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6088600000003

第3章 黄芩枉断肠

从窗口望去,不远处柳丝无力,袅烟空旋,几点闷雨,湿淋淋而下。

隔壁的济世堂里曲终人散,笼罩着一片愁云惨雾。

陶媚儿看到父亲陶百年依然穿着居家的衣衫,将药箱扔在旁边,一言不发,只是沉闷地在百草堂内踱来踱去,便知道父亲也被这一场劫难所扰,无心去城外收购草药。

刚刚去看了徐伯母,她已经吃过了药安睡过去,但陶媚儿看到徐立康老泪纵横,徐伯母四肢瘫软的情形,仍然心如刀绞。如徐伯母这般玲珑剔透、贤淑练达的女子,怕是从此不能再与夫君同进同出了。

沧海桑田,人事已变,原来竟在转瞬之间。她不敢去看徐天琳捶胸顿足的样子和无计可施的愁闷神情,索性继续保持原本那份从容与淡定,也不敢让父亲担忧,只是悄悄将面颊上的泪水掸掉。

自家制做的刀具切割的枣片,薄而不裂,整齐有致,绝对是泡制枣茶的佳品,何苦为那不知缘由的烦恼所扰?将切割好的枣片摆好,放置在庭院中最温暖的地方晾晒,才能将那阴郁之气驱除。

只是内心的焦躁之气,却无法真正驱除。

陶重山看了一眼父亲和妹妹,随后低下头,只顾自己捣药。金正也失去了往日的嬉笑,不敢做声,只是凝重地拿起一药块来,用鼻子嗅后,又用牙齿咬了咬,然后拼命摇头。

陶百年一记重拳打在那因年代久远有些裂纹的柜台上,“砰”一声响过之后,似乎听到些许细碎的回鸣,如虫蚁钻入耳内,“朗朗乾坤,天子脚下,一群乌合之众,我就不信他们能反了?”

“父亲,我看好汉不吃眼前亏……三十六计,走为上策,我看我们还是找个地方暂避一时。”

又听得“嘭”一声,陶百年夺过捣药杵在陶重山额头上一敲,“跑,往哪里跑?到处兵荒马乱,跑出去,不知什么时候就掉了脑袋。再者,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陶家这百年的基业难道就要从你我的手中断绝?让我有什么脸去九泉之下见祖宗?”

“您为什么又打我?”陶重山一边摸着额头,一边哭丧着脸。

“我为什么打你?”陶百年吹了吹胡子,恨恨地说,“到了现在,你成天游手好闲,不务正业,连百草的药性都不能完全识得,你……让我怎么放心把陶家的基业交给你?”

陶重山心虚地低下了头,口中却仍旧念着:“不是还有媚儿吗?”

“你……你这个不肖子!难道你没有看到媚儿的事情都已经火烧眉毛了?弄不好,我们全家都要赔上性命!”陶百年恨铁不成钢,几乎要捶胸顿足。

陶重山终于无语,几步退到后边,重新拿起药杵,捣了起来。

陶百年叹了口气,终于痛下决心,“既然这样,我们只有报官了!”

“不,父亲,我们不能报官。”陶媚儿凝神说道。

“为什么?”陶百年一头雾水,不知道女儿在这迫在眉睫的时刻,为何如此镇定。

“当今圣上一味佞佛,几度舍身同泰寺,民怨沸腾。而太子却只顾风花雪月,恣意宫闱。如今大梁的高官贵族锦衣玉食,只知道贪图享受,有几个是真正为民做主的?父亲您忘了,上次官府赊欠我们的药钱到现在还没有头绪呢。父亲这一去,岂不是又让他们找到机会趁机赊账?有这么多贪官污吏,就算没有强人所扰,我们早晚也会入不敷出,败光了家业的。”

“这……”陶百年倒吸一口凉气,不禁佩服女儿的深谋远虑。

“难道我们就这样等强盗杀来?”

“听那林子风所说,他刚刚丧母,必然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立即娶妻,落个不忠不孝的骂名,所以依女儿看来,我等暂时并无性命之忧。只不过,若他们是故意找徐家的晦气而来,这其中必有缘故。”

“哦?”陶百年精神顿时一振,“果然如此,我们就有机会化解这段恩怨。”

“是,父亲。徐伯父那方子我看了,是绝对没有问题的,那药也必定出自我陶家。女儿在想,如果方子没有问题,难道是……是我们的草药出了问题?”

“不,不可能。”陶百年摇头摆手,不可置信地说,“我们百草堂的每一批药,都是我亲自检验过的,决不会有纰漏。”

“父亲,我只怕万一。”陶媚儿皱眉,瞥了一眼父亲身后的赤松子像药瓶,“行医济世本是善举,倘若疏忽懈怠,未必是福气。”

陶百年看到女儿眼神中流露出的淡淡的忧伤,心中一动,默默地看了一眼堂中正忙碌的学徒,叹了口气,转身离去。

“父亲,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们陶家的一切劫难都会过去的。”陶媚儿坚定的回答如古寺里传来的梵音,让人倍感安心。

“小姐,你上次还没给我讲完《百草经》呢。”机灵的金正打破了百草堂的阴郁。

“对呀,妹妹,你给我们再说说吧!”陶重山看到父亲离开,心头一松,有了活气。

“那名医陶弘景是我们陶氏族人的骄傲。只可惜,到了我们这一支,只能弃医专研于‘百草’了。《百草经集注》对《神农百草经》所录的三百六十五味药进行了整理和校订,并在此基础上增至七百三十味,并分成玉石、草木、虫、兽、果、菜、米实等七类,并且在药物采集、鉴别、炮制、加工、储存和应用等方面都做了补充。但我以为,任药物种类繁多,从事医药者应谨记一条,多用易得贱价之药,才能真正做到悬壶济世。”

“小姐慈悲心肠,小的实在是自愧不如……昨天有一位老婆婆少了一文钱,小的就没有把足量的茯苓给她,这是不是太市侩了?”金正小心翼翼地看着陶媚儿,等待着她的斥责。

“金正,今后凡是穷苦布衣来买药,你要斟酌而行!”

“是,小姐……”

“哥哥,陶家这座百草堂,经历了无数风雨,付出了我们几代人的心血,仍然顽强地屹立在建康城最繁华的地方,因此不能从我辈手中消亡,要发扬广大,将来就指望你了。你要多读书、多揣摩,不要让父亲失望。”陶媚儿的脚步开始沉重起来,不知怎么,发现自己的每一句话都浸透着即将离别的感伤。

“妹妹你放心。”

听到兄长此时的回答倒是十分稳妥,陶媚儿决定暂时放下心来,待看看那些盗匪的动静再说,随即动了动劳累了一天的臂膀,装了几片枣干,越过大堂,往寝室走去。

天色昏黑,窗外树影婆娑,和枣茶的甜腻交融,无法释怀的伤痛,在陶媚儿的水晶露般的泪水中化为奇异的灵动。霏霏的淫雨,竟不知什么时候飘落在案上。

铜镜里,玉容紧锁,满怀心事的美人,陷入遐思。

恍惚间,去端那一杯放凉的枣茶,却发现它已然不见。

“谁?”娇喝一声,却被来人捂住了口。

只是身后那熟悉的男人气息让她释然,“天琳,不要闹了……”

身子被用力扳过。徐天琳一身出门的布衣,身后还背着一个巨大的包裹,正殷切地看着自己心爱的女子。

“天琳,你这是?”

“不,不是我,是我们……”徐天琳一根手指仍然堵住她的嘴唇,黑夜中晃动的妖烛把两个人的身影雕入花窗,任碎雨从镂空的格子中迸落。

她不解,在这生死攸关、性命即将不保的时刻,她的未婚夫君还有心情开这样的玩笑。

“媚儿,我想了很久,我们不能就这样坐以待毙。我们一起走吧,到一个别人找不到的地方,靠我们的医术,夫唱妇随,一定可以衣食无忧,过着神仙般的生活。”

听到眼前的男子轻描淡写地说出这样的话,陶媚儿惊诧之余,顿觉内心荡起一阵冰冷的寒气。

“天琳,你疯了?这个时候,徐伯母还卧病在床,那些盗贼不知什么时候会闯过来杀人放火。你可曾想过,若我们一走了之,那么我们的亲人和我们徐陶两家的一切就全要毁了!”

“事到如今,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徐天琳一把揽过她,哽咽着,“我不能没有你,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被强人掳去。我不相信,我徐天琳就没有福报来拥有如花美眷。”

“天琳,如今南北对峙,诸王伺机生乱,百姓随时身首异处,哪里会有我们的立足之地?”

“我们去江陵,荆楚之地自古以来是鱼米之乡,地杰人灵,还有湘东王重兵驻守。到了那里,必然有我们的一番天地。”

“可是,我们不能丢弃祖宗的遗训。弃家,对我们来说,就是丢弃了尊严,就是家族的罪人。”

“我不管他什么遗训不遗训,尊严不尊严,我只要你,媚儿!”徐天琳鼻息混乱,焦躁异常,竟然有些失控,“卓文君和司马相如可以私奔,传为佳话,为什么我们一走,就要成为家族的罪人?我不甘心,不甘心……”

“天琳,我不是卓文君,你也不是司马相如,放弃这个念头,我是不会和你走的!”陶媚儿边说边推开了徐天琳。

“为什么?为什么?”徐天琳没有想到,她轻而易举地瓦解了他好不容易搭建起来的万里长城,情急之下,便又用力抱紧她,狂乱的唇压了下来。“和我一起走,媚儿,我不能失去你!”

陶媚儿只觉自己一脸的清泪滴淌着,撕心裂肺的痛楚再次席卷而来。

“快收拾一下,赶紧和我走!迟则生变,快……”徐天琳紧紧拉住她冰冷的手,那珍珠珏依然完好地缚在她的柔腕上。

陶媚儿愤然扬起了那只戴着珍珠珏的右腕。

“啪”的一声,寂静的春夜,繁花似锦,却唯有泪千行。

“媚儿,你打我?”徐天琳捂住脸上热辣的伤痛,不可思议地看着一脸肃穆的陶媚儿。

陶媚儿失望地看着眼前的男子,自己的一腔情意曾经无所保留地给予了他,可是他却在做着背弃亲人的行径。

“我就是要打你,打醒你这个昏聩的男子!”她咬了咬牙,希望这一夜的春雨,能够洗濯那蒙尘的心。

“媚儿……”

这是兄长陶重山的呼唤。只是,这声音在寂静的夜空中显得绝望、凄凉,充满恐惧。

陶媚儿心头一震,似乎闻到一股血腥的气味。不!她转身朝外冲去。那个声音,来自父亲的寝室。

哥哥与闻讯而来的金正一边痛哭流涕,一边颤抖着,指着房中。

还没进去,便闻到一股浓重的草药味,陶媚儿熟悉这个味道,这是专治风寒的处方。和其他的草药一样,闻久了,便不再感觉到它的腥烈。

陶百年趴在书案上,脸色乌黑,人已经僵硬,没有了生机。案上还摆着将要喝完的中药残羹。

“父亲!”陶媚儿眼前一黑,人已经软软地倒了下去。

不知过多久,她方才悠悠转醒,发现自己手腕和头部微微地疼痛,扎满了细细的银针,徐天琳满头是汗,焦虑异常,正忙碌着。

她伸出左手,亲自拔下那许多银针,木然而空洞地看着那白绢下的父亲。这一切,如山洪倾注,一泻千里,带着破碎的绝望,淹没了她的意念。

闻讯而来的徐立康再一次老泪纵横,无奈地站立在老友的尸身旁,“医者不自医,我枉自行医多年,竟不能够救自己的妻子和老友,我情何以堪?”

“伯父,我父亲可是中毒而死?”

徐立康点头,闷声泣道:“看情形,是砒霜(也称信石)中毒……”

陶媚儿推开徐天琳,勉强走至父亲的尸首旁边哭泣道:“都是媚儿疏忽了,让父亲不能寿终正寝,颐养天年……”

“陶兄弟为何要吞砒霜?”徐立康疑惑不解。

陶媚儿盯住兄长,陶重山瑟瑟发抖,哭泣得上气不接下气,“哥哥,父亲昨晚究竟吃了什么?”

陶重山惊惶万分,从袖中掏出一个纸团,轻轻抛了过来。

陶媚儿打开一看,这正是那张风寒的处方。徐立康不禁颤声问道:“为什么这处方会在这里?”

陶媚儿眼泪横流,她知道,以父亲之本性,决不会放过一点儿瑕疵和疑问,他必定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而让人照方熬制了同样的药物,亲自喝了下去。

“父亲昨晚喝过药后,还对我说,我就不信,喝了这服药,就能要了命。我要亲自证明给那贼人看,我们陶家百年的信誉不是凭空说出来的……”陶重山一边用袖子抹着眼泪一边哭倒在地。

“伯父,如此看来,确实是我陶家的草药出了问题,与处方无关。只不知何人与我陶家有怨结,陷害我陶家于不仁不义之中……害我父亲为此赔了一条性命……”

陶媚儿忽然跪在徐立康面前,恭恭敬敬地磕起头来:“伯父在上,受媚儿一拜!是我陶家有错在先,连累伯母风疾发作,害伯父担惊受怕……”

徐立康大为不忍,连忙扶起她,“一切都自有定数,与你无关,只是该如何过了眼前这一劫?”

“伯父放心,媚儿一定要彻查此事,同时也要还我父亲一个清白!”

说到这里,忽然听到几声清脆的击掌声:“好,好,没想到陶媚儿果真是一个率性女子,我果真没有看走眼!”

话音未落,一个晃动的白影仿佛从东方淡白之处,带着山草的清香飘至。

“你来做什么?时限还没到!”徐天琳怒目而视,企图冲上前来,却被父亲一把拦住。

“我自然是要来看看我的未婚妻子,有何不对?”林子风淡笑着,一身素衣旋转惊风,显得卓尔不群,飘逸如仙,与身后的赤松子仙人重叠在一起。

“林子风,是我们陶家欠了你一条人命,父亲亲自试药,已经还给你们一条人命!难道你还不想善罢甘休?”陶媚儿眼泪横流,怒视着那幸灾乐祸的人。

“什么?”林子风神情一悚,这才发现陶家物是人非,出了大变故,“哦?如此说来,我阴差阳错,真找对了人?”

“林子风,你不要打媚儿的主意,要人要命,冲着我来!”徐天琳仍然不甘心就此俯首。

“这是我与陶媚儿之间的事情,我不希望外人插手!”林子风轻蔑地看了一眼徐氏父子,转过身去。

“媚儿恳求伯父不要插手,媚儿要单独和林子风谈。”陶媚儿不想连累徐家,再次朝徐立康拜了下去。

“这……我怎么能让你一个弱女子孤身犯险?让我如何对得起你父亲在天之灵?”徐立康也是情深意重之人,不肯置身事外。

“林子风,你不怕我报官,捉拿你入狱?”徐天琳终于忍耐不住,狠狠地瞪大了眼睛。

“哈哈哈……兄台如果不怕这十里长街变成荒芜之地,就请自便!”林子风狂笑几声,傲然端立。

“你不要欺人太甚!”徐天琳额头青筋暴露,恨不得将对方立刻置于死地,但因牵挂陶媚儿的安危,再也不敢造次。

此时陶媚儿与林子风的距离,只有一步之遥。

陶媚儿抬起头,忽然定神看着柜台下边那一排排红色木格,起身冲了过去,飞快地打开那最里边的夹层,打开一个小木盒。

然而,那木盒里空无一物。

“哥哥,那信石呢?”陶媚儿感觉自己的生命在一点儿、一点儿消逝,几乎无法呼吸。本想以这信石作为与林子风谈判的筹码,然而,却不知道是自家人的愚昧毁了一切。

一直呆立在旁,如梦初醒的陶重山语无伦次:“什么?那不是你让我碾碎待用的滑石吗?”

“哥哥,你……”五脏六腑被利刃一寸一寸凌迟,漫天的迷雾遮住了眼前的视线。这一刻,如饮鸩毒,灼烧、绞痛、绝望和迷离,蔓延开来……

那方子里的辅药便是滑石,有滑能利窍、以通水道的功用,为至燥之剂。不消再说,糊涂的兄长将信石粉当做滑石粉配错了药……陶家此劫,再难逃遁。

徐立康看到陶媚儿痛不欲生的情形,顿时明白,不由得大恸。

“媚儿,你是说那是信石,我又犯错了?”陶重山此刻如一座僵化的山峰,再也没有平日里逗鸟弄花的得意。

“是的,哥哥,这一次你犯的错误不可饶恕……”陶媚儿眼神散乱,空洞地看着百草堂的一切,感受这从来没有过的可怕的寂静。

陶重山痴痴地看了一眼父亲的尸首,扑了过去,撕心裂肺地号啕大哭:“父亲,不是我,不是我……你骂我……打我吧……都是我不争气……”

哭着哭着,他滚倒在地上忽然大笑起来:“父亲,我知道错了,我知道你不会怪我……我知道……”

已经几乎哭断气的金正,挣扎着起身,拖起他的少主人,往后堂而去。徐立康父子被骇住,无言再说。

人间至悲至痛之事,莫过于此。泪眼蒙眬中,陶媚儿无法辨清眼前的一片白色,到底孰是孰非。

不想再去责怪兄长的无能和糊涂,也不想去理会徐天琳的纠缠。她知道,天地寰宇,因果报应,这就是自己的宿命。

她慢慢摘下手腕上那戴了八年的珍珠珏,缓步走过去,“天琳,你我情缘已尽,我愧对徐家,愧对伯母,再也不能做徐家的媳妇了……”

徐天琳不肯接那珍珠珏,争执之中,红绳断了,那小小的珍珠珏滚入柜台的缝隙中,再也不见。

她转身,凄凉地笑着,泪水从脸上坠落,“林子风,是我陶家欠你的,我愿意任你处置……只是,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哦?”林子风已经卸掉了那桀骜的神色,动容道。

“要等我安葬完父亲,孝期届满,才能随你去……”

话音未落,只听得徐天琳一阵狂躁,“不,媚儿,难道你就这么轻易舍弃我们之间的情分,你就这么无情无义?”

陶媚儿闭上湿润的双眸,断然说:“这是上天对我们陶家的惩罚,该用我们一生去洗清罪孽,这是我唯一能做的,对不起……”

徐天琳企图冲上前,却被林子风轻轻一挡,又退出几步开外。他抹了一把脸上的男儿泪,又企图再次挣扎。

又听一声脆响,这一次,是徐立康亲手打自己的儿子。

“父亲,你也打我?”

“对,我就是要打你!孩子,你真糊涂!天下万物,此消彼长,均有定数,决不能勉强!”

徐天琳一怔,汗水淋淋,不由得向后退缩。

“徐伯父,请你们回去休息,媚儿有话要对林子风说。”

徐立康点头,扶起儿子,对陶媚儿叹道:“伯父相信你能把陶家的事情处理好。”

陶媚儿目送徐氏父子出门,方才回头对那个一直站立无语的林子风说道:“为什么只有你一人前来?”

“怎么?你以为我林子风前来看望自己的未婚妻子,还要成群结队带着自家的兄弟?我林子风堂堂男儿,虽然混迹于山野,却从来不做违背道义仁心的事!”

陶媚儿与他凛然对视,那男人眼眸中已经失去了欲罢不能的仇恨,转而代之是一抹探索的意味。

“那么,我请你放过我的兄长,他毕竟是无心之过,如果你有怨恨,请冲着我来!”

林子风沉吟片刻,说道,“好,你也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我还有资格和你谈条件吗?你尽管说来。”

“从今天开始,我就要住在百草堂,百草堂的一切事宜,均要听我调配。”

“林子风,你是来落井下石,看我笑话,还是来行善积德的?”陶媚儿觉得心头一腔热血正欲从喉咙中涌出,咬牙切齿道。

“那随便你如何想了,只是你不觉得我们同是天涯沦落人吗?”林子风暗暗吸了一口气,发现自己的伪装在一点儿、一点儿被眼前的女子所摧毁,那颗因仇恨而冰封的心,正随着百草堂飘荡的药香和温火,渐渐融化。

陶媚儿依稀感觉自己的意识在渐渐模糊,身子竟然再也支持不住这狂风暴雨般的洗礼,眼前一阵金花乱溅,漫天的黑暗如巨幕沉沉压来……

仿佛一切风波都未曾发生,只有自己和天琳在偷窥父亲炮制草药的情形。陶家的药药效好,众人称赞,全是因为那谨小细微、一丝不苟的炮制步骤,任何一个环节都不能懈怠,绝没有发生过差错,怎么可能会贻害人命?

“不……不……不可能……父亲……”她低声呼唤着,醒来时觉察浑身已经湿透,正在诧异方才自己居然晕厥过去,却忽然发现林子风的背影在空旷的堂中穿梭,自己身上居然隐约有草药的味道。

“你?”她咂了咂嘴,愕然道,“是你给我喂了药?你给我吃的什么?是从哪里配的方子?”

她强自起身站立起来,看见他避开她的审视,仍然在捣弄草药。

“是你自己开的方子?”她知道虽然百草堂珍奇草药无一不有,但这草药的配伍可不是短时日就能参透的学问。他既然不肯去徐家开方,难道真的是他自己所开?

他默然无语,却不回答她的疑问,只是说了一句:“看来这百草堂也是徒有虚名,明天我要出去找一味草药了。”

“什么药?”

“白芷。”他卸掉了一身的盗匪之气,连口气也沉郁起来。

白芷?陶媚儿的心剧烈一跳,他哪里知道,这白芷本来是徐伯母的名讳,可如今却因为他而使两家再无安宁之日,他才是名副其实的罪魁祸首,如今还凭借什么来诋毁百草堂的声誉?

挣扎着走到一长屉前,用力拉开,里边满满一屉白芷,断面色泽鲜艳,整齐饱满,均为上品。“谁说我百草堂徒有虚名?这难道不是你要的?”

他看了淡笑摇头,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我以为陶媚儿是见识广博的药学行家,原来不过如此!”

“你说什么?”她遏制住喉咙中上涌的血腥之气,越来越看不清他的身形。

“我要的不是普通的白芷,我要的滇白芷。”

“你到底是什么人?”未等他说完,她骇然大惊,看他对医药的熟稔程度,又怎能对一个风寒束手无策,还要借他人之手医治?明明是无事生非,故意挑衅寻仇而来!

“明知何必再问?”他的面孔又僵冷了下来。

“你为什么要去做盗匪?你和我原本就不是同路人,何必又管我的生死?若我也死了,不正好让你遂心所愿?”陶媚儿嘴上虽然不改,心中却不知自己为什么对他竟暗暗惋惜起来。这样一个俊逸的年轻男子竟然要放弃太平盛世的浮华,与盗贼为伍,为寻仇而陷入不可自拔的泥沼之中。

“如今各路诸侯郡王各踞一方,伺机生变;魏人虎视眈眈,意图染指我江南国土,大梁还能有几年昌隆?这个建康城里,除了到处飘荡着的淫歌艳曲和寺院的钟磬之声,有谁还能真正听到百姓心中的疾苦?纵然是山贼,又如何?只要有正义之心,总比沽名钓誉、不堪一击的士大夫要强百倍……”他掸落掉在身上的药灰,双眸炯炯有神,直射入她的心扉。

“你说什么?”陶媚儿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这真是一个贼人所说的吗?

“身为医者,若披着君子的外衣,却做着背信弃义的小人行径,还不如去做盗匪。”林子风的声音如重锤一般撞击着陶媚儿的心,“穷苦百姓食不果腹,哪里还有钱来医病?反倒是山上的兄弟们,经常为百姓送草药。我等不过是担了盗匪之名,做的却也是济世救人的好事。”

“你?”陶媚儿脑海中又一阵眩晕,眼前这个断送了徐、陶两家生机的男子却口口声声说自己做的也是正义之举!有谁能相信,眼前那个萧索的身影,竟然就是前几日还带着棺木和贼盗来寻仇的神秘男子。他与徐家究竟有什么样的恩怨情仇?

世事难料,陶家也因为这个男子在一夜之间失去了一切,而自己却与他共处一室,并且承诺将来会成为他的妻子。谁能知道,究竟哪里才是自己的归宿?

脚下一滑,身躯竟又软软地倒下去,却被一只温暖的手托住。凝神望去,迎来的却是他探询的目光。身子无力地倚靠在他的怀中,疲惫的身心已难承受更多的风雨,不如闭上双目,暂时忘掉一切纷争。

心与黑暗融为一体。灵堂里一片缟素,几点烟火悠悠回旋,卷落几片飘浮的纸钱灰。整间大堂里只有她和这个陌生的男子耳鬓厮磨,那暗动的烛火徐徐挑动着暧昧的风尘,让心愈发浮躁不安。

也许,这不过是暂时的尘埃落定;也许,这不过是劫难的开始;也或许,这家破人亡的终局便是他的夙愿所求。不过是一场身心和魂灵的惩罚和沦落而已!

他悚然,那个叫做陶媚儿的坚韧女子终于不堪生命之痛,变得如此虚弱。那一片白色的媚骨香,如淡月琼枝,让人不敢任意攀折。他眷恋地看着那憔悴的丽影,那仇恨的怨念似乎在渐渐消褪。

她瘦弱的身躯随着深夜的穿透渐渐僵硬,一双美目虽然微肿,却清丽有神,如母亲亲手种植的满圃迷迭香。那是一种来自西域的本草,曹子建曾作赋赞之。那迷迭香枝柔干细,摇曳生姿,时刻散发着媚惑人的奇香。每看她一眼,他的心即难以抑制那莫名的慌乱和躁动,甚至险些忘记了母亲的叮咛。

如今方才能够静下心来细细体会母亲的话,母亲希望她一生爱恋的男子幸福,不愿意毁掉那个男子的声誉。那个男子毕竟是一位显赫医家的真传子弟,清白的声誉对他来说,永远比真心之爱更加珍贵。

他自知无法抗拒那迷迭香的诱惑,便起身故作放松,笑道:“陶媚儿,你要记住,你现在身不由己,最好不要任性胡来,你的性命如今是属于我的!”

身后一片沉默。母亲临死前说过,孩子,你面相有异,照我们扶南国的说法,是情劫已到。

原本这次是来向徐家父子讨债的,如今旧债未消,新债又添,眼前这个女子满满地占据了他的心,使他的丧母之痛竟然得到缓解。

那软玉温香的碰触,让他心神荡漾。陶媚儿,你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也和我母亲一样,跨越千山万水,来自遥远的扶南国?

他心中竟希望这个女子不是大梁的子民,这样,他就有理由带她远去。可是,当他看那个外表柔弱、内心坚韧,一心捍卫陶家的女子,竟忍不住改变了初衷,决定留在市井,不再过飘逸如仙的日子。

香风拂过,流星轻薄,划碎了银河,流泻出刻骨铭心的惆怅。这一夕的痛彻心扉,犹如刮骨疗伤,每一滴泪,都刻画着灵魂的裂痕。

陶媚儿觉得仿佛经历了一场漫长的生死轮回,心与身的疼痛令人永生难忘。在清晨的一抹阳光中悠悠醒来,映入眼帘的依旧是那个忽然闯入自己生活的身影。

他身上并没有前日的戾气与桀骜,只有淡然与宁静。这个男子,是否真的是他?

她并没有想到,这个男子真的肩负起了照顾陶家的责任。父亲的丧事由他一手操办,他似乎忘记了为母报仇,并没有追究兄长的庸碌与过失,虽然她的兄长因为这次重创已经神志不清。

她忍着内心的痛,看到蹙眉不语的他默然不语,在朦胧的天色中,犹如滚滚红尘中最高远的一抹薄云,待风吹来,才还原成最淡泊的真实。不管他出于何种目的来此寻仇,毕竟,是自家的兄长做了错事,枉送了两条人命。

何况近几日的相处,竟觉得他身上的盗匪之气已然消失。似乎冥冥之中,那份宿缘与陶家无法分割一般。

“媚儿!我要你出来,我有话对你说!”门外、墙外到处是徐天琳醉意的宣泄。厚厚的墙壁传递的并不是一个年轻男子的哀怨,而是一颗碎裂的心。

同类推荐
  • 东女国传说

    东女国传说

    清朝乾隆年间,在四川西部的嘉绒藏区发生了一场罕见的征讨战争,史称“清廷征讨大小金川”,民间称“乾隆打金川”。泽旺编著的《东女国传说》从文学的角度,展示了这一波澜壮阔的史诗画面,揭示了史诗背后令人欷歔的人文情结。《东女国传说》地域特色和民族特色浓郁,是一部丰富多彩的嘉绒藏区风情画卷。
  • 天使曾经来过

    天使曾经来过

    传说,任何人都能遇上自己的守护天使,天使会不知不觉落在你的背后,送你一枚硬币,其中一面叫“幸福”。硬币总有正反两面,它们不能同时展现,正当你正沉醉在幸福当中,天使就会把硬币反转,而另一面,叫“寂寞”。垦丁的海边阳光明媚,空白度假屋的咖啡室内飘散着咖啡香气。老板雪芬打算孤独地守护着一个秘密,却遇上了从事广告创作的浩文,经常看穿她的心理;而因梦想独自走到美国工作的小芳,在超市认识了捡过期食品的阿杜。一个带着信件的小女孩,竟揭开了一段段错综复杂的关系……当你被寂寞包围,才会后知后觉到,天使,曾经来过。
  • 半朵雪花(一)

    半朵雪花(一)

    “你重新找一个不需要说话的工作去吧!”几分钟以前,老板对董时光说的话还在耳边回响,他便被刚才还是同事的保安赶出来了。玻璃门还没在身后完全关上,雪花就一股一股地飘过来了。董时光看着街对面的玻璃橱窗,那温暖的灯光被雪花遮住了。雪花一阵一阵地把灯光遮住,让董时光的眼神显得更加迷离起来。纷纷扬扬的雪花,让董时光浑身发冷。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失业成为家常便饭,只要某个人从办公桌对面把眼光瞟过来,轻轻地说:“明天你不用来上班了。”此时,董时光便要放下手里正在做的活计,默默地起身离开。是的,到这座城市三年多,他换了许多工作。
  • 波隆那比熊

    波隆那比熊

    家具城马上要关门,二楼一户商家把马龙喊过去,让他往“德国小镇”送一只“五斗橱”。老板娘说,马龙,去了你一个人扛到楼上就可以了,我给你加十块钱搬运费。马龙赶紧道谢,您就是我的衣食父母,您的大恩大德我下辈子也不忘。老板娘说,马屁精,路上小心点,别把柜子给我蹭了。装好柜子,马龙又在外边罩了一层毡布,电动三轮车后马槽有点松动,哗哩哗啦地响,他找来一根八号铁丝在角上紧了紧。“德国小镇”离他的住处不远,送完货他一拧油门就回家了。“德国小镇”是三年前刚刚开发出的楼盘,凤城有名的富人区。天色暗下来,路灯亮了,马龙等了五个红灯,半个小时后看到了“德国小镇”的指路牌。
  • 夜色温柔

    夜色温柔

    描写的是一个出身寒微但才华出众的青年对富有梦幻色彩的理想的追求以及最终如何遭到失败、变得颓废消沉的故事。
热门推荐
  • 追妻无门:女boss不好惹

    追妻无门:女boss不好惹

    青涩蜕变,如今她是能独当一面的女boss,爱了冷泽聿七年,也同样花了七年时间去忘记他。以为是陌路,他突然向他表白,扬言要娶她,她只当他是脑子抽风,他的殷勤她也全都无视。他帮她查她父母的死因,赶走身边情敌,解释当初拒绝她的告别,和故意对她冷漠都是无奈之举。突然爆出她父母的死居然和冷家有丝毫联系,还莫名跳出个公爵未婚夫,扬言要与她履行婚约。峰回路转,破镜还能重圆吗? PS:我又开新文了,每逢假期必书荒,新文《有你的世界遇到爱》,喜欢我的文的朋友可以来看看,这是重生类现言,对这个题材感兴趣的一定要收藏起来。
  • 逆天修罗魔医

    逆天修罗魔医

    契生死,逆乾坤,覆手翻青天;踏苍穹,变阴阳,傲然立世间!从死亡营中爬出来的女将军没有死在敌人手下,却防不住背后来的伤害,惨遭亲友迫害的她一朝换魂,重活于异世。此后我命由我不由天!重获新生!——她谈笑间逆天改命,重掌自己的命运。注定不凡!——她挥手中风云变幻,掀开惊天的篇章。★★★○○○●●●将军府嫡女,看似身份高贵,却被人践踏,既然换成了她,这一切必然转变。谁设计毁我清白——我就让你们永蒙众口铄金之苦,清白尽失,声誉尽丧!谁敢下毒残害我——我就让你们永受残心蚀骨之毒,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谁要无理耍威风——我就让你们永为下贱卑劣之身,万人之下,人人可踩!谁在给脸不要脸——我就让你们永获世间最丑之脸,人见人厌,鬼见鬼憎!★★★○○○●●●神仙般师兄,看似谪仙一枚,却让她苦不堪言,神秘身世揭露,引得惊天动地,二人联手,神挡杀神,佛挡灭佛!强大型师父,看似有了依靠,却没有想到变成了负担,魔人现、尸人出,一桩桩血案,一件件神秘之事,接踵而至,她一一破之!染毒之体,毒医之尊,魔女之称,她,便是异世之魂的紫夜,炼神丹修神器,驭百兽统万人,绝世之姿傲然于世!凡人之身,魔神之尊,妖孽之称,他,便是她命定之人,滚滚红尘之中,与子携手,登顶之峰,俯瞰天下!PS:一生一世一双人,男强女强,强强联手!
  • 追妻无门:女boss不好惹

    追妻无门:女boss不好惹

    青涩蜕变,如今她是能独当一面的女boss,爱了冷泽聿七年,也同样花了七年时间去忘记他。以为是陌路,他突然向他表白,扬言要娶她,她只当他是脑子抽风,他的殷勤她也全都无视。他帮她查她父母的死因,赶走身边情敌,解释当初拒绝她的告别,和故意对她冷漠都是无奈之举。突然爆出她父母的死居然和冷家有丝毫联系,还莫名跳出个公爵未婚夫,扬言要与她履行婚约。峰回路转,破镜还能重圆吗? PS:我又开新文了,每逢假期必书荒,新文《有你的世界遇到爱》,喜欢我的文的朋友可以来看看,这是重生类现言,对这个题材感兴趣的一定要收藏起来。
  • 等风来过一场空

    等风来过一场空

    少女时期的爱恋大多热情而直白,懵懂的感情单纯而又美好。无优年少时遇到一个人,一见倾心。以至于后来再也没人能在无优心中留下这么深的模样!
  • 伊川易传

    伊川易传

    本书为公版书,为不受著作权法限制的作家、艺术家及其它人士发布的作品,供广大读者阅读交流。汇聚授权电子版权。
  • 星空不缄默

    星空不缄默

    司墨:言昕,你就是我的整个星空。言昕:这个星空对你永不缄默,司墨。昕空不缄墨。甜宠文。一对一
  • 清江东流

    清江东流

    这是一个记录神奇之地上的神奇儿女抵抗日寇的故事。小说融合了鄂西南地区的历史沿革、地域风情、民俗民风等独特灿烂的文明文化及神奇的山川地貌,以广阔的视野和纵深的思考书写了恩施抗战史上的一段传奇,塑造了赵药神巴儿、覃清江等一批英雄人物,让人不禁对那片神奇的土地充满了向往之情,也使小说多了一股清新馥郁的乡土气息,突出表现了在风云变幻的时代背景下社会底层人物的信仰和命运。
  • 情不由己

    情不由己

    我独自呆坐在这灯光昏暗的陌生的小屋里。远处是震天响的春节爆竹声。昨天,我强作笑脸和全家人共度除夕,然后告诉他们,此后的三天我要和他一起出去玩。父母做出开明的样子,但还是忍不住问了去哪儿......
  • 慕先生我认栽了

    慕先生我认栽了

    宋辞也不知道怎么倒了八辈子血霉,游戏里捡了只‘小白兔’,她不过想要一只绑定奶。“秀萝卜,给撩不?”“……”“慕云深,你个钢铁直男,玩什么破妖号!”慕先生浅笑:“这叫…妇唱夫随。”———
  • 今生无缘来世再聚

    今生无缘来世再聚

    刘宇在家人的逼迫,之下没有考上自己想上的大学,家人只能让刘宇考上工程师大学,再上大学的期间认识方小萱,方小萱真的很喜欢刘宇,多次都让杨紫琪再中做梗两个人无法走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