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伸手拿起其中最小的那个,打开后发现里面是一把车钥匙。爸爸妈妈新买了一辆车,因此决定把那辆才开了四年的豪华轿车送给我。这是我人生中的第一辆车。所有人都欢呼起来。但我的脸“唰”地一下子红了。这是一份奢侈的大礼,但在瑞奇看来,我更像是在炫耀。他那辆古董级的维多利亚皇冠是从垃圾场买来的,所花的钱还不够我十二岁时一个月的零花钱。爸爸妈妈好像有意培养我对金钱的喜好和欲望,但我总是让他们失望。也许有人会说,我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所以才会说自己不在乎钱。就当他们说得对吧。
第二份礼物是一部数码相机。为了这部相机,去年我纠缠了爸爸妈妈一个暑假啊。“喔!”我拿在手里掂量着它的分量说,“真是棒极了!”
“我正在构思一本关于鸟类的书,”爸爸说,“我想你可以帮我拍一些照片。”“一本新书!”妈妈惊叫了起来,“这是个很了不起的想法,弗兰克。但是你之前写的那本书现在怎么样了?”很显然,妈妈多喝了几杯。
“还在修改。”爸爸说。“哦,我知道了。”罗比舅舅说。我听得出来,他的话略带嘲讽。
“好了!”我大声说道。我拿起第三份礼物说,“这是苏西姑妈的。”
我开始打开外包装,这时苏西姑妈说话了:“实际上这是爷爷送给你的。”
我才打开一半,到这里停下了。客厅里一下子变得静悄悄的,大家气都不敢出,个个盯着苏西姑妈,似乎责怪她不该在这个场合提起爷爷的名字。在他们看来,爷爷的名字已经可以和恶魔划上等号了。爸爸紧张地咬住牙,已经喝醉的妈妈则若无其事地继续给人敬酒。“打开看看,也许你能发现点儿什么。”苏西姑妈说。
我撕掉剩下的外包装。这是一本已经翻烂了的精装书,封皮已经不见了。封面上赫然印着:
《拉尔夫·瓦尔多·爱默生作品集》。
我凝视着这本书,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封面,激动得双手发抖——到底它是怎样来到我身边的呢。我想到了戈兰医生。只有他知道爷爷临终的遗言,而且他曾在几个不同的场合说过,除非我以吞下Drano[1]或者从坦帕湾的阳光高架桥跳下相威胁,否则我们讨论过的所有疗法都会秘密进行——包括所谓的暴露疗法。
我看着苏西姑妈,打算问她书是从哪里来的,但激动和紧张让我一时无法开口。她好像知道我的意思,轻轻笑了一下:“这是在清理房子的时候发现的。爷爷把它放在了桌子的抽屉里,第一页上还写了你的名字。我想他是要给你。”
上帝啊,你可一定要保佑苏西姑妈,我心里说。她总算还有一点真心。
“太巧了。我还不知道原来爷爷也爱读书呢,”妈妈插话了,试图缓解一下气氛,“这份礼物真是别出心裁!”
“是啊!”爸爸说,“谢谢你,苏西。”
我翻开第一页。没错,扉页上确实有爷爷的笔迹,我甚至可以想象出他颤颤巍巍写字的情形。
扉页上印着:
《拉尔夫·瓦尔多·爱默生选集》
编辑、作序:克利夫顿·德雷尔博士
纽约圣歌出版社出版
上面还有波特曼爷爷的寄语:
致雅各布·麦哲伦·波特曼以及他即将开始的探索之旅
我担心自己当众哭出来,站起来准备离开。这时书页里夹着的一样东西掉了出来,落在地上。
我弯腰把它拾起。是一封信。
爱默生,那封信。我想起了爷爷临终前所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的脸“唰”地一下白了。
“雅各布,发生什么事了?”妈妈低声问我。看到我脸色苍白,人们都好奇地睁大眼睛。
“我觉得有点儿不舒服。”我一边站起来一边捂住肚子,装作肚子疼,“我想可能是吃坏肚子了。”说完,我向大家道歉,紧紧地攥着那本《爱默生作品集》和爷爷留下的信,飞快地跑向我自己的房间。妈妈紧跟在我身后,但被我关在了门外,任凭她怎么敲门,我都没有心情理会她。我在床上坐下来,打开那封信。我的手不停地颤抖。
这封信写在一张精美、没有划行的纸上,连环的字体就像书法一样华丽;黑色墨水变换着色调,像是以钢笔书写而成。
信里写道:
亲爱的艾贝: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相信你一定没事,而且身体健康。很遗憾,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你的消息了。当然,我并不想责备你,只想让你知道,我们还经常想起你,经常说到你,并为你祈祷——我们勇敢、英俊的艾贝!
关于你在美国奋斗生活的经历,我们只能想象,因此我希望你能写封信,告诉我们这么多年你是怎么过来的。至于岛上的生活,我们还是以前那个样子,因为在这里,时间早就已经停止了。但这正是我们所喜欢的。
不知道经过这么多年后,我们还能不能认出你,但我相信你一定能认出我们的。当年那些伙伴中,现在还留在这里的,只剩为数不多的几个了。你能给我寄一张你最近的照片吗?这样我们可以看看你现在的样子。我也给你附上一张我的照片,这是很久前拍摄的,尽管照片上的我看起来和昨天没什么两样。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张照片还是你拍摄的呢!还记得我们一起四处闲逛的时光吗?
请尽快回信,另外,别忘了注意安全——这勿需多言。
阿尔玛·勒菲·佩里格林女士
正如来信者所承诺的那样,信封里还夹带着一张照片。
我注视着照片上的那个人,脑子立即飞速转起来。莫非爷爷让我找的并不是他和诗人爱默生之间的来信,而是这封夹在《爱默生作品集》里的信?
我仔细看了一下信封。照片上没有寄信人地址,但邮戳上清清楚楚地印着:
凯恩霍尔姆岛,Cymru,UK
“Cymru,UK。”尽管爷爷从未提过这个地名——因为对他来说,那个地方只有一个名字,就是“小岛”——但我小时候看过地图,知道那指的是英国威尔士。毋庸置疑,爷爷生活过的那个小岛,就是邮戳上的“凯恩霍尔姆”——那个能保护他免受恶魔伤害的地方。
9个月前,他让我去找“那只鸟”。9年前,他对我说他和那些孩子所生活的地方被一只“嘴里叼着烟斗的鸟儿”照看。7岁时的我只能按照字面意思理解这些话,但是照片中的女院长嘴里叼着烟斗,她的名字叫佩里格林,意思是一种鹰。会不会爷爷让我去找的那只鸟实际上就是营救了他的这个女人——孤儿院的院长呢?也许她还生活在那座岛上,经过这么多年,她也许已经衰老如尘,但是会有人照顾她,有些孩子长大后再也没有离开。
爷爷临终前所说的话第一次具有了某种真正的含义。他希望我能去岛上找到“那只鸟”,也就是佩里格林女士——那个把他们从**魔掌中救出来的人。如果说这个世界上还有人知道爷爷童年的秘密,那一定非她莫属。但我看了看邮戳,发现这封信是15年前寄出的。她现在还活着吗?我计算了一下,如果她从1939年开始管理这个孤儿院,那一年她刚好25岁的话,那么今年她已经96岁了。当然,她有可能还活着,因为在恩格尔伍德,还有比她年纪更大的老人,他们完全能够自理,甚至可以开车。而且,即便佩里格林女士已经去世,在凯恩霍尔姆岛上,肯定还能找到别人,因为她曾在信中写道,“还有为数不多的几个人留在了岛上”,这“几个人”里一定有人知道爷爷的秘密。
事情发展至此,有一点已经非常清楚了:我必须亲自到岛上去一趟。不仅因为我曾答应过爷爷,还因为了解他少年时期生活的真相对我来说是一件极为欣慰的事情,不管那平淡乏味还是怪诞离奇。我希望爷爷的所谓秘密,以及那些他应该早就告诉我的事情都是平平常常的,希望他所讲的那些故事都是杜撰的,希望他当年只是一个普通孩子,希望所谓的恶魔不过是他故意用来吓我的,这样我就可以彻底从噩梦中解脱。我一定要去那儿,要亲眼去看,要亲耳去听别人这么对我说。
你一定可以想到,要说服我爸爸妈妈,让他们答应我今年暑假去威尔士海边的一个小岛待上几天,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情。尤其是妈妈,她罗列了一大堆反对的理由。首先是机会成本,如果我去了威尔士,就不能和罗比舅舅一起去坦帕,等于失去了一次了解和学习家族企业如何运营的机会;其次,爸爸妈妈对我的旅行都不感兴趣,这意味着没有人能陪我一起,而我一个人独自去那么缥缈遥远的地方又是他们所不允许的。他们希望能被我说服,但我实在找不到有力反驳他们的理由。对他们来说,我要去威尔士的真实理由只会让他们觉得我已经变得更加疯狂、更加不可救药,所以我不能让他们知道波特曼爷爷临终前所说的话,不能让他们知道那封信,还有那张照片。
因为爷爷曾在威尔士生活过,所以我说想去那里了解家族的历史,但这不足以成为他们支持我的理由。于是我一次又一次地缠着他们说:“查德克·雷默和乔希·贝尔都要去欧洲,为什么我就不能去呢?”但他们简直就是铁石心肠。最后,我只能使用激将法了,“你们是没钱吧?但是看起来不像啊!”虽然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可他们依然不为所动。
后来发生了几件事情,使我去威尔士这件事有了转机。首先是罗比舅舅在和我一起过暑假这件事情上改变了主意,谁愿和一个疯子住在一起呢?这样,我的行程便有了一线希望;其次是因为爸爸专门研究了一下凯恩霍尔姆岛,发现那是一种珍稀鸟类的栖息地,地球上,这种鸟总数的一半都生活在那里。他又开始兴致勃勃地谈论起新书计划,我装出很感兴趣的样子,不断地鼓励他一定要把新书写出来。
但在这件事情上起决定性作用的还是戈兰医生。听取了我的计划后,他不假思索地表示同意,并劝说爸爸妈妈一定要让我去威尔士,甚至连我自己都对此感到惊奇。
“这事对他很有必要,”在一次看病结束后,他对我妈妈说,“那个地方被爷爷描述成了一个神秘的地方,他亲自去那里一趟,可以揭开那层面纱。他会发现那里和地球上任何别的地方一样,很平常,没有什么神奇之处,这样爷爷讲的那些稀奇古怪的事就不会再影响到他了。以真相打败幻想是非常有效的治疗方法。”
“但我认为他已经不相信那些事了。”妈妈一边说,一边转向我问道,“是吗,雅克?”
“是啊。”我得让妈妈对我放心。
“在意识中他确实已经不信了,”戈兰医生说,“但是在他的潜意识中,那些噩梦和焦虑还在困扰他。”
“你真的认为去那儿一趟对他有帮助吗?”妈妈眯起眼睛看着戈兰医生,准备听他说出最质朴的真话。每当面临着我应该做什么或者不应该做什么的问题,戈兰医生的话是唯一的准则。
“是的。”他说。
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
作出决定之后,事情的进展快得令人惊讶,买机票,确定行程,制定计划,一切都有条不紊。时间定在六月,行程总共三个星期,爸爸和我两个人去。我觉得三个星期有点太长了,但爸爸坚持说至少需要这么长的时间,因为他需要对岛上的鸟儿进行一番彻底的研究。我原以为妈妈会反对,因为那可是整整三个星期啊!但是我发现随着我们启程的日期一天天临近,妈妈看上去反倒越来越兴奋了,她经常叫道:
“我的两个男人就要开始一次伟大的冒险了!”
我以为从妈妈身上看到了一种久违了的热情和容易感动的特质,但是,一段不经意间听到的对话让我明白了真相。那天下午,妈妈在电话里对她的朋友说,总算有三周的时间可以过回以前的生活;暂时可以不用为两个大孩子操心,她觉得轻松多了。
“我爱你,妈妈。”我在心里说。那一刻我想说尽一切可能想到的话来伤害和挖苦她,但她并没有看到我,而我也只能在心里发泄一下。我当然爱她了,因为爱自己的母亲天经地义,但我对她的爱并不是在大街上一遇见她便会很高兴的那种。当然我也不可能在大街上碰到她,因为在她看来,只有穷人才会步行上街。
一个学期结束了,离启程前往威尔士还有三个星期。在这三个星期里,我想先弄清楚佩里格林女士是否还活着,如果她还活着,最起码我可以提前给她打个电话,通知她我们即将到访。但是互联网上搜索不到关于她的任何信息,于是我开始搜索和凯恩霍尔姆岛有关的电话号码。我很快发现那里没有私人电话,整个凯恩霍尔姆岛,只有一个电话保持着与外界的联系。
我拨通了号码。另一头先传出一阵嘶嘶和咔嚓声,停了一会儿,接着又是嘶嘶和咔嚓声,这样持续了足足有一分钟,我甚至可以想象出电话两端的遥远距离。最后我终于听到了欧洲电话所特有的铃声“哇——噗,哇——噗”,接着一个男人兴奋地拿起了话筒。
“尿坑!”他咆哮道。他身后传来嘈杂的喧哗声,就像大学联谊会上最喧闹和混乱的时刻,让人感到刺耳和不舒服。我想表明自己的身份,但他一定听不清楚我说的是什么。
“尿坑!”他又喊了一次,然后问道,“请问是哪位?”但没等我回答,我就听到他把话筒拿在一边,转头回去冲某个人喊道,“我说了让你闭嘴!你这个蠢蛋!我在……”
就在这时候,电话挂断了。我拿着话筒,脑子里一片空白,过了好几分钟才想起要挂上。我倒不会对再打过去一次感到厌烦,但如果凯恩霍尔姆岛上唯一的电话连接的是一个名叫“尿坑”的地方,而且住着一群坏蛋和疯子,那这个岛会是一个怎样的地方?难道我的第一次欧洲之旅就只为了躲避一群醉鬼,并看鸟儿怎么在海边的岩石上拉屎吗?也许是这样的。但是,为了最终揭秘爷爷所讲的那些故事,为了回归正常人的生活,做什么都值得。
注释:
[1]译者注:一种以氢氧化钠为主要成分的洗涤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