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话让小狐晚觉得有些不对劲儿，不过他现在只想快点儿离开这里，便没放在心上，拉着不情愿的薛采往外走。他现在只想先把这位难伺候的大小姐送回去免得她家里人发现了担心，另一方面，他忽然想，说不定谢玖也会为他担心呢。
三个人一起出了门，小狐晚回头看了一眼，不自觉的轻轻皱着眉——只见水银仍旧站在远处，一动不动的望着他们，隔着那么远，他都能感觉到她眼睛里的眷恋和不舍。
真是奇怪了，小狐晚百思不得其解——他一开始就察觉到水银是妖怪了，可是他在陆泽宁身上，却没感受到任何妖气，好像就是个普通的凡人。但看两个人的样子，仿佛是水银更依附于陆泽宁一些，而且听薛采的描述，陆泽宁也应该会法术才对啊，难道是真人不露相？
这时街上仍旧挺热闹的，陆泽宁送了他们一小段路，一路上三个人仍旧无话，不过街上开阔的环境让小狐晚松了口气。他转身，对陆泽宁礼貌道：“已经离薛府很近了，就到这里吧，我会把她送回去的。”
话还没说完，胳膊上被薛采掐了一下，侧脸去看她，小女孩儿摇摇头，示意她不想这么快就回去。
小狐晚气不打一处来，真想把她甩手给陆泽宁算了，反正本来她也是舍不得他，又不是自己。他瞪薛采，薛采倔强的瞪回来。
两个小孩儿正在那儿大眼瞪小眼呢，冷不防两只手分别覆上了两个人的头顶，揉啊揉。
小狐晚一愣——他长这么大，谢玖一直把他当个小大人看，她都没这么做过。他立刻一歪身子躲开那只手，边整理自己被揉乱的头发，边抬头不满的看着陆泽宁。
“怎么连性子都和那只狐狸这么像啊……”
小狐晚愣住了——在笑，陆泽宁居然在笑？
倒不是说他不能笑，毕竟他们才认识了不到一个时辰，这个人爱不爱笑也不能从他的第一印象里来判断。只不过，和刚刚那种冷淡对比太过强烈，让人一时之间有点儿接受不了。
不过，他好像更适合笑……小狐晚想着，脑海里浮现出薛采的描述，似乎这一个比较符合薛采梦里遇见的那个人。
陆泽宁一直俯身看着小狐晚，隔了一会儿，他捂住一边的眼睛：“糟糕，可能快要掩藏不了了呢……”
那一瞬间，小狐晚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觉得自己看到的那一只眼睛，不是黑色的，而是鲜艳的红色。
“也快到时间了……”他喃喃自语道。站直了身子，往回望了一眼。
转头，对两个孩子笑道：“我也该回去了，不然水银会担心的。小采，很高兴见到你。还有……狐晚。”
小狐晚对着他点点头，薛采仍旧有些不舍。看到她的神情，陆泽宁忽然一笑：“也许，用不了多久，就会再见面的。”说着，他冲着小狐晚眨了眨眼睛，神色甚至有些调皮。
小狐晚一愣，和薛采一起注视着那个人离开的背影，莫名觉得有点儿心烦意乱。
就在这时，已经走出老远的陆泽宁忽然回过头来：“哎，我果然还是……”他看着小狐晚，不知道是不是灯火映衬的关系，他一边的瞳孔看起来真的是鲜亮的红色，“你师父，她还好吗？”
轻飘飘一句话，没头没尾的，忽然冒了出来，也没有什么前因后果，小狐晚本来不想回答，因为他对这个人的疑问太多了，多到有了防备心，不想暴露自己这边的情况。但那一瞬间，看到那人的神情，他又莫名的心悸了一下，觉得不能不回答似的，下意识的开了口：“她，很好……一直都很好。”
说完，他呆了一下，有点儿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回答。对方却只是点点头，转身离开，这一次，再也没有回头，陆泽宁的身影很快的消失在人潮中。
是师父的熟人吗？难道他认识师父？小狐晚却是满心满脑子的疑问。
他愣了好久，才发觉自己身边的薛采半天没动静，转头，就看到小丫头还是满脸的委屈样。
摇头，泄气，无奈。小狐晚只好许诺：“今天先送你回去，有空时下次我再带你出来玩。”
小丫头露齿而笑，小狐晚叹了口气，望天。
澜尧没想到自己没有吃到传说中的白菜，却等来了一项新任务——重现当年狐晚和谢玖那一夜的神交。而且得知消息后，雨末也要一起进去围观，朱桓觉得不太放心他们，认为自己应该跟进去看看比较好，纪泰一听又撇下自己一个人，死活不答应。
本来这种意识上的神游就很麻烦，一个不注意，人的意识浮动在其他的空间里回不来的话，本身就会有危险。现在被九度山的一群人弄得像是去春游一般，澜尧很是无奈。
但是就像樱锁私下里偷偷摸摸说的“只要是小十九发话了，鬼君那厮没有办不到的事情”，虽然有点儿托大了，澜尧还是应了下来。
制造梦境前的场面颇为壮观，澜尧最终还是忍不住黑了好几次脸，大吼：“安静！我需要一个安静的环境！”
可怜的纪泰最终被一致投票选出来留下看着这群九度山的第四代小鬼们不要中途来捣乱。纪泰极度不满意，而且他也确实管不住这么多小孩，朱桓只好也一起留了下来。
风尘仆仆赶回来的小狐晚不早不晚正好赶到现场，他本来以为他的归来能让谢玖激动的给他一个大大的拥抱呢。结果一上山一个人影都没看着，也没见着有人下山去寻他。一直到山顶，才发现这群人全都聚集在一起，不知道在商量什么诡异的计划。
看到他，谢玖像是平常那样的打了声招呼：“回来了。”其他人更是直接无视了他。小狐晚开头心里觉得有了个疙瘩挺别扭，等到弄明白这群人凑在一块想干嘛，他也好奇起来，注意力完全被引到了这件事情上。
小一辈的一个都没见过他们这位师公，他们的师父都不怎么提及，但多少知道的那一点儿里，这位师祖已经被他们的想象空间缔造成了一位传奇般的人物。所以谁都想见一见。
面对这一群眼睛亮晶晶的小孩儿，谢玖他们谁都不忍心让那么明亮的眼睛失望。最后还是澜尧怒了，把看热闹的和碍事的都撵走了。
小狐晚本来是想问问谢玖她认不认识一个叫陆泽宁的人来着，结果这么一闹，他就把这件事给忘干净了。
人都清干净了，澜尧开始施法。因为有过一次“进入记忆”的经验了，这次的媒介又是谢玖本人，一切进行的很顺利。
谢玖甚至没觉得刚进入时那种天旋地转的感觉很难受。很快，在她和樱锁雨末的面前重新展开了那一日的情景。
一片废墟上，什么人都没有，只有清冷的月光照着这一地的寂寞和破碎。
过了一会儿，月光下出现了两个人影。
一个坐着一个站着，站着的那个是谢玖，另一个背对着她坐在地上。看清那个人影的时候，谢玖和樱锁雨末都是一阵激动。
狐晚盘腿坐在地上，姿势很随意舒服，狐狸尾巴翘着，他像小孩子那样双手撑在背后，仰头看着天上一轮大大的月亮。
“啊，这种情况下，要是有酒就完美了。”
旁观的三个人都黑线了一下，这时他们才发现在他身后站着的谢玖是面无表情的，她的眼神呆滞，像是什么都没听见。
谢玖自己都看楞了，原来她当时是这个样子的吗？也是啊，那时候她以为元声死了，一瞬间因为绝望和伤心封闭了自己的意识。
那边的两个人都是沉默，这边的三个人等的很不耐烦。樱锁给谢玖使眼色--你们俩不会就一直这么沉默着吧？
是啊是啊--雨末立刻附和--我可是等着看大料才来的，没东西可八的话我来干啥？
谢玖望天--我也……不太记得了。
看到过去的自己毕竟是有些诡异，何况当时自己的那种心情，大概是她这辈子最不想记起来的心情了。
坐在地上的狐晚又发了会儿呆，似乎这样看天上的月亮很有意思。末了，他拍拍屁股站了起来，转身，溜溜达达的几步蹦到谢玖的面前，献宝似的摊开手，在她眼前来来回回晃了晃。
一个晶莹剔透的东西在他的手掌中闪着光。
是元声的那一滴眼泪。
呆滞不动的谢玖的眼睛闪了一下。
“喏。”狐晚贱兮兮的笑了，“你要是不想要了，我就扔了，反正也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也换不来我的酒钱。”
说着，作势要扔。
啪的一声，狐晚的手被挡了一下，接着，手腕被攥住。
“不要。”
狐晚笑起来，凤眼斜斜的上挑着，看着越发狡猾的样子。
“不发昏了？”他斜睨着谢玖笑。
穿着一身红色喜服的谢玖怔了一下，眼神暗下去。
“啪”的一声，一个爆栗弹在谢玖头上，她下意识的一仰头，就看到狐晚笑嘻嘻的表情：“那小狼崽子还没挂。”
谢玖捂着额头，脸上的表情四喜似悲，像是不敢相信又很想相信，脸上反而没现出狐晚本来以为的惊喜或者激动来。
没得到自己想要的效果，狐晚摇了摇头：“小呆子，有时候我真不放心就这么把你交给那个满肚子坏水儿的臭小子。”
谢玖愣了一会儿，反驳：“元声才没有满肚子坏水儿！”
见她护短，狐晚皱着表情做了个鬼脸：“就是满肚子坏水儿！不对，是他陆家就没一个好东西！”
说完，师徒俩大眼瞪小眼，表情都很奇怪，像是在比着做鬼脸。
瞪了一会儿，狐晚眼珠一转，摸摸下巴，嘿嘿一笑：“不如这样，你想要吗？”他晃了晃手中的那滴眼泪，“说一句‘陆家没一个好东西’我就给你。”
听了这句话，旁观的三人组都一脸无力的表情，本来他们是以重逢的又激动又悲伤的心情看着狐晚的，这会儿，心里真的一点儿忧伤都不剩了，除了无语还是无语。
谢玖自然也是一样，表情气恼到了极点，伸手就来抢：“阿晚，你别闹！”
师徒俩折腾了一会儿，谢玖累得气喘吁吁，还是没抢到。她正准备说不抢了，就听到狐晚冒出来一句：“不过，也许那小子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谢玖的动作僵住，过了半天，都说不出一句话来。她有点儿弄不清狐晚说的哪句话是真的，哪一句是假的。咬咬牙：“阿晚，你这样戏弄人一点儿都不好玩！别的事我可以不在乎，但这一件，你必须跟我说清楚，我不想听谎言。”
狐晚静了一会儿，开口：“焰空的事情你都知道了吧。”
“嗯。”谢玖点点头，“我不懂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们……我知道很难开口，不过，不过……”
狐晚很淡的笑了一下：“有些事情，承认并不容易啊，小十九，并不是每个人……都像你这样勇敢的。”
谢玖用力的摇摇头。
“不，我一点儿都不勇敢……”她摇着头，“我很害怕，很害怕，真的很害怕……如果，如果元声就这么……”
她说不下去了，狐晚轻轻一笑。
“给你。”
谢玖伸手接过那一滴像宝石一般的眼泪。握紧，把拳头放在胸前，仿佛在祈祷着什么。
“嗯……”狐晚看着她，神色舒缓起来，“很早之前，他就想到了这一天……那时，陆元声来求过我，放下自尊和骄傲，求我帮他。”
谢玖愣住，抬眼看着狐晚。
“我不可能完全逆转水银的转生术……”狐晚停了一下，看到谢玖期待的眼神，轻轻一笑，“不过如果水银真的施术的话，帮他保住一小片魂魄，还是可以办到的。”
谢玖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
就像在里面一下子点着了两团小火焰，狐晚无奈的瞪她一眼，哼哼道：“你也别高兴的太早，虽然保住了这一小片魂魄，但他的身体还是已经属于陆泽宁了，希望是很微茫的，十九，虽然不是完全的不可能，但他重新回来的希望，几乎没有。”
说到后面，狐晚的语气已经变得严肃低沉，但谢玖的眼神没有丝毫改变，仍旧澄澈漆亮。
她脸上忽然出现一个喜极的表情，接着就一下子跪在地上，要给狐晚磕头行大礼。
狐晚“呃”了一声，像是不想看到似的捂住自己的眼睛，哇哇大叫道：“别！别！老身我最腻歪的就是这一套了！而且我真的没做什么，我都说了，希望很小很小的，真的很小很小的……”
不管他说什么，谢玖还是咚咚的磕了好几个响头，然后兔子一般的蹦跶起来，抱住狐晚就蹭：“师父，你真好！师父，太感谢你了！”
狐晚无奈的叹了口气，小声嘟囔：“盲目乐观。”
隔了一会儿，又叹了口气：“真烦，怎么就喜欢上这么一个半妖，偏偏是陆家人，偏偏又是水银的儿子，换谁都没这个事儿多！”
其实他也就是说说，从很早以前，他就已经接受元声了，并不完全是因为谢玖喜欢上他了才接受的。
但是怀里正在欢呼的谢玖却停住了。
她松开他，用力吸了口气，较真的小孩儿决定把一切好好的解释清楚。
她摇摇头：“不是的，阿晚，不是的……元声迷茫过，痛苦过，懦弱过，后悔过……但即使在他最无能为力的时候，他都没有想过要放弃我。”
她又用力吸了口气，像是想要平复自己的心情，静静道：“有时候我觉得，正因为他是这样弱小的一个人，我才那么喜欢他。”释然的笑容渐渐在她脸上绽开，“即使没有力量，可是，他一直真实的做他自己，哪怕那样的他是无比弱小的，可在犹豫害怕之后，他还是选择了我，用他所有的力量，想要变得更强大来守护我，所以我……啊咧，为什么流泪了？我明明是很开心的……我是怎么了？啊咧？怎么停不下来了……”
狐晚就看着谢玖一把一把的擦眼泪，可怎么也擦不干净似的，叹了口气，抬起袖子帮她把脸抹干净。单手揽住她的小脑袋，让她埋在自己的怀里。
“算了，想哭就哭个够吧。放心，这次不会变小的，你可以尽情的哭个够，没有人会责怪你的。”他喃喃着，像是哄小孩儿般的说着安慰的话，“你放心，无论如何，他都一定会回来的。有你在等他，他一定舍不得不回来的，放心……”
怀里有闷闷的抽泣声，过了一会儿，哭声停了下来，怀里的人闷声道--“我不会逃避的，这一次，轮到我相信他了。我会等他……等他回来。”
“嗯。”狐晚轻轻勾起唇角，望着天上那轮月亮，目光温柔，“我知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