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春水思春
秋天慢慢地过去,越来越冷了。吴媚的肚子明显凸出,体重急剧增加,脾气越发见长。原有的任性,变成了理直气壮的喜怒无常。
在这样的气氛里,春水与流年都竞相修炼,走起路来落地无声。他们彼此之间,仿佛越来越有了某种默契。有时一个小表情,就能让另一个人心领神会似的。
然而两人之间的鸿沟,毕竟是不可逾越的。
陈流年作为活在文学情结里的男主人,是越来越与世隔绝。简直是仙风道骨,恨不得不食人间烟火。
而春水,在家里乍一看去,不声不响,却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
你看她没有花香,没有树高,从不寂寞,也从不烦恼,但有着极其顽强的生命力啊。19岁的小保姆春水,是走到哪里,都可以生根发芽的小草。
她开始喜欢照镜子;出门倒个垃圾,也要先搽口红;上下楼梯时,哼哼唱唱,一扭一扭的。旁人见了,自然也会说她顾盼生姿。除帽子外,其他房客们都与春水混得烂熟。她经常往楼上跑,与那些租房的男青年疯闹成一团。他们都学那袁小华,叫她通房丫头,有时在她肩膀上一摸,赶紧缩手,怪叫道:“哎呀,尽是骨头!”她也毫不生气,笑得浑身颤抖。
春水的青春时光色彩斑斓,叽叽喳喳,却全都小心翼翼地,隐藏在吴家的防盗门外。这个家关起门来,吴媚便是女皇。春水连给她提鞋都不配。却不知这个小女子低眉顺眼的,出了门就换了一副模样。日复一日地,她竟显出一身妖气与一脸泼相来。
在家里她还是安静的,甚至是气定若闲。如同一个长瘦的木偶,从一个角落移到另一个角落,有理有节地运动着,程序上不会有丝毫差错。
吴媚远远地打量她,只觉得她有些不可思议:怎么突然整洁起来,头发梳得光溜溜的,一缕缕紧贴脑门,雪白的头皮显露出来,简直触目惊心。脸上仍然没有表情,却总抹上两道胭脂红,如同硬贴了两道标签,提醒着各位看官:别忘了这是一个青春少女。有时她会嘿嘿一笑,亮出白森森的牙来,把个娇弱的神经质孕妇吴媚吓一大跳。
吴媚有明目张胆害喜的权利,春水则有鬼鬼祟祟思春的自由。自由在她心里奔流晃荡,随时可能迸出希望之花来。春水的希望在哪里?春水的手啊,让它随着牙膏,挤在陈流年的牙刷上,随着开水,倒进了陈流年的茶杯里,甚至要流进他的心里。然而这希望之花虽然美丽,却只是些泡沫,刚冒出头来,“扑哧”一笑就破灭了。春水明晓得不该,竟管不住那年轻混帐的泡沫,由着它越泛越烈。
内心世界有了秘密,像那米里的虫子悄无声息,蠢蠢欲动,欲罢不能。她的感情开始丰富,思想也就复杂起来。许多回忆,也开始像潮水般涌出来。有时半夜里惊醒,似乎才明白:爹死得凄凉,娘啊你在哪里。
这种纷乱的思绪无法派遣,春水只好瞒着吴媚去跟陈四婶聊天。两人每次见面,就像特务接头似的,显得神秘有趣。她们的共同的话题,就是尽情恣意地说吴家人的坏话。这样宣泄一通之后,心里眼里都变得一片明朗。老少两个女人都是寂寞的,弱势的,俨然忘年之交,有时甚至还乱了辈份。春水教训开导起陈四婶来,有模有样,很有吴晴在劳玉莲面前的风范。陈四婶竟像个小孩,竟变得弱智而乖巧,春水说什么她都点头不迭。
陈四婶认定春水是陈流年派谴过来的密使,心理上得到了安慰,对儿子便少了几分纠缠。有时也还咒骂吴媚几句,消消火也就罢了。她还开始买些五颜六色的毛线,张罗着要给未出生的孙子织毛衣。
陈四婶现年五十九岁。从后一看,头发油黑,腰身灵活,还显着一把子年轻。但回过一张脸,却是皱纹交错,面色蜡黄。一副根深蒂固的衰败相,真叫人不忍卒看。岁月不饶人啊,当年闻名乡里的美人,如今真是老了。
她经常围着吴家院落转。想象着吴媚这个妖精在里面的腐朽生活,将来她的孙子也算有福啊,不觉眼泪就流下来。
2.两个女疯子
吴媚现在极少出门,在家看看书,打打电话。夫妻勉强和好了,又是吴媚先低头,死缠着陈流年撒娇。春水最见不得她妖里妖气,心想,陈流年既非圣人,又非怪物,还能不上她的套呀?
这天早晨,太阳从树林透过来,慢条斯理地照耀着吴家的玻璃窗户,亮闪闪的。几个人刚在餐厅里坐定。见陈流年笑吟吟地过来吃早餐,吴媚突然间尖声一笑,乐得一碗汤都泼出来了。春水赶紧拿抹布来擦。吴媚连连摆手:“没关系,没关系!”和颜悦色的,让陈流年与春水不禁面面相觑。
陈流年问:“疯啦?”
吴媚像朗诵诗歌似的念道:“睡到自然醒,睁开眼睛,听得到悦耳的鸟鸣,看得到自己的爱人,英俊,生机勃勃。多么幸福啊。”
陈流年微笑着,正要开口凑凑趣。没想吴媚一咬牙,把话锋一转:“气死那陈老婆子!”说罢,自己笑得乐不可支。
陈流年脸色一沉,马上不理她了。春水见此情景,也把筷子一放。吴媚扬扬眉:“你干啥去?”春水头也不回:“我去晒衣服!”语气很有些冲。
吴媚倒不生气,自从早几天与陈流年结束冷战以来,她就下决心每天都快乐。不快乐不行,是吧。
她慢慢地吃完早餐,然后哼着歌,像一只笨重的企鹅,在屋子里摇摆着踱步。她随便套件半长的羊毛衫,大冷天光着两条腿,显得很色情。陈流年深深地看她一眼,还是别过头去。
吴媚本无悦人之心,也不穿拖鞋,赤着脚从客厅走向阳台站定。她打了个哈欠,又伸了个懒腰,低头看看,这才变戏法似地绷紧了脸。
春水正在院子角落里晒衣裳。陈流年的衬衣是不能机洗的,怕变形。手洗吧,拧不干又怕弄得到处湿漉漉的,影响吴媚的心情舒畅。所以晒衣服是件高难度的技术活。春水干得很专注。她哼着歌,背对着吴媚,拿起乳罩,这也是不能拧的,用力一抖,挂在衣架上。
伫立一会儿,春水突然把那件红艳艳,胀鼓鼓的玩艺儿扯下来,吐了一口唾沫在上面。然后还扭扭屁股,学着广播哼唱:“小河呀,摆呀摆,摆呀摆呀”。她忘乎所以,十分投入,与吴家人平时看到的春水判若两人。
“丑八怪婊子!”吴媚已经下楼,站在她身后,忍耐不住地骂道。春水嗖地回过头来,一脸的茫然无辜,事不关己。吴媚早恶心透了这副蠢相,现在又发现这愚蠢掩盖着的阴毒,不禁怒从心起。照着那张黄油油的三角脸,她劈手就是一记耳光。
耳光清脆响亮。春水发出一声微弱沉闷的呐喊,偏着头捂着脸,惶惶地四处张望,似乎想竭力掩盖挨打的事实。
大着肚子的吴媚凶神恶煞,把她严严实实地堵在衣服与围墙之间。她实在无处可逃。吴媚眼睛里都要冒出火来,把她牢牢地盯住动弹不得:“你为啥要这样?我啥地方对不起你。你还翻眼睛?你就这么恨我?”说着又推她一把,“你有良心吗?啊,你说话啊,你还翻眼睛?你这个小婊子婆,跟你那婊子娘一个德行啊,你!”
“不要提我娘!”春水突然间爆炸了,她连声尖叫,一摔手,把吴媚的几件衣服一齐扯下来,往地上扔,在上面边踩边跳,嘴里还发着狠:“我就恨你,就恨你们吴家,你们有啥了不起,没几个好东西!”吴媚又惊又气,叫声:“你还真反了!”再次扑了过去。两人扭打在一起。
突然间造反,春水还是有些心虚胆怯,再加上吴媚毕竟是个孕妇。双方都有顾忌,所以使的都是花拳绣腿,样子吓人,杀伤力却有限。只是一胖一瘦,很难看地扭在一起,成了两个女疯子。
陈流年听到动静,从二楼冲下来。他头发乱蓬蓬的,穿着西装,腋下夹个公文包,本来是准备出门的。看到两个女人丑态百出的样子,大吃一惊又哭笑不得地喝道:“干啥,你们?”
春水赶紧先松开手,退后一步,显出一脸苦相来,敢怒不敢言的。不知情的必定以为她受了千古奇冤。
吴媚见了,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又扬手要打。
陈流年一把拉住,说:“你咋老欺负人呢?”
吴媚只得眼泪汪汪的,转身“咚咚”地上楼,摔门进了卧室。
陈流年几步跟进来,沉声道:“你一大清早发的啥羊角疯?”
“我发疯?”吴媚暴跳起来,然后又重重坐下,在大腿上一拍,气得笑起来:“你也不问问清楚,当着那小贱人的面,就朝我发脾气。帮一个外人欺负大肚子堂客,你还算个男人吗?跟你家那个老变态婆一个德性!”
陈流年脸上挂不住了,冷笑一声:“做你的男人很难啊,你自己照照镜子,你还像不像个女人?我娘再不好总归是我娘。你自己啥德性,整天这个蠢那个贱的,就你聪明高贵了……。”
话题越扯越远了,你一言我一语,越来越尖刻,互不相让。到最后,又是吴媚理屈辞穷。
她浑身发抖地说:“早晓得结婚会这么糟,我宁愿一辈子不嫁人。我们吴家确实没一个好东西。活得这么累这么肮脏,何苦还要结婚,还要生儿育女。你何不再离一次婚呢?”说罢眼泪止也止不住。
陈流年呆立了一会,见她说得如此可怖可怜,不觉有些动容,扔了公文包,掩了门,上前拥住她,也不好再说什么,准备由着她哭个天昏地暗。
吴媚却不哭了,哑着嗓子,把春水往她内衣上吐口水的事告诉陈流年。
陈流年倒不惊讶,反而扑哧一笑,说春水就是杀个人,他都觉得很平常呢。她是个怪人,爹死娘出走,心理有阴影的,你何必跟她计较。
他搂紧吴媚,伸手到她衣裳里解开她的胸罩,扯出来闻闻,说这件应该没口水吧,还挺香啊。
吴媚揪他的耳朵,陈流年不怕疼,把头往她衣服里拱,含糊不清地说:“我就爱你这个傻女人,浑身都是好东西。”他在她隆起的肚子上伏了好一会儿,听得到里面胎动的声音,6个多月了,孩子都成形了吧。
吴媚继续使劲拧,狠声骂,他才恋恋不舍地钻出来,作天真状:“报告妈妈,我生出来了。”
两人都笑岔了气,转眼间和好如初。
陈流年脱了西服,想好好相爱一场,却被吴媚止住了。她努努嘴,低声说:“她在偷看!”陈流年慌忙跳起来,猛地打开门,却不见春水的人影。转身看吴媚,她正笑得浑身发抖。
陈流年再要来时,吴媚却不肯了,站起来走到窗前,愣着眼神也不知望向哪里。
陈流年伸手搭住她肩膀,却听见她轻声嘀咕一句:“太可怕了。你看见她的眼神没有?”
陈流年皱着眉头问:“你怎么啦?”
吴媚不理他,又回到床上,笨拙的身体竭力卷缩起来,像一条缺水、缺氧的胖金鱼,瞪圆了眼睛,张嘴吐气,满脸惶恐,怯弱、无助,随时随地要饥渴而死。
她这副文艺腔的怨妇样,真让陈流年厌烦透了。他突然转身开门,低声怒喝:“现在就让她走!行不行?”
“不行!”吴媚却猛地掀开毛巾毯。
轮到陈流年瞪大眼睛了:“为什么?这会儿又来妇人之仁了?”
吴媚摇头:“何必把她逼得走投无路?”
陈流年扶着门框,盯住她左看右看,忽然轻轻一笑,“你啥时候成善人了?真不愧是玉菩萨的女儿,一套一套的!”
吴媚尖叫一声,滚到大床的最深处,闭上眼睛好一会儿,再睁眼看时,陈流年已经穿戴整齐,精神抖擞地又要出门了。
“站住,”她声音尖利。他置若罔闻,径直往外冲。吴媚一个枕头摔过去。陈流年头一偏。枕头在空中翻了个跟斗,花花绿绿地迷糊了吴媚的眼。等她恢复眼力时,陈流年已经从她的视线里消失。只剩下她在卧室里作崩溃式干嚎。
3.文学老青年
陈流年径直出了门,边走边揉眼睛,觉得那里隐隐约约地不舒服。这几天夜以继日地爬格子,总算小有成绩。
他从小坚信自己是个文学天才,如今三十六、七岁了,却混得不尽人意。连吃带穿,全靠着岳父岳母分给吴媚的一点家底。当然他用不着羞愧,吴媚的钱不就是他的钱?只可惜他偏是个有志气的人,再罩得住吴媚,仍觉得自己真他妈窝蘘。
他原是沉醉于文学的,可是文学给他带来了什么呢?出过一本散文集子,又有几个读者?他该有记者采访,到处题字开研讨会的,他该稿约不断,读者来信如云的。可是命运却偏跟他开了个玩笑:堂客吴媚,竟是他唯一的崇拜者。而吴媚的肤浅与庸俗,恰恰如一支利箭,伤了他的自信心。
面对这个愚蠢的女人,他时时刻刻充满挫败感。他丢了工作,背弃母亲,却又不为丈人家所容。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就为了与吴媚做夫妻?
当然,她是漂亮的,一会儿撒泼,一会儿撒娇。情绪多变,头脑简单,身体性感,这样的女人是只适合做情妇的,做堂客怎能称职?生活条件的优越,让她无法正确认识自己,就如同他自诩有才,无法静下心来适应社会一样。
他的才华不被人关注,却以相貌英俊,做了吴家的倒插门女婿而出名。人生最大的悲哀,莫过于心不甘情不愿哪。文人陈流年内心世界的寂寞,谁体会得到?
想到这里,陈流年停下脚步,打开公文包,掏出一支圆珠笔来,在自己手心上写了一行字,记下刚才最后一句心得。他喜欢这样冥思苦想,智慧的火花突然迸发,需要随时作个记载。也许将来某一天,他垂垂老也,世人将因为这一点而永远纪念他。他的失落感终会由此得到补偿。那都是属于将来的事。现实中的陈流年,也要食人间烟火。人生就是一出戏,不管你生末净旦丑,每个阶段的做念唱打总得应付。
眼下,陈流年便要到文化馆去,见一位地区文联来的领导许未然。
两个月前,陈流年曾把自己的长篇手稿寄给他,现在总算有了回音。
陈流年上中学时就听说过这人。许未然是写散文出身的。以前他在砂子庙镇插过队,那时就酷爱文学,也很刻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