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无言的人对视半响,元声是弄不清楚他到底要干什么被他看得浑身不舒服无话可说,狐晚就不知道是为什么了。
他用那种古怪的神色盯了元声一会儿,忽的又缩了回去,紧紧把谢玖搂在了怀里,谢玖似乎被他抓得紧,唔了一声,狐晚也不理会,他看着元声,道:“她是我的。这一次,不会让你再把她带走了。”
元声挑了挑眉毛,也没在意,到这会儿,他也看出来了,狐晚大概是喝醉了。
“那好,给你就是了。”他不在意道,起身,“我再去拿点儿酒来。”
说着,不管狐晚忽的怔住一般死死盯着自己的眼睛,迅速起身,逃离了现场。说逃也许不对,因为他面前的酒壶确实是空了。
没去多想那双眼睛此时是否还在追着自己,元声走到灯火通明的店里唯一的一小片阴影里,蹲下来借着那一点儿光挑酒。
梨花……桃花……海棠……杏花……
全是这些在元声看来有些“女气”的酒。宫里的好酒他喝过不少,虽然说仙界的酒,必然是寻常喝不到的稀罕货,但他这种千杯不倒的,这么清淡的酒就和喝白水也差不了多少,实在有些没意思。
正皱着眉考虑着拿哪个,身后“咚”的一声,不及元声回首,声音已经先传入了他的耳中,“死狐狸,我让你看好的人被你弄哪儿去了?”
声音娇俏,玲珑别致,就像在唱歌。
有那么一会儿,元声并没有接着反应过来。
“死狐狸,就给你分派了这么一个任务你还把人给我弄丢了!你要是不给我活生生的找出来一个,我不饶你……”
声音渐渐在耳中消失了。
所有嗡嗡呀呀的杂音都消失了,世界静的像什么都不存在,他听到了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在胸腔里撞着什么。
他的身体僵住了,维持着那个抓着酒壶的姿势,有那么一刻,他甚至庆幸阴影笼罩住了自己的身形,他不敢回头去看。
盼了这么多年,直到这一刻,他才发现原来他有些怕见到她了。想,但是怕。
到底是在害怕什么,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心里先是没有反应过来,接着一阵狂喜后,居然什么情绪都没有了。就像一个盼了多年的愿望,忽然没费什么劲儿就达成了时的瞬间失落。
指尖冰凉,脸颊上却一片异样的潮红。身体冰冷,心却是燃烧着的,仿佛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消耗燃烧着生命一般。
她并没有看见他,阴影掩着他的身形、面孔、表情,他像是置身在黑暗之中,向前一步,踏出,他就可以进入到光里,她就会看见他。
可是……
可是看见了又能怎么样呢……快二十年没见了,她还能认出当年那个从自己的身体里出世的小婴儿的模样吗?不过也许,她会知道是他的吧……她一定知道的。
她是妖嘛,说不定,这些年来,她虽然不见他,但背地里,还是偷偷在关注着他的吧?
自己的孩子,怎么可能完全不留感情的舍弃……不可能的吧……这世界上,不会存在那样的母亲的……不会的……
他凝视着她,过去曾经无数次的在远处悄悄看过,他不知道她有没有发现。此刻就近在眼前了,他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去注视她的目光,怎么向她开口。曾经幻想了无数次相见的场景,一次次在梦里描摹,次数太多了,自己都疑心那就是现实了……却一次都没有想到过,自己会因为“不敢”,而不出现在她的面前。
元声一时间百感交集,似喜似悲,亲人明明近在咫尺却又仿佛远在天边,这个世界上,母子相互之间未曾说过一句话、不认识的情况,又有几回。
那边,狐晚却并不买水银的账。她忽然就冒了出来,影响了他的兴致,加上他此时已经喝多了,脑子里一片混乱,于是什么也没考虑,往元声的方向一撇头。
“什么弄丢了,人不是好端端的在那儿嘛!”
水银下意识的往元声的方向看了过去,就像是人听到声音,都会自觉地向声源的方向去看,这是个下意识的、无法逃避的动作。元声浑身一僵,那一刻的感觉,他觉得自己比站在绞刑架前的死囚还不如。
想逃开……可是身体动不了;想坦然的回视她……可是逃开的欲望却那么的强烈。
然后,他看到了她的面孔。
他们一点儿都不相像。
元声有点儿想笑,因为第一个在脑中冒出来的念头,居然是“他们一点儿都不像”。
面前的女子身段娇小,白瓷般精致的一张小脸上纤眉秀目,不管从哪一个角度来看,都实在不像是已经有了一个这么大孩子的妈。她甚至都不怎么像妖怪的样子,至少没有狐晚看起来像。除了皮肤苍白的近乎透明,对比的唇色殷红的有些过分了,她看起来,就像是多年前和元声他们玩的很好的、崔宜的那个小妹妹。
一样的精致娇媚的小面孔,一样的孩子气十足的神色,甚至连打扮都有那么几分的相似,衣服的后摆总是被穿的乱七八糟,可能是因为每次为了跑出来玩太过急不可待,根本就不等衣服穿好,要么,就是因为去翻墙上树掏鸟蛋给弄乱了。
自己的母亲,是这样的一个女子吗?
周围寂静无声,元声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盯着她看的太久了,或者,是因为他眼睛里的渴慕太过明显,被其他人察觉到了。
接着,他发现,原来不止是他,水银看着他的眼神也非同寻常。所以无怪乎周围的人都感觉到了他们之间气氛的异样,不自觉的停下了聊天,都看着他们。
“泽宁……”水银的脸色变了一变,接着,她仿佛忽然变得很生气,移开了视线。
她用力推了狐晚一把:“狐狸,你欠我的!”
说完,不等狐晚回话,她的身体仿佛是映照在水面上的倒影一般,随水波的流动而晃动了一下后,越来越模糊,直到完全消失不见了。
一切发生的太快,众人都来不及反应,这段插曲简直有些莫名其妙。九度山的弟子不一定见过水银的真人,但她的故事大多是耳熟能详,知道她的性格,也没去在意,说笑声渐渐又起,觥筹交错间,气氛很快就恢复了,只有元声一人仍旧站在房间角落的阴影里。
他有一种自己也许再也迈不出去这里的感觉。明明只有一步,一步,光明和黑暗之间,仅仅是一步。
可是,他迈不出去……再也迈不出去了。
为了这一步,他等了快二十年!可是,事到临头,他居然迈不出去了。
那一刻,他躲在阴影里,像是心也一起融了进去。
恍然间,听到有人在叫他。
抬起头,屋内的景象慢慢的回到眼前,谢玖趴在狐晚的肩上,双颊仍旧红得不正常,看到元声看自己,她灿烂的笑了一下,然后从狐晚身上溜下来,歪歪斜斜的蹦跳几步,站在了元声的面前。
元声无力的牵了一下嘴角:“又怎么啦?”
“元声元声……”结果这熊孩子还是就这一句。
元声无语,接着苦笑了一下:“你还能分得出来是我吗?”
谢玖的眼神压根就不像是清醒的样子,半睁着,眼皮时不时的就耷拉下来。
听到他的话,她又靠近了一步,用力嗅了一下:“分得出来啊……我闻得到元声的味道。”
元声觉得自己的心情好像恢复了一点。好吧,这丫头偶尔也会有做点儿正常的好事的时候,他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决定跟她回去喝酒作乐,把刚刚的一切不快用大吃大喝一顿来补偿回来。
“唔……”闭着眼睛的谢玖又用力吸了一口气,“元声的味道和兰花乳猪的味道是很相似的呢……”
“你……”顿了一秒后,元声暴怒,“去死!”
他刚准备一拳头把谢玖那思维混乱的脑袋给敲清醒了,旁边跳出来一个樱锁,指着他大叫:“抓到了抓到了!家暴的证据!雨末,快点儿把这个画面画下来!快!”
雨末表情抽了一下:“姐……拜托,你当我是神仙吗……”说完自己冷场了三分钟,考虑到他们修行的目的好像就是成仙这个问题,雨末没再开口,不过也没像樱锁期待的那样去拿画笔。
樱锁也没追究雨末的“不配合”,嘻嘻哈哈的和元声闹在了一起,中间还夹着个半睡半醒迷迷糊糊的谢玖。
一片鸡飞狗跳之中,元声刚刚的那些难过和强烈的绝望早就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他在想,难怪明明和自己一样“无父无母”,谢玖的性格却这么没心没肺了。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周围是这样的一群人,想要“致郁”一下都没门儿。
这次请客,虽然掏腰包的是他,但最开心的也是他。过去的这些年里,他有一个宠爱他到“人神共愤”的父王,有一个对他肝胆相照什么都可以说的哥哥,还有一直理解他照顾他的梓潼,顺带一个同样义气、还可以随时欺负一下当“受气包”发泄用的崔宜。天生贵胄,一生平顺、富贵安稳,这样的人生,不知道有多少人羡慕。他自己,其实一直也都挺满意的。他没什么野心,也没什么贪欲,有时候,他还会有点儿同情元修。比起闲散的王爷来说,帝王,说是幸运,不如说是整个人生都被规划在了既定的轨迹里,从来没有人问过他,他想不想当皇帝,但是,一旦被推到了这个位置上,就不可能再下来了,因为,下来,意味着毁灭,所以,元修其实从来都没得选择。
自己真的是幸运了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