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狐晚做了个鬼脸，“所以说皇帝当久了就是不好啊，有时候连自己犯错了都察觉不到呢……上位者虽然不必太过顾忌臣下们的心情，但偶尔听听别人的意见，大概也不错吧。”
“狐尘王，你是个有趣的家伙。”元修笑眯眯道，“我对你很感兴趣呢。”
狐晚转回头去，背对着元修：“可是我挺讨厌你的呢……皇帝陛下，不担心您最宝贝的弟弟了吗？”
沉默了一会儿，元修的笑容收敛了一点点，但他仍旧维持着一个微笑的表情道：“从很早之前，在决定继承这个皇位的时候，我就已经决定舍弃些什么了。我的责任、我的能力、甚至是我自己，全部都决定奉献给这个国家……”他的声音静静的，听不出什么感情，仿佛只是在叙述一个事实，一个理所当然的事实。
“最初我会对阿声特别的好……因为我知道，他的生母、当时是皇后的水银会对父皇的决策有决定性的影响。”他停顿了一下，自嘲的一笑，继续道，“我不是嫡子，生母的身份低微，她去世的又早，在父皇心中完全没有什么分量。说是生在宫廷皇室之中，并没有什么选择也算是个好借口，不过……我不想找什么理由，那个时候，我确实利用过阿声。”
这番自白倒是让狐晚有些意外，他忽然有了些好奇，饶有兴致的听着。
但是元修却沉默了下来，反而没有继续说下去。
“让我猜猜看。”狐晚眨眨眼，笑道，“你处心积虑的接近，计划周详步步为营，最后终于获得了你想要的，君临天下……可是，在这个过程中，也发生了你出乎意料的事情。”他挑衅的看着元修，“你对这个在往上走的道路上起到决定性作用的踏脚石、你的弟弟产生了真正的感情。”
狐晚像总结一样肯定的说出来后，叹了口气：“皇帝陛下，这并不是个多么出彩的故事。就老身看来，帝王家，这样的故事很稀松平常。”
元修笑着点点头：“我知道。但我还是想要诉说一下……因为我觉得，也许你会理解我的想法……这样的事情，在帝王家，在这个凡世里非常的平常，也许每一天都在发生着。甚至我对阿声产生的感情，也不过是最最普通的一种兄弟之情，随便在民间找一户人家，大概都有相似的感情……但是，相比较而言，我的事业、我的王道，这才是我真的可以留给世人，以及在历史上刻下属于自己独一无二印痕的东西。重要的东西。”他慢慢道，“生命是等价的，没有贵贱之分，如果牺牲一个人，能救出更多的人，我毫无疑问会选择更多的一方，哪怕牺牲的这一个人，对我而言是非常特别或者重要的人。在大业面前，我不觉得这种牺牲是错误的。”
狐晚静了一会儿，喃喃道：“我果然，挺讨厌你的。”
“陆元修。”狐晚呲着牙对元修一笑，“我现在确定了，咱俩确实不是同类。”
“真可惜。”元修笑眯眯道，“我本来以为我们会成为好友呢。”
狐晚摇摇头：“从古至今，本王身边能称为‘好友’的人，只有那位你曾经利用过的水银皇后。不过你对她，并没有产生真正的母子感情吧……”狐晚锐利的视线盯着元修，元修忽然发现，这一刻的狐晚，忽然变得气势逼人。
事实上，从狐晚改了称呼，从那一堆乱七八糟的“老身”“在下”变为“本王”的那一刻，元修知道此刻在自己面前的，已经变为了那个曾经在天界叱咤风云过的王者。
他们都被尊为“王”这个身份，元修统率的是有形之臣民，狐晚御领的却是无形的天下。他的王位是责任，狐晚的王位更多的是一种尊敬和认可。凡尘的帝位并不一定是能做好的人就可以得到的，狐晚的这个狐尘王却是他自己所有过去的累加。
肃然起敬这种情绪，忽然出现在元修的认知里，连他自己都有些意外。
“傲慢的小鬼。”狐晚挑起狭长的凤眼，眸子里光华流转，“到这会儿了还自己蒙蔽自己……你以为说动了我就能说动你自己吗？连你自己都不相信的话，又怎么可能欺骗别人……陆元修，我记得我好像刚刚夸过你敢于承认自己的无力和软弱，怎么，这么快就让我失望了？承认自己害怕失去这个弟弟，害怕到比失去王位还要在乎，有这么难吗？”
元修怔了一下，摇了摇头，失笑。
“皇帝陛下。”狐晚挑眉笑道，“不相信我，不相信你自己，也该相信你的弟弟吧……毕竟。”他眯起眼睛，看着远方澄澈无染的天空，声音低沉静谧，“当年您一无所有之时，选择的唯一赌注，就是相信他啊。”
梦里是一大片一大片的空白。
白色的天，白色的地，白色的世界。
站在其中的，是还年幼的元声。
小小的童稚的脸，不足的身量却披着比自己大一号的袍子，下摆拖在地上，很认真的仰起头来，看着什么。
元声记起来了，小时候，他身边照顾他的人很多很多，而他从小就习惯并接受了这些人仅仅是为了他的身份地位而接近自己。
没有人真的知道他需要的是什么。
总是大一号的衣服，很多时候下摆拖在地上，很快就脏了……
这是哪里？元声下意识的问自己——这是我吗？
看着十几年前的自己，那种感觉真的是再古怪不过了。更何况映在他眼帘中的，是一个一无所有的空白的世界，只有那个小小的孩童，默然的静立其中。
那时的自己，都在想些什么呢？
元声观察着小孩儿的表情，却看不出什么端倪来。小孩儿的表情冷漠古怪，倒有些像是图画里的人物，表情定格在一处，不再改变了。
原来小时候的自己看起来有这么古怪吗？
元声失笑——难怪不怎么招人待见了……
他放松下来，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地方并不让人紧张，他甚至坐了下来，耐心而悠闲的等待着，笑着观察着那个曾经的自己。
小孩儿一动不动的站着很久很久，然后，他忽然动了起来，他来回的跑着，在空白的世界里，不停的跑着。
像是自己是跟着他移动的一般，虽然他一直在往前方跑，但元声却一直可以看见他。
你在寻找什么东西吗？元声想着，开始回忆，小时候的自己，会有什么是特别想要的吗？
小孩跑了一会儿开始喘气，表情慌张，即使他看起来已经跑不动了，他还是不放弃，一脸焦急的寻觅着。
元声用力的想了半天，实在不记得那时候的自己会努力寻找什么了。
自己那时候大概挺单纯的，再加上身为皇子，父皇又宠着，差不多是什么都不缺吧。可是自己怎么会是这样的表情呢？
他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就学会对人假笑了。再小一些的时候，本身就很爱笑，虽然后来假笑和真笑混在了一起，毕竟也是个笑容很多的人。
也许记忆真的出现了偏差吧……
元声看着面前这个自己，觉得挺好玩的。
这么个小小的人儿，能知道什么呢？他知道后来他遇到的人，发生的事情吗？在那时的自己看来完全无法想象的一切，当现在的自己经历过这一切之后，再回头去看那时的自己……即使那时的自己胆小、傻气，犯了数不清的错，留下很多遗憾，但现在的自己看来，仍旧会对那时的自己产生一种小小的向往，忍不住露出一种温柔和体谅的笑容，注视着那时的自己。
小元声还在寻找着，那一定是他心心念念的东西，最重要的东西吧？
不然，为什么找不到了，会露出这种让人看到就忍不住有些心疼般的表情呢……
小元声的嘴忽然动了动，他在说着什么，元声心里一动，一个名字呼之欲出，“阿玖。”
元声微微一怔，他以为，过去的自己在寻找着的人，会是水银，他的母后。
“阿玖，你在哪里，阿玖，阿玖。”
元声皱起了眉头，为什么心里这么慌张烦躁……对了，阿玖呢？谢玖在哪里？
他忽然也慌了起来，四处张望着，白色的世界里，小元声也消失不见了。
阿玖……阿玖呢？
小元声的声音还在，一遍遍的呼唤着：“阿玖，阿玖。”
阿玖……
猛地睁开眼睛，元声感到一阵头晕眼花。
过了好一会儿，他的视线才有了焦距，能看清眼前的景象了。
镂空雕刻的架子，干净的天青色布帘，枕头和盖着的薄被子都是素雅的颜色，有一种不是花香无法形容的好闻气味。
元声过了好一会儿都有点儿反应不过来。
刚刚的梦境太真实，他一时有些缓不过劲儿来，接着，他猛然想起来，今天什么日子了？他记得……他要成亲了……阿玖！
猛然坐起来的动作太大，元声再一次头晕眼花。
隔着布帘，一个声音笑道：“醒了？”
元声猛的转头，吃惊的望着来人，隔着一层半透明的帘子，水银精致的仿佛人偶般的面容有些模糊朦胧，她一身隆重的盛装，脸上的妆容也格外精致，娉娉婷婷的端立在床侧，端庄的有些不真实。
素白的手掀起布帘，元声沉默着，看着对方熟悉又陌生的面容出现在自己眼前。
过了一会儿，他打破沉默，笑道：“见儿子一面，需要这么隆重吗？”
水银精致的眼角挑了起来，嫣红的唇勾了勾，嫣然一笑：“我想和你聊聊。”
元声挑眉、皱眉：“谈人生？”
水银笑：“如果是，你愿意……听我说些事情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