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雅他呀,我对他印象真的蛮深的。他和另外一个小孩总是冲着十二点的门禁回来,大一那年不知罚了他们多少遍,还威胁过他退舍。不过大二开始,知道他们不是出去玩而晚归,我还特意给了他一个免记名门卡。他的作品真的不错,之后两年他几乎很少回来而直接睡他的工作室。」她笑着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照片,指着照片中的自己身后的建筑物……
「这房子就在学校附近,你哥毕业时曾在那里办了个小型的个展,他做的东西确实不错。」
哇,我不禁想,哥到底隐藏了多少事。想当初家里是反对他选择这一学系,最后是完全闹翻。之后他连寒暑假都很少回家。而我也只有一两次跟他相约过在台北相见,或期间一些节日什么的,打通电话就算,此刻我竟有些内疚。
凭着舍监画给我的路线图,我找到学校后门的再后一条街,一挂着1220号绿门牌的房子,一扇已经不再光亮的不绣钢门的门柄上,用粗重的铁链交叉交缠着,在末端是两个大铁锁封死。
***
昨夜又挂出了小红旗,所以清晨我又站在“石头纪”前。电门缓缓向上卷开。推开玻璃门,茶香扑脸而来,老板娘扬手叫我上前喝上一杯。
「泛呀,这次找到了一块有像的,是糖心的,你看要不要回去雕刻看看。」老板娘翻开那个暗红色的有对称纹路的大型藏饰盒子,横竖共三十层隔里满是小石块,在射灯下散泛着油脂般的光芒。老板娘拿起了一块淡紫色玛瑙,轻轻地双手合十磨擦了几秒,瞬间小石彷佛穿上了亮纺。
我拿起它,表面半透明淡紫色包浆葡萄干刻纹,里面一邃紫糖心,它确是一块万中无一的上品,但它还不是我们要找的。可,我也把它买下。我爱石头,特别是这一种大漠瑰宝。它娇小,时而温婉时而乖张,时而低调时而锋芒毕露,它尤其坚韧无如伦比。它生在大漠亿万年,陪着火山吶喊,伴着风沙跳舞。它活过千万故事,看着人间强弱交替。默不作声,看淡一切分离。拿着它们,总会有一股莫名的力量从它那里给予我。我近年有一个病,很容易对过去的事忘得清光,包括痛苦的以及在痛苦前后的快乐事,变得回忆都很淡又零碎凌乱。
不知不觉我和那个男生走近了一点,像是磁铁般的一种吸力,我几乎完全确定那不是一种喜欢上的感觉,在他旁边,我会突然放松起来,压在我肩上的莫名惆怅感总是随风消散。
「妳一直都住在这里吗?」他问。
「我吗?嗯……是……是呀…….」我的思绪慢慢地飘向模糊远方的海岸线。
「我这次来……是因为……哥……」渐渐我已经听不到他的声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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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来我会为你一直住在这里的。」你对着我笑着,轻轻地把我的头靠上他的肩膀。
同样的一张木椅子,同样是眼前看不尽的模糊的海岸线。这个公园是属于学校拥有的,每件木头装饰都是学生的优秀作品,而现在我们坐着的这张椅子是你做的。
「你看,这张椅子怎样?」你把那块黑布掀开,里面的这张椅子像是惊喜般打着一个小的蝴蝶结,异常不搭。
「嗯嗯嗯……嗯嗯……嗯嗯嗯……」你哼着不知名的旋律,牵着我的手由手柄那头顺着抚摸木头的表面,圆滑的手柄能感受到反复的打磨抛光,接着到了接缝处,每个转折都能紧密得让人惊叹。接着,手沿着椅背抚摸到椅枕。出奇的凹凸感让我们的手都停了下来。
「是玛瑙石。」我冲口而出。
「对,这是我们的椅子,在我们活着的时候它只属于我们,有一天我们走了,就让它来见证每一对男女的爱。」那一晚我眼中只看到你,把外面的世界忘了。
「你看,我把几种不同种类的玛瑙切割后组成了一个圆。」你的手带着我的手顺着时针方向抚过每一颗石头「总有一天我要踏上戈壁滩,寻找一块百石共生的石头,交到你的手里。到时候我要娶你。」月光底下你亲吻我满是泪的眼睛,乘着云朵我的思绪飘上半空。
***
「泛……」我从回忆被拉回到现实,眼前的却是你而不是他了,你为我轻轻擦去眼角的泪。看到你一瞬间怜悯起我的眼神,我想你误会我哭是因为听到你的经历吧。我反射性地把你的手挡开。
「泛,你认识朋友在这学院念书吗?听说它要拆掉了。」你说。
「嗯,好像是。」我也是不久前才勉强自己接受这消息。
「听说在明天的毕业典礼后。」
「所以清拆后你就会离开吗?」我出于好奇。
「这个我还不确定,我想这个结束后我也要开始重新找工作了。」
「所以就回台北?」
「我想,应该会是这样。」你抬头看着远方的天空「明天的毕业典礼要一起去看看吗?」
***
「叮当叮当……叮当叮当……叮当叮当……叮当叮当」这是正午十二时的学校钟声,住宿的地方距离学校不远。
我从我的行李中找出一件稍为正式的衣服——衬衫休闲裤,穿上我的白篮球鞋,拿着算是邀请函的公告单离开民宿,前往学校。
学校的大门前已挤满熙攘的人群,学生们的笑脸、父母亲的骄傲的脸、一件件纯黑无皱的长袍、色彩鲜明的怀中花、蓝天、白云。青春界限的两边,一边是无法割舍孩子气的无意妄为,另一边却是从零开始的起跑线,回顾手中拿着什么东西了呢,是一背囊的自傲自以为最了不起,或是一身空空无一物呢。
一些免不了的老套的致词,典礼缓缓迈入开场,接着是一位号称「景秀木工第一人」的男生上台致词。那男子感觉不像是应届毕业生,年纪应该和我相若,他手中拿着一个像是笛子的东西,这时全场发出极度地震耳欲聋的掌声跟欢呼声,让人傻眼。他用棒子轻轻的划过那笛子上面的大大小小的洞,它出奇地发出清脆得像水晶碰水晶的乐声,接着他开始了演讲:
「我们都是为木头而生的人。从它,我们学会了观看时间的流逝,我们学会了寻找、发现、品尝、保护、到摧毁再再生。这一切都是人生。寻找我,迎痛击;发现梦,放其飞;品尝无奈,修练淡然;保护精神完好,不坠俗流;摧毁界限,放飞心灵;暮年再生。那是木头带给人类的瑰丽,也是木头穿越时代包裹在树心的教训。寻它持它,掌它驭它,如人生。致应届毕业生,找到属于你最独一无二的木,勿忘初衷。我史士俊在此代表景秀学院感激大家参与过此校的全盛时代。」致词由他手上的乐器鸣声而结束,此时四周本屏息倾听的氛围开始扬起始起彼落的掌声,更有些观众轻擦眼泪。
接着应届毕业生按班顺序上台接过那些用空白纸卷成的证书拍大合照后,一一离开了礼堂。此时礼堂响起了广播,重新交代校园清拆前开放打包行李的时间。礼堂出口处置了一张招待桌,桌上放着印有旧生名字的清单,那表示学生曾经存放过东西在校。从名单上看,哥确实有些仍未清理的对象留在校内,开放时段是清拆前的一个礼拜,从明天开始。「时段内正午前开放,A橦地下室工场」。我简单向招待员留下些身份数据后,中年女士向我投以一个陌生而怜悯的微笑,接着,她领我到了校长室。
「请进。」中年女士客气的语气让我不自在「校长,戈雅的弟弟来了。」
一位白发的老先生缓缓转头过来,中年女士从旁搀扶拄着拐杖的老先生。
「没想到闭校前还能见上你一面。」老先生说。
「我吗?你们怎会知道我会来?」
「那封邀请函是我们寄给你的。」老先生与中年女士双视后慢慢放松了刚才局促的笑脸。
这几分钟时间过得异常的缓慢。
「听到你哥出事的消息,至今我们仍无法释怀。」女士说道「他出发前往戈壁沙漠之前,曾反复跟校长争论过很多次。」
「其实…….我们家里强烈反对他念这行工艺,所以在他离家来到台东的时候,我家老父母已经完全放弃哥了。而我也自从离家前往台北工作之后,甚少跟哥连系。那时候最后接到他的电话还是他从机场用公共电话打来的。」如今他当天的声音彷佛比回忆里的清晰很多。
「那天我只在电话了骂了他几句脏话,骂他完全丢下家了不管,就只会去什么屁旅行。说真实话,我也不知道他说要去那边流浪研究什么,记得老父母听到这个消息,一气之下就命令我不要再跟他连络。」回忆当天的吵吵闹闹,烦闷的感觉油然而生。我其实非常厌恶家里为哥大骂战。从小他就不是那种话很多的孩子,中小学时期都一直念书不错,身为中学老师的父母对他期望不少。一直从不反抗的他到了快要学毕业的前半年,他强硬的表达要去念木工,从那之后的半年,家里不是天天冷战就是天天开战,直接间接地影响全家人的感情。之后我也多次成为祸及的池鱼。其实我对老父母的传统思想也觉得纳闷,但对哥不解释的出走方式也不予置评。父母最后从警方那头被告知大儿子已经死在异乡,那时候我也向当时在读的大学请了假,返回老家待了两个礼拜。家里像是囚室一样,囚禁着无言又极度伤心的老父母,两个礼拜后我打包行李回台北之前,看到的是他俩憔悴苍老了许多的脸,以及空等或说是幻想会从哪里收到哥寄来的最后的家书。
人们,都用迫死对方的谩骂来换取对方的让步,就是不肯放下自尊暴露残酷以下的深爱。
「或者我们应该对你们作一次正式的道歉。」老校长眼泛泪光的低下头「说到底我们到最后都没有再阻止他。」
「那……你们知道他去那个叫大漠的地方干什么吗?」我看气氛不太对,立刻转个话题。
「这,要说到他在学院就读时期的专业。你哥在这学校很有名气,确实是个天才型的木匠。虽然外间以他一直发表的木头雕品冠称他为神木童,但其实戈雅的必杀技是石木镶嵌技巧,他对于计算宝石奇石的切割角度有着极敏锐的触角,能汇不同材质的石料和原木做出无瑕平面。但他几乎不曾公布他的那些作品。」女士边回忆边说道。
「记得我们第一次看到那些作品的那天,是得知你哥出事后的几个月。当意外的消息登上报纸后,校内都闹得沸沸扬扬,包括地方记者、警察都有前来简单的调查了一下,后来就因没什么发现而断定纯熟意外。」老校长紧紧的握着他的拐杖,他接着说「之后的半年,我们都没看到他的家长或友人前来过,最后我们擅自找到他宿舍房间,把里面为数不多的行李大致打包好。当时还有几个他同期的同学自愿帮忙把行李迁到他的自租工作室。行李里找到了那工作室的钥匙,还记得当天我们好不容易打开了那个一楼工作室的门,第一道阳光照射进去,是从门口两侧延伸到房间尽头的两块打磨得滑不溜手的原木陈列板,上面陈列着几乎大小相近的一系列玛瑙石。太阳养润着从颜色区分顺序的石头。而我们顺着陈列板形式动线进入到尽头,最让我们惊叹的却是你哥在靠墙的那边打造了一块高至天花屋顶的大木板,上头尽显由数之不尽的五彩俏色玛瑙镶嵌的精致技术,所有玛瑙在戈雅的手工下完美无瑕的浑然成一体,彷佛形式了绚丽的春百花图……」老校长对自己越说越是起劲有点不好意思。
「校长念念不忘他的才气,他确实是位神木童。」女士总结了一句。
「我有到过哥工作室的门口,可没有钥匙进去。」我问「现在知道钥匙在哪吗?」
「我们进工作室的那天,记得同行的同学之中有一个女生,听说是她当时的女朋友,同学们一致同意把钥匙交了给她,不过那之后我们也没在学校见过那女生了。」
「知道那女生的名字或连络方式吗?」
「这可真不知道,不过听说不是同届的学生,会否是低几届的?」女士一副想去翻翻什么东西的。
「不知道有没有方法找得到她呢?」
「这倒是有一个办法可以试试。」女士从沙发站起来转身走到书柜,翻出应该是哥毕业那年的纪念册。她把书翻到其中一页,放在沙发前的木矮桌,她指着其中一个学生「这个叫蓝皓的学生,他是你哥的死党兄弟,当时连暑假都寄住在校的二人每天都玩在一起。不过毕业之后,这男生就回老家去了,这里附上的连系方法不知道还能不能找到他。」
我把连络方式抄写了下来。
天色已暗,校长和中年女士把我送到学校门口,校长伸出那双温暖的大手跟我紧握「谢谢你能在学院关闭之前到访一趟,因为你,我想起你的哥哥,我庆幸我的职业生涯出现过这么一个神木童。」他把手轻轻的放在我的肩上「有那么一天,有一个合适的机会,请跟你的老父母说,在老师眼中他就像一块神木般让我们爱不释手,他最终的选择没有为他带来一个完美的未来,但他对梦的追求足以不让你的父母蒙羞。小伙子,好好努力将你哥的坚毅带回去继续你的人生。」
带着心底里如重石压着的心情,我步行到海岸。
出来工作之后,我多久没有感受过梦想这个东西了。毕业之前的雄心壮志早被现实处死。那感觉就像第一天你西装革履的上班,后来你发现公司已为你准备了劳动工人的制服,起初你天真的坚持着把自以为最理想的那款拿出来应付,撑过一年半载,偶然你往镜子一看,你身上的那套西装原来都已变成劳工制服了,无瑕的梦想早在一成不变的生活压力中变得脏掉。
可悲的我,居然是到了今天这个无可返回的状态才想回去了解他。心底里的无力感和亏欠感让我想起了让我呼吸会顿时安定的泛。
泛没有来。当我不自觉地步行到花园的木椅旁,妳也不在。
她总是像不曾存在般随风存在和散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