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这是一个异常漂亮的地方。
群峦叠嶂围拢碧水,湖光山色尽收眼底。晴朗的假日里,诗情画意的游船披波斩浪,柔媚的野花儿在岸边绽放,向人炫耀什么,更让人联想到什么,比如生命的美好和爱情的甜蜜。兴高采烈的游人不会去想,清澈的水下长埋着可爱的人物,和永远冰封了的可爱的故事。冥冥之中,俺和俺女人都认为,游山玩水的人们造访于此,实在是值得高兴的事情。寂寞的日子太多太多,且不说漫长的冬季,就是平日也人迹罕见。
阳光下幸福的游人啊,你们可曾知道——长风猎猎,浪花朵朵,那是俺和翠翠固执的歌声啊。
爹呀爹
八十年以前,这里还没有水库。浩荡的松花江匆匆而过,奔腾着长白山苍莽的气概,扑向广袤的平原。
江岸边小小的村落里,有个宋木匠。宋木匠是俺爹,俺叫宋老四。宋木匠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打骂他的儿子,总是认为他的儿子没出息不像他的种。俺爹不指望儿子能高官厚禄,更不想儿子才高八斗学富五车,但这并不妨碍他期待儿子拥有与众不同的壮丽人生。
高山雄浑,长河奔流。这一带男人要想出人头地,最主要的出路就是落草为匪。地广人稀的林区,拳头硬说话才硬,枪把子硬腰杆子才硬。俺爹的手艺方圆百里闻名,人前人后却从来没硬气过一回,爹为自己的人生缺少落草的履历深引为遗憾,所以在屯子里他始终卑微如蚁胆小如鼠气嘘如牛。爹对形形色色的木材得心应手,可屯子里叽叽喳喳的娘儿们却议论说他是纯废材。纯废材就是纯废物,纯废材一般是指男人挂着个“子孙根”却不能打种,也称瘪葫芦。俺爹俺娘夜夜操劳,含辛茹苦地耕耘满怀期待地播种,却一连气儿给俺生了三个姐姐。在无数次地遭受世人的白眼和俺爹的痛殴之后,俺娘终于生下了俺。
俺辜负了爹的殷切期望,终日蔫头蔫脑仿佛霜打的茄子,软塌塌的简直不像是雄性动物。更令爹气愤的是俺的身材模样,高高瘦瘦的白白净净的,而爹多年以来一直期望儿子壮硕如车轴汉子。爹最不能容忍的是俺始终保持了低头走路的习惯,爹曾断言低头看脚的男人和挺胸望天的女人都不是啥好饼。俺这个习惯的养成并非缘自胆怯或者害羞而是因为对这里太熟悉了,俺觉得不必再把过多精力用在走路上,俺需要抽空想一些别的事情盘算盘算谋划谋划。可是无论俺在想些什么,爹看到的都只是一个垂头丧气的家伙。爹无法掩饰失望厌恶之色大骂当年的接生婆害人不浅,硬是把他的儿子抻得长胳膊细腿的。爹还经常劈头盖脸地指责俺投错了娘胎,甚至说俺本来就是一头狍子,又傻又笨的只适合做猎人的下酒菜。爹说这些话时,俺真的觉得自己是只狍子,惊慌失措的奔跑于草莽深处丑陋食草动物。
娘心疼俺,小心翼翼地劝爹说:“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咋舍得打他骂他?叫他老老实实地在家呆着算了。”
爹生气:“你闭上嘴!少嚓嚓!”
俺娘还是忍不住:“土匪可不是谁都当得了的,那可是前世修来的胆子呢。”
爹勃然大怒,抬手给娘两个嘴巴,骂:“打死你这这个不会说话的东西!头发长见识短,哼!”
爹对儿子出人头地的可能性完全丧失了信心,俺不得不做了他的帮手,从此终日与刀锯为武与木头为伴。爹造车很出名,宋家打造的木马车一直供不应求。三年过去了,俺的胸脯手臂如山一样健壮,练就了磨刀劈木的绝活。爹对俺的变化熟视无睹,仍然觉得儿子没啥长进,老拿吊线的眼神看俺,总是羡慕王家老二或者张家小五。爹说:“好好瞅瞅人家吧,一个个多爷台,落了回草再回家娶房媳妇,耀武扬威地打街上一走,晃得女人们稳不住神啊……”
见俺不吭声,爹又说:“深山老屯的人见过啥叫出息?一个汉子出去几年,回来腰里别把‘家伙’,不是出息是啥?再瞅瞅你这个熊样,姑娘理都不理你,爹娘盼都盼不上,猴年马月才能说上媳妇儿?白养活了你这个吊货……”
又是一个早晨,浓重的雾气在江面上浮动,聚拢成一道雪白的云河,轻轻涌动。爹一如继往地骂着他的儿子,俺一如继往地埋头做工,俺们父子都没有意识到石破天惊的事情即将发生。
爹和俺协力将一架架木车推进江湾子,这是宋家木车的必要工序。木车经江水浸泡后会变成阴沉木,车轮如铁一般坚硬且永不松动拔卯。沉进江水的木车要搁上整整一年。
爹拿一把锤子,俺拿一把斧子,检查临下水的木车并不时敲敲打打。
爹唠唠叨叨地骂,骂俺是窝囊废是白吃饱是秧子货色是纯废材一个。俺突如其来地感到了愤怒,使劲儿地擂了两下木辐车轮。
爹很是吃惊,他心目中的儿子从来都是呆头呆脑寡言少语的,按他的话来形容是一锥子扎下去不见血的主儿。爹握紧了锤子,说:“咋的,你想起屁,想造反?”
俺没好气儿:“不想起屁,不想造反。”
爹释然道:“这还差不多,俺是你爹,哼!”
俺脱口而出:“啥爹不爹的,不就是比俺早来两天吗?”
爹火冒三丈,抄起锤头一跃而起。
俺青春的血流骤然加快,想都未想迎头就是一斧。
俺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当然是致俺爹之死命的错误。俺看见爹万分惊愕地僵立着,黑稠的血液从光秃秃的额角涌出,他那双已经返红的眼睛渐渐黯淡,犹如两团倏然而息的山火。事情来得太突然了,俺呆若木鸡地看着爹枯木般地缓缓倒进江里,转瞬消失在浪花里。
江水一漾一漾地拍打江堤,波动的感觉穿透了黑土地。俺懊悔不已恨不得给自己脑门也劈上一斧子,可是虑及爹的唠叨就打消了追随他而去的念头。俺脑海里一片茫然痴痴呆呆地独坐江边,但俺知道,今生无法面对娘的泪眼无法面对姐姐和所有熟人,唯一的出路就是从事爹生前所热盼的事业,落草为寇。
雄浑的长白山从此少了两个木匠,却多了一个胡匪。
俺是土匪
山里的匪帮多如过江之鲫,落草入伙就像上树掏个鸟窝那样简单。落草就得报字号,胡子马贼的报号五花八门,诸如四季好、黑驴子、老北风、滚地雷、草上飞等等。可轮到俺的命名时却一波三折。俺投奔的头领叫小白龙,他盘问了俺的来历之后大惊失色,指着俺的鼻子一字一顿地说:“你是天打五雷轰的王八蛋,手刃亲爹的混蛋完全是畜生连他妈的猪狗都不如,这样的货色做土匪都不够格,如果收留了你就等于羞辱了咱们山寨好汉!”
小白龙说到激动处,还“啪”地拍了下桌子震得油灯跳将起来,他环顾全场厉声发问:“兄弟们,咋处置这个瘪犊子才好?”
崽子们先是频频点头而后齐声赞颂老大讲得在理,并献计献策做摩拳擦掌状。乱哄哄中,整治弑父真凶的方案层出不穷——剥皮挖心点天灯喂狼喂鱼喂蚊子,等等。俺匍匐在地悔恨交加浑身发抖差一点就尿湿了裤子,这时二当家的发出了冷笑,小白龙颇觉诧异,就问:“军师有何高见?”
全场寂静,军师道:“俺看这小子是个人物呢。”
满座哗然,崽子们交头接耳。小白龙再一次猛拍桌子,“都闭嘴,叫军师说完。”
军师说:“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连爹都敢砍的家伙天下难寻啊。”
小白龙更加疑惑:“军师的意思是?”
军师:“留下这个逆种吧,咱山寨不仅要鸡鸣狗盗,还要养些毒蛇猛兽。”
小白龙沉吟良久道,“那就依着军师吧。”
俺转危为安连连叩头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小白龙上前踢了俺一脚,命名道:“崽子,狼心狗肺的东西,你就叫大尾巴狼吧。”
长白山的西北段的崇山峻岭草丰林茂,因为山高皇帝远所以遍地起贼。每年青草一起,各绺胡子纷纷出动,砸窑绑票抢吃抢穿抢女人。胡子马贼也有规矩,讲究好人护三屯好狗护三邻、兔子不吃窝边草不抢自己人。待到树叶飘零雪花纷飞河流封冻,胡子就偃旗息鼓分钱分物回家过年,或者找女人“猫冬”、“趴风”。小白龙的队伍是大股的胡子冬天也不散伙,依仗兵强马壮霸占偏僻的村镇,官府鞭长莫及无可奈何。
土匪人人可做,匪首并非人人能当。匪帮有四梁八柱,又分内四梁外四梁。按照爹的宿愿俺终于落草为匪,但是爹至死也不会想到儿子天生就是做匪的材料。俺表面上俺做事谨慎不事张扬,实际上心狠手辣杀人如麻更兼诡计多端,对抢牛抢马绑票的职业游刃有余。俺无限热爱打家劫舍杀人放火的勾当,始终以勒索人质为乐以折磨肉票为荣,勤勤恳恳兢兢业业死心塌地,深得小白龙和军师的赏识以至于荣升为狠心梁。狠心梁地位相当于中层干部绝对是匪队里的核心人物,心慈面软之辈做不得此类营生。圈里人渐渐都知道了小白龙帐下有个干将叫大尾巴狼,俺的名声远播妇孺皆知,提起俺的大名小儿就不敢哭闹。
俺威镇匪队的两件事当年广为流传。
时逢冬日小白龙闲着无事,便说这大雪天里家雀叽喳乱飞听着闹心。
军师建议:“既然如此,大当家的,何不唤来众兄弟比试笔试枪法?”
小白龙吩咐:“好,取头名者奖大洋十块。”
一时间,山前山后枪声大作。俺面无表情冷眼旁观。
军师总是很在意俺,使个眼色道:“狠心梁,你起早贪晚地操练,咋不来比画比画?”
众人的目光围拢过来,俺说:“至少有两钟打法,一种是打碎了,一种是打飞了。”
小白龙惊讶:“那你咋打?”
俺说:“不打碎,打飞后坠地。”
小白龙撇嘴:“大尾巴狼,你牛逼吹得也太大发了。”
俺从容道:“大当家的,眼见为实。”
军师笑:“容他试试再说,三枪。”
俺缓缓掏出手枪,说:“不必了,一枪就够。”手臂陡然一甩,枪声响过,一只麻雀歪斜横飞,直直地落于众人脚下。
小白龙问:“且慢,家雀打哪了?”
俺吹去枪口的硝烟,道“打外眼皮了。”
小白龙:“哪只眼?”
俺心里有底:“右眼睛。”
大家不信,七嘴八舌:“当真?真的假的?”
军师挥手:“去看看。”
崽子们围拢过去,捡起死麻雀,果真打家雀的右眼皮了,众皆大骇。
小白龙心情复杂,嗔骂:“他奶奶的,还了得你了。”
军师有些得意:“我早就看出这小子不简单。”
“看赏!”小白龙拂袖而去,还喃喃道:“天养的大尾巴狼!不叫的狗咬人,离群的狼更毒。”
军师反复打量俺,酸溜溜道:“匪夷所思啊,咱山寨之宝也。”
大尾巴狼的另一惊人之举是在翌年的年关。绺子下山设伏绑了个家财万贯的大肉票,大家伙都指望多出些油水。不想这家财主软硬不吃,拒不赎人,还复信说家父老朽空耗钱粮请代为赡养如要撕票望妥为安葬云云。
小白龙气得暴跳如雷决计下山强攻,对方炮台早有防备枪炮如林并用豆饼浇水结冰加固屏障以至壁垒森严,就连军师也没了主意。小白龙兴师动众却砸窑不成,心有不甘却又无计可施。俺不声不响地找来了一只硕大的铁桶,挂在老肉票的脖子上。小白龙率人叫阵未果,众崽子推出老肉票,一声令下,众匪徒按住老肉票花白而富裕的头颅轮流向铁桶中撒尿。黄尿飞瀑掷地有声惊心动魄蔚为壮观,老肉票被熏得头昏脑胀涕泪横流,大骂子不忠孙不肖婆娘不贤都是要钱不要爹要命不要爷们的贱货。这是再典型不过的心理战术足可以彪炳千古匪史,城堡里的人目睹了这太过刺激的一幕,众志成城的抵抗决心和意志顷刻瓦解,他们经过激烈争吵内讧的结果是低头赔罪,如数献上了金银财宝猪马牛羊。小白龙和他的匪队不费吹灰之力兵不血刃便大获全胜满载而归。
枪法出众如此,足智多谋如是,还有谁敢小瞧俺蔫了吧唧的大尾巴狼呢?
山寨惊变
十九岁的时候,俺遇上了翠翠,此前俺的生活中并没有心爱的女人,当然这并不表明俺的身心态有啥毛病,其实俺早就洞悉男女的身体以及相关的隐秘。俺始终是文静木讷的土匪,很少参与其他胡匪诸如吃喝嫖赌之类司空见惯的游戏。炕头上的那事儿情完全都是无师自通自学成才的,比犁田耕地做木匠瓦匠容易多了。俺犁田足足学了一个月木匠整整学了三年,搞女人这事儿我一黑就学会了,还犁得挺欢呢。大伙都说了咋犁谁都知道关键是上哪块田去。
打家劫舍必须付出代价,在殊死的抵抗和官府的追剿之下匪队经常要死人的,杀红了眼的小白龙挥动马鞭发出铮铮的誓言以此来激励手下的崽子们:“拿下这个堡子,你们就自己找老丈人家!”破窑之际马队一涌而进,四梁八柱大小兄弟见男人就杀见女人就抢,然后花天酒地声色犬马逍遥快乐,最具姿色的女子理所应当地要孝敬老大和军师享用。小白龙常说:“真是撑死眼睛饿死鸟啊。妈了巴子的女人啊,要了爷的命得了。”
草寇生活意味着冲州撞府见多识广,俺留意过形形色色的女人。山下的那些市镇炊烟袅袅恰如女子款款的腰肢,她们要么如寂静的山花生长在农家要么如杂乱的野草肆意横生于深巷。窑子门前的纱灯摇曳着暧昧和肉欲的气息,大户城堡里浸染了让人窒息的享乐意绪,村村屯屯的每个角落里都布满了风姿绰约涉世很深的女人,她们美目如漆幽深如潭,玫瑰色粉红色妖艳的嘴唇传达着无限的诱惑,瘦瘦窄窄的斜襟小袄勾勒出夸张的胸膛,蓦然回首之际做风情万种的娇容,但是俺知道,俺注定要生活在难见天日的深山老林里,俺要的女人可不是她们。可是,俺想要的女人是何等样子俺却一无所知。俺除了杀人越货以外并不在意其他人生乐趣,俺除了抢劫就是演练骑射,在别人眼里俺的日子显得无精打采枯燥乏味。军师看出了门道,一日忽然发问:“狠心梁,你和女人有仇吗?”
俺摇头:“女人都是怪物。”
军师先是一怔然后大笑:“何出此言?岂有此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