。他第一次用稍微柔和一点的眼神像鉴赏一件艺术作品,盯着镜子里两个表情各异的人。
“那个,那个……柳……谢谢啊。”我还在字斟句酌,努力措辞。
“你想叫什么,随意。”说完转身出去了。
在这个促狭的空间,一种难以言说的安定席卷了我。真是奇怪啊,那种感觉甜蜜而羞赧,他想要靠近我,轻轻松松就可以走过来,得到我夸张又感激的表情回应,而我,却连多看他一眼,都觉得如此难。
我赶紧起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去到希希的房间。
半夜,希希突然发烧了,额头有点烫人,嘴唇都干裂了。我吩咐九日打水,用毛巾敷额头,用降温贴贴在后背,然后用酒精擦腋窝和腹股沟。
然后,我侧卧在她的旁边,把她抱在怀里。她安静下来。熊孩子烧得有点迷糊,一直在喊妈妈。她每喊一声妈妈,我就嗯一声。
她好像随时都害怕我走,时不时都要眯着眼睛看我一下。我拍着她的后背轻轻地说:“在呢,不走,睡吧。”
他也靠在希希床的另外一侧,我们像两座小山丘,从中间凹下去,那是怎样一种奇怪而暧昧的场景啊。恍惚间,我觉得以后我有了家也会这样一家三口过日子吧。只是不知道能跟谁有家而已。
我说:“谢谢你啊,我知道你去找过我们园长了。”
他点点头,没有说话。但是眼神里却有居高临下的怜悯。
夜静得可怕,我没话找话地说:“你喜欢……三月的柳絮,所以叫柳旭?”
他看着天花板笑了一下,说:“服,真有想象力。”
我听不出这句话是讽刺还是钦佩,他那张面瘫脸说啥都跟做选择题似的。
我也不管他有没有在听,就开始跟他讲我小时候的故事,也许是闲着无聊,也许是我就想跟他说话。
我们家在农村,话说我妈生我那夜,肚子非常疼,我爸没在家。
交通不方便也没有去医院,我奶奶去隔壁找人帮忙,人还没赶到,我就出生了。第二天早上,村子里墙头上池塘边的野蔷薇一夜之间全都开了,姹紫嫣红,太好看了,奶奶觉得是个好兆头,蔷薇花命贱好养,就取了“蔷薇”这个名字。我们那里还有一个土名字叫刺毛台。
蔷薇也是我的幸运花。我在花店有看过人工种植的,像玫瑰一样漂亮,但是不张扬,恰到好处的美。我们那儿野生的都是像爬山虎一样,一丛一丛地垂在墙头、水边、田埂上、土坡上,到了夏天好美啊,我一想起来就觉得回到了小时候。
我每说一段,都停下来人性化地提醒,你要是烦,就说啊,我闭嘴。
从九日的方向飘过来沙哑的声音:“我们那里也有。”
我不知道他说的那里是指哪里,我没准备互动环节,但是他应该也没反感我跟个唐僧一样叨叨。我对他的突然插话表现特别满意。
所以,我夸张地“哇”了一声说:“你居然知道这个!这个杆子嫩的时候是可以吃的,我小时候吃过。甜甜的,还有小麦发芽的时候,杆子可以吃。还有玉米开花的时候,杆子也可以吃。很多田间地头的东西啊,三月三的毛衣尖、野草莓,也是鲁迅说的覆盆子,统统可以吃。”
九日侧过头,我看见他喉结动了动,昏暗的灯光里,脸上写了四个字:资深饭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