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小保姆春水
这是一个夏天的上午,元江县城的一切都这么半死不活。就连日头也想就此歇脚,在树叶间撇下无数个小光影,白晃晃,花碎碎,倒像在吴家小院里撒了满地金币,闪得小保姆春水几乎睁不开眼。
劳春水踮着一双麻杆脚,做梦似地从树荫下荡出来。她一手挽着菜篮子,一手提着长裙子。紫色的连衣裙实在过于宽大,使这妹子更显得又薄又扁的,简直轻飘如纸。
春水这么瘦,却不曾受人虐待。四年前,没了爹娘的春水来吴家投亲时,还让她上过学的。无奈她那成绩实在跟不上。吴家女主人劳玉莲虽是个吃斋念佛的,也未免恨铁不成钢,拿堂侄女的试卷给大家传看过几次。那分数少得可怜,字倒写得牛大一个,显出十二分的蛮劲来。
春水虽然读书不成器,手脚倒麻利。退学之后,每天挎个菜篮子,跟着堂姑劳玉莲去买菜;有时在小院里喂兔子;脸色也红润了,衣服虽是表姐们淘汰的,穿在身上倒也算得有模有样。她还是个爱显斯文的,常把些诗啊词的捧在手里,直着眼睛念念有词。打牌的街坊们笑得肚子疼,纷纷夸道:春水妹子,你如今武也武得,文也文得,自打进了吴家门,当真是有福气呀。
文武双全有福气的春水见了人,也不多话,头一偏,偷偷地瞅你,微凹的眼睛圆睁着,分得很开,颧骨有点突兀,两条眉毛生得倒整齐,总微扬着,嘴角往下撇,仿佛时刻都在惊愕之中。
问她爹是如何死的,这个瘦妹子会轻描淡写地答:“车祸啊”,随后叹口气,双手一摊,像个悲天悯人的老太太,连连感慨道:“可不是富贵由命,生死在天?”
啧啧,她倒是能说会道!小姑娘的天真烂漫不见半点,那神情却像透了她的娘,总之是阴测测的让人不舒服。阴测测也就罢了,可今天这春水偏还穿回了她那条猪血红的连衣裙。这裙子又长又旧,土得掉渣,还是几年前自砂子庙带过来的。
劳玉莲一见,就头眼发晕,厉声喝令这苕货赶紧脱下。
苕货春水勉强照办,万般爱惜地把那猪血裙子收好,再换上表姐吴媚给她的绿色长裙,这才一步三摇地去找堂姑劳玉莲。
哪知还没到院门口,却吓得回了头。一个枕头从楼上摔下,正砸着她的后脑勺。表姐吴媚从阳台上怒气冲冲地探出颗美人头来,见春水一脸惊慌,不由得尖声一笑,然后将身一缩,就消失了。一阵激烈的争吵声传来,唧唧哇哇的就像一大片乌鸦在叫唤,春水知道,吴媚是忙着跟妹妹吴晴继续吵架去了。
春水就把头摇上一摇,仿佛活过几生几世似的,洞悉人生,心如止水。
只有那些娇生惯养的女孩子,才会一惊一乍的。比如说春水的两个表姐,个个漂亮伶俐,是那种十岁便穿高跟鞋,十二岁便谈男朋友的狠角色;家里又阔气,难免就有些凶神恶煞,富贵逼人。
2.陈玉莲的烦恼
“春水,你个苕货,快点哪。”劳玉莲连声催促,她是等得黄花菜都要凉了。
真是燥热呀,这死不要脸的天。
富婆劳玉莲是个虚胖体弱的女人,畏寒畏暑的,为着一年四季的轮回发愁。一大清早,两个女儿就争吵不休,使得她更是心烦意乱。她俩自小处不好。长大成人了,你抽烟,我酗酒的;姊妹间开个玩笑,也是婊子长婆娘短的。做父母的无所适从,稍不留心,便遭这个怪,那个训,抱怨他们糊涂浑沌偏心眼。
“天可怜见,”劳玉莲对娘家侄女春水叹道:“我敲碎了多少木鱼,就盼闺女们团结友爱,平安乐呵。谁料想养出这么一对冤家来!”做娘的把话说得悲伤绝望,脸上却禁不住笑意盈盈。
劳玉莲虽然潜心向佛,性情寡淡,可毕竟是个妇道人家。看不过女儿放浪样子了,就难免要唠叨几句,倒需要老倌吴开林当头棒喝,提醒提醒。
吴家的男主人吴开林,人称“吴百万”,靠倒卖农药化肥致富,最近几年把老家的生意放下,去了深圳开湘菜馆,偶尔回家,在堂客面前总端个架子,见了两个女儿,却是个软骨头,由着她们没大没小。吴家的辈份是倒过来的。女儿们威风凛凛,衣着暴露,叼着烟开父亲的玩笑。父亲乐意。
老倌不在家时,劳玉莲更得步步小心,如果不敲木鱼念经,就干脆出去串门。因为才一开口,便要遭遇女儿们连珠炮镇压,灰头灰脸地做不得声。
可又得快去快回啊。尤其是今天,两个女儿在家里斗法,正闹得不可开交的。这万一要打起来,可如何是好。
大女儿吴媚二十六岁,在县电视台当播音员。貌美如花的她,人称“狐媚子”。既然是狐媚子,换男朋友也就比换衣裳还快。凡是劳玉莲反对的,吴媚偏要爱得山呼海啸;劳玉莲一旦同意了,她却又说你自己去嫁他吧。
劳玉莲气不过,干脆闭眼不管,说由着这个混账东西瞎胡闹便罢。料不到的是,这么个元江县城出了名的浪女却突然动了真感情,与一个男同事恋爱不到两个月,就哭着喊着非他不嫁。
劳玉莲暗地里托人打听,得知这男人名叫陈流年,比吴媚大了八岁,跟春水一样,也来自本县砂子庙村那个穷地方。陈流年肚子里有文采,外表也标致,却是穷得两眼滴血;只是个穷倒也罢了,偏这人还是离过婚的;离过婚倒也罢了,他还有个不三不四的娘。这娘逢人便说,吴媚又不是黄花闺女;吴家靠坑人发财,迟早靠不住的;她儿子是堂堂正正的国家干部,貌似潘安,文曲星下凡,配一只骚狐狸真是可惜啦。
劳玉莲气得险些吐血,可任她怎么劝阻,吴媚都坚决不肯回头。劳玉莲干脆就打电话给老倌吴开林,把他从深圳叫了回来。
吴媚班是上不成了,被父母关在家里,摔东砸西,跳脚拍手。见女儿闹得不成样子,吴开林便打了她一耳光。吴媚就发起泼来,哭骂道:老东西只顾着钻到钱眼里;身为长辈,生活作风又不好,为老不尊的,有啥资格管教儿女!
吴开林乃成功人士,难免在外风流快活,劳玉莲心知肚明不戳穿也就罢了。这当口被女儿揪住隐私要害,真个叫他措手不及。刚好深圳那边的湘菜馆有事,他就趁机逃之夭夭。
也是冤孽,本来在省师大音乐系念书的小女儿吴晴,突然间闷声不响地退学回家。啥原因谁也问不出来。吴媚正有气没地方出呢,吴晴也不是好惹的。当下两姊妹就吵将起来。
吴晴乍一看去慢条斯理,说起话来却是钉子似的一扎一个准。连春水都晓得,莫看吴媚大呼小叫的,却每次都让吴晴占了上风,再和好时,却一定是吴媚先低头。劳玉莲私下里总顾着吴晴些。吴晴性子冷,难得开一次金口,却是母亲的主心骨。就连吴媚的婚姻大事,劳玉莲也只跟吴晴嘀嘀咕咕的。吴晴要是说,别管她死活,劳玉莲便赶紧附和:是的,懒得理这东西。春水每一偷听,劳玉莲便大声叱喝:苕货!出去!快出去!
苕货春水便迅速调转屁股,像老鼠一般溜开了,却在心里暗笑道:瞧你们一家子人仰马翻的样子!令吴家陷入紧张局势的男人陈流年,春水岂止认得,还熟悉得很,不就是春水干妈陈四婶的儿子嘛。
在春水的老家砂子庙村,陈流年的继父陈主席老实无用,没啥好提。他的亲娘陈四婶,却是远近有名。四年以来,春水与她在这菜市场几乎天天碰得到的。
3.泼妇陈四婶
走到菜市场了,姑仍旧没个好脸色。春水便大气也不敢出,一边紧紧跟随,一边东张西望。
姑唉声叹气地对她说:“我这心里苦哇,菊。”天气正热,姑穿着一件无袖连衣裙,花团锦簇的,领口处看得到沉甸甸的金项链,后颈窝露出一大砣肥白的肉来一抖一抖,透着一团喜气和贵气。不住有人恭敬地向她打招呼。姑只点头,俨然一个女菩萨。
春水便摇头寻思:你苦?这样穿金戴银你还苦?那我干妈还要不要活?
自己爹死娘不在,春水不愿去想,倒把一双眼睛往袁大头儿子的早餐店瞄,瞄来瞄去,就找到了干妈的身影。
乡里堂客陈四婶如今成了城里人,刚烫过头发,穿得一身崭新。衣裳不错,廉价又时髦。她手里夹着烟,正笑嘻嘻地与早餐店里的袁大头高声对骂,眼看越来越占着上风呢。
扭头见了春水,陈四婶立即作惊喜状,跑过来一把将她揽紧,一口一声我的心肝肉啊,我可怜的儿,吴家没把你怎么着吧?春水慌忙挣脱干妈热情洋溢的怀抱,伸手去接姑手里的东西。姑铁青着脸不说话,一把扯过她就走。春水跟着一路碎跑,头都不敢回。
只听得后面巴掌拍得震天响,陈四婶的叫骂像鞭炮一样炸响了:“有啥了不起的?你有钱不过是多几张纸,老娘还不稀罕呢,擦屁股都嫌硬!”
劳玉莲顿住脚步,扭头回敬道:“好啊,你人穷志不穷,早几天干啥要来提亲?幸亏没让你进门,省得脏了我吴家的地板!”
陈四婶被戳到痛处,扑过来一声冷笑:“我那是一时糊涂,不晓得你闺女的底细!”
劳玉莲气得浑身发抖,正待骂回去。几个熟人赶紧将她拦住。老街坊袁大头也过来相劝,悄声说:“你一个信佛的,门第又好,何必跟个乡里堂客一般见识!”他的儿子袁小华也抱着膀子凑过来看热闹,却只顾着煽风点火:“打一架嘛,就在这里打一架嘛!”
袁大头本来在县文化馆上班,前来儿子的店铺视察。见儿子这么吊儿郎当,便拿扇子敲他的头,说毒药啊毒药,白天惟愿牛打架,夜里惟愿火烧天!你看你把店开成啥样了!
不料袁小华一反手就把他的扇子缴下,说你摇着扇子装个啥的斯文呢?怕寂寞就明说嘛,何必一天到晚勾搭人家有夫之妇!
老鳏夫袁大头气得险些把扇子撕碎,说你妈去得早,老子养你一场不容易!如今你不孝敬老子也就罢了,这个店都快要被你白瞎了,真是个败家的玩意!
袁小华肩膀一耸,两眼朝天,说这个店我根本不想开了,我又不稀罕这点碎碎钱!说罢,还朝着春水吹口哨:“春水妹子,你跟吴媚说一声,改天我请她看电影!”
春水假装没听见,与几个街坊簇拥着劳玉莲赶紧撤退。劳玉莲一路恨道:“什么东西,她是个什么东西!春水啊春水,你倒眼睁睁地看得下去!”春水“噢”一声,就连忙帮着悄声骂:“竟敢到这里来放泼!她也不瞧瞧自己的底细!”
是啊,陈四婶自己是个啥底细?陈四婶这个尊号的由来,是她带着儿子嫁过四次人,且越嫁越穷,越穷越顽强。听说起先还是老倌打她,后来嫁到砂子庙,竟变成她打老倌了。砂子庙出了名的老实人陈主席,常被堂客欺负,大气都不敢吭一声。
陈四婶欺负她老倌不说,跟儿媳关系也不好。
陈流年长相出众、读书成器,是砂子庙第一个大学生。却因没脚路没关系,只好回到本地当了一名中学老师。春水在镇里上初一时,陈流年还担任过春水的班主任。陈流年的前妻,是学校最漂亮的女老师。按说这郎才女貌,也还挺般配的,可巧那女的不能生孩子。
有几次,陈四婶还跑到学校叫骂,说儿媳妇占着毛坑不拉屎,结婚三年生不出一个屁来!害人的猪婆娘何不去死!那女老师也厉害,骂家娘(婆婆的意思)是个扫把星,走到哪克到哪。陈四婶就冲上去,跟儿媳扭打在一起,惹得一大群学生欢天喜地看热闹。
别看陈四婶泼悍刁钻,与春水她娘可是难得的干姐妹。春水的名字就是她给取的。当时村里放电影《一江春水向东流》,陈四婶说,我儿子叫流年,就是流年似水的意思。这水只怕就是春水,他们两个可能有缘呢。
这个识文断字的干姐姐很受春水娘的倚重,春水的名字就这么定了。娘每次离家,就把春水寄放在干妈家里。陈四婶对小孩子的热情与宽厚,也一直温暖着春水的童年。
记得在春水五六岁时,有次拿了一块钱去给爹买酒,半路上被村尾劳连贵的儿子毛泡拦路打劫。毛泡那时也就十岁吧,是个自小见不得钱的主。幸得有其他孩子向陈四婶通风报信。陈四婶火速赶来,把毛泡按在大队部的围墙边上,软硬兼施地审他。他抵死不认。陈四婶气不过,就把他的衣裳剥下来搜,却一无所获。陈四婶下不了台,就给他两个煮鸡蛋封了他的嘴。好在毛泡也不记仇,以后闯了祸,还是往她家躲。陈四婶也不计前嫌,每次都慷慨地提供保护。
陈流年教学很马虎,却也很受学生的喜欢。春水那时父母双全,却老是无家可归。陈流年的娘既然是春水的干妈,说起来,陈流年也算是她的亲哥哥一般。
有次陈流年为他娘买了条连衣裙。乡下老堂客几个敢穿这个的,陈四婶虽爱花俏,却也怕人笑话。陈流年就转手把它给了春水。那件连衣裙颜色暗红,老长,都能遮住脚踝了,对春水来说显然不合适。但春水却把它当成最爱,老穿着它偷偷地照镜子,再拿个围巾裹头,只露出一双眼睛瞪着,阴险狡猾,狼外婆似的,能把人吓一跳。人躲在这衣服里,很容易产生心理优势,多么安全,多么得意啊。
初来吴家时,春水就穿着那条连衣裙。姑见了直皱眉,吩咐她赶紧脱下扔了去。姑说:你人瘦,走起路来又扭扭捏捏、没声没响的,跟那戏台上的无常鬼没二样;穿着这裙子,就像泼了身猪血似的,更显得一股子丧气。
春水只得照办,心里却想:这裙子可是陈流年给买的。就连自己的亲娘,也没给春水买过几件衣裳呢。可惜陈流年老师后来因为离婚,便调离了。陈四婶也抛下穷老倌陈主席,跟着儿子走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