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船继续向避风岛的驶去,到了南端便拐进一条五十来米宽、两百多米长的航道里。航道两边礁石林立,波浪翻腾着不停歇地扑到那些嶙峋怪异的礁石上。暴雨依然在倾盆而下,还有一股股大水在礁石之间喷薄欲出,如同无数的潜龙在喷水那样。
渔船一进入航道,爷爷就叫父亲沿着航道中间开去,往岸边驶去。这时,雷声隆隆,一道道闪电把避风岛的棕榈树照得雪亮,将那些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岩石照得擦白。避风岛上的棕榈树叶很多被打得翻转过来,像一把长长的芭蕉扇那样翻转了过来。可是,纵使棕榈树叶翻转过来,但它依然非常像一把把长长的芭蕉扇。
船驶近航道的尽头,在靠近岸边还有四五米的地方停下来。到了这里,我突然仿佛见到家里的港湾那样高兴起来,我立即跑到甲板上。这时,尽管大雨还在毫不留情地打下来,但是,渔船已经没有先前那么激烈地左摇右摆了,也没有刚才那般颠颠簸簸了。
我瞧着这座又美丽又神秘的避风岛,早就将阿福所说的海盗的事抛到海底里去了。我多么希望立即跑到避风岛去,站在那高高的巅峰上,朝大海往家乡眺望。与此同时,我又多少想到避风岛上寻找海鸟蛋和野山鸡。我记得爷爷曾对我说过,岛上还有很多野生的鹧鸪鸟和野兔子,但是它们很狡猾很敏锐,容不得你走近它们,它们就会蓦地逃跑掉。
我还在浮想联翩着,爷爷披着雨衣来到我身边。爷爷将一件雨衣披到我身上,然后将铁锚放到水里去,之后又走到那条最大的桅杆前面,把风帆的绳索逐条解开。过一会,姑姑和母亲戴着斗笠从船舱里出来,她们与爷爷一起把那面风帆降下去。渔船稳定之后,姑姑和母亲到厨房里做饭去,爷爷回到驾驶卷起旱烟来。
阿福和父亲在船头上闲聊着。我跑到爷爷身边,我伏到爷爷的膝盖上。我嚷着要爷爷继续讲他从前在这里捕鱼的故事。爷爷给我讲着那些捕鱼的故事时,一阵阵海涛声从窗口传进来,两只海鸟在窗前飞翔着。爷爷讲完捕鱼的故事,我问爷爷:“你估计有海盗藏在岛上吗?”
“我看没有,他们怎么会住在这荒无人烟的岛上?”
“你在这里遇到过海盗吗?”我接着问。
“遇到过。”爷爷说,“但是我们不怕他们,他们总是被我们打跑了。”
“你们是怎样打败他们的?”
“那些海盗看上去貌似穷凶极恶,但是他们不是铁板一块的。”
姑姑和母亲走上来,姑姑端着一大盘还冒着青烟的菜肴,母亲捧着一大盘鱼汤。“不要说了,我们饭吧。”母亲将鱼放到吃饭桌上说。爷爷于是不再讲了。这时候,暴风雨仿佛累倒一般停歇了,天空渐渐地暗黑下来。爷爷将墙壁上的马灯拿下来。马灯已经很旧,托盘上的油漆早已掉光,玻璃有了一条细小的裂纹。然而它仍然没有漏油也不会漏气,点燃后仍然像电灯那样。马灯将整个驾驶楼照得亮堂堂。
我们吃的是竹荚鱼煮荷兰豆,鲐鱼煮马铃薯,还有一大碗黄澄澄的高脊管鞭虾。这时,我虽然还有很多问题要问爷爷,但见到爷爷仿佛饿坏了,他吃得狼吞虎咽,于是就住了口。爷爷的食量很大,他比我和母亲加起来吃得还要多。他吃了三大碗米饭和一大碗鱼汤,还要吃两大条鲐鱼和竹荚鱼。但是,阿福只吃了半碗饭和半碗汤就说饱了。他说他没有胃口,已经吃不下去了。我们知道他在赌气,于是都懒得理他。
吃过晚饭,我困倦了,我习惯一吃饱就窘得睁不开眼睛来。我落到楼下的小房间里睡觉去。我每晚都跟母亲和姑姑是睡那个小房间里,爷爷、父亲和阿福他们睡在驾驶楼上。爷爷和父亲一般都是轮流睡。爷爷睡觉时,父亲观察海里的情况。父亲睡觉时,爷爷就接替他。他们如果发现异常情况,比如出现飓风和或者有鲸鱼袭击,就会弄醒我们,或者驾船离开那危险的地方。但是,这么年来,爷爷和父亲从来都没有弄醒过我,或者我以前还不懂事,又或者我记不清楚了吧。
在睡觉之前我忽地又想起了海盗的事情,我于是把那支玩具冲锋枪紧抱在怀里。这支玩具冲锋枪是爷爷买给我的,枪里装有五十粒胶弹。这种56式冲锋枪据说是我国50年代初根据前苏联AK-47突击步枪设计和制造的一种冲锋枪,国外称它56式突击步枪。我对这支冲锋枪视若珍宝,爱不释手。
我很喜欢看打击日本侵略者的电视剧,不过,家里的电视全是这类战争片,我也没有选择。日本鬼子常常将老百姓绑到柱子里,用剌刀把他们捅死,或者将他们活埋。每当看到这些凶残的场面时,我就恨不得立刻成为一名八路军战士,抓起真正的56式冲锋枪把那些日本鬼子一扫而光。我还时常跟朋友玩打击日本鬼子的游戏。在做这些游戏时,我从来都不会扮成日本鬼子,也不会装成那些老打败仗的国民党官兵。我不是在装成八路军就是扮成游击队。
由于日本鬼子除了残暴和失去人性之外,他们还经常愚蠢到连猪狗都不如。他们往往会将地雷当作牛屎一脚踩下去,又会往我们的埋伏圈里横冲直撞。他们时常会被老鼠吓得魂胆破裂,战败时,他们又会将刀子捅破自己的肚子或者把自己的眼睛挖掉,要不就是跳到大海里给鲨鱼吃掉。所以,在每一场战斗中我总是大获全胜,把日本鬼子打得掉盔弃甲尸横遍野。那天晚上,我梦见了这些战斗,梦见了朝我进攻的日本鬼子。我曾好几次在被窝里大喊大叫,还有好几次从床上爬起来,对着房外射出一排排子弹,射得挂在对面那只斗笠啪啪直响,把姑姑和母亲惊醒了。
我最后一次梦见的是,一个日本鬼子举着大剌刀朝我扑来,我于是端起冲锋枪对着他射出最后那排子弹。这时候,天蒙蒙发亮,我顿时发觉母亲不在床上,姑姑也没有睡在我身边。楼上传来她们的话话声,我赶忙奔跑上去。驾驶楼上撒满稀薄的晨光,爷爷、父亲和阿福坐在吃饭桌旁边,母亲和姑姑坐在那张临时架床上。他们神色紧张,面色仓惶,似乎在商量着一件性命攸关的大事。阿福还时不时朝驾驶楼后面那小窗口张望起来,眼光像小偷的那样。我来到母亲了身边,母亲把我搂进怀里。我问母亲:“发生了什么事?是不是海盗来了?”
“是海盗,真有海盗来了。”母亲说。
“海盗?——海盗在那里?”我惊叫起来。
“那么大声干什么?海盗船就在我们后面。”阿福指了指窗外说。
爷爷曾对我们说过有关索马里海盗的故事。他说他们都是亡命之徒,跟那些以前日本侵略者一样,凶恶残暴。他们不但会抢劫钱财,还会劫持人质,索取赎金,甚至还会强奸女人,杀害人质。他们是不但有刀有枪,还有炸弹,跟那些武装到牙齿的土匪没有区别。我于是爬到小窗口上朝那艘海盗船望去。这时,天边出现了鱼肚白,海面上泛着白光,很多海鸟在波浪上空翻飞着。
从越来越发亮的晨光里,我看清了那艘海盗船。那是一艘比我们渔船大两倍又长两倍的海盗船,它打横停在我们后面一百来米的航道上,挡住了我们的退路。它就是昨天跟在我们后面的那艘大铁帆船,姑姑却以为它是一艘大型打渔船,母亲却以为它是一艘过往的商船。海盗船的船头很高,比大货船的还要高。三条又臂膊大的铁链斜斜地探到水里去,海盗船牢牢地固定在海面上。船舷两边密密地挂着一大排汽车轮胎。看来这些海盗比我想像的还要精明,还要可怕。有了这批轮胎保护着,如果别的船要撞伤它就不会很容易了。
这时,还没有一个海盗出现在我眼前,甲板没有海盗,船舷没有海盗,船顶也没有海盗。海盗船黑灯瞎火,仿死去一般沉寂。浪潮在海盗船下涌动着,发出着坟墓里那鬼哭狼嚎的声音。听着这些声音,我又惊又怕,俨如见到了日本鬼子那样。叫我更感到骇怕的还有,海盗船上所挂的每一面旗子上,都画着一颗青面獠牙的骷髅头,这些骷髅头好像随时会扑过来把我们一口吃掉。这些骷髅头明明白白告诉我,它就是一条专门打家劫舍、杀人越货的海盗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