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时”电子公司是家港资企业,主要生产一些电子表、石英表……之类的电子商品销往一些非洲国家,员工才300多人,但管理得极其严格。
你上厕所吗?行!一个上午给你10分钟如厕时间:登记、打表,耽误一分钟罚款5元。
你想接电话吗?对不起,上班时间员工手机一律关机。
你想睡个安稳觉吗?那也不行!休息时间员工手机一律开机,否则罚款50。
你生病想休息?行!那你得拿医院证明来。没有?得!那就上班去!就算你壮烈地晕死在流水线上。
你要急辞工?好啊,那是相当相当地欢迎!但得扣你两个月工资。
没工资要闹事?那你闹呵,公安局的大门为你敞开着。
在海都,有很多公司都请了一个当地人当厂长。这厂长一不管生产,二不管销售,三不管技术研发,每天光着一双脚,足踏一双地摊上淘来的皮鞋,懒懒散散地歪进办公室,泡几壶普洱,吸几口“好日子”香烟,看几张马报,或者对着电话与人笑呵呵地“丢你老母”几句,就拖拖斜斜地下班去,潇洒得像《封神演义》中的散仙陆压陆道人。
但很多工人都不知道,像此类散仙厂长有何神通之处?
“天时”电子公司的厂长是一位姓林的本地人士,瘦高且藜黑,像根烟熏后的竹杆。一口黄牙中还镶嵌着金齿,一笑便满嘴的金光灿然,很有一些大富大贵的意思。
丽娟叶岚有幸认识此厂长大人,还是那天下班时,“大屁股”主管阿娟叫一个四十多岁黑高的:“林厂长,好久不见啊!”
叶岚两人大吃一惊,想不到这个其貌不扬的竹杆竟是一厂之长,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上了一个多月的班,她们已差不多适应了打工生活,先前的神秘新鲜感早消失殆尽,随之而来的是无休止的加班,人变成生产线上的一个机器零件,不停地运转,运转……
随着天气的逐渐炎热,丝印车间的油漆味也越来越浓,员工们实在受不了,便要求在车间里装空调或排风扇。“大屁股”阿娟一听就怒火冲顶,烧得浑身肥肉“嘟嘟”直冒青烟。
“你们以为是在当官作府啊?还空调!你们知道空调一天要多少电费吗?谁受不了就叫他滚蛋!”在给几个拉长开生产会议时,“大屁股”唾沫星子飞得像三月江南的小雨点,无遮无挡地喷在李霞等人的脸上,真个如春雨拂面,诗意盎然。
“主管,车间的气味也确实太浓了些,时间长了真怕会慢性中毒……”拉长李霞吞吞吐吐地说。
“都是些土农民出生,身体有那么娇贵吗?”“大屁股”近来与香港经理阿明关系甚是不顺,自己的一身肥肉虽然是毫无保留地捐献给了阿明同志,但却没换来那香港仔的一颗色心。这令“大屁股”实是气苦,暗道都97回归了,一个死港仔还是如此嚣张,真他妈是可忍孰不可忍也!但那香港仔确实帅呆酷毙了,举手投足间怎么看都像黎明,就把个“大屁股”迷得神魂颠倒,恨不得生吞了他。可香港仔明哥对她始终是有一搭没一搭,一幅浑不在意的样子,只把“大屁股”吊得月经失调更年期早临。今天一听要给车间加什么空调风扇,那久淤的怨气终于找到出口喷薄而出,一路骂将下来,大到车间管理、产品质量……,小到茶杯摆放,厂牌挂置……直骂得空中过往诸路神仙心惊肉跳毫发顿竖,众拉长大气不敢出,低眉顺目,如我佛如来座下弟子眼观鼻鼻观心暗念阿弥佗佛。
诸拉长挨完训,回到车间传达最高指示,工人们一下就炸了锅,说这样下去还让不让我们活呀?李霞怕闹出事来,忙说其实我们也有个办法,就是隔一个星期喝一次猪血汤,把毒素排出去。
“那你做猪血汤给我们喝呀?”一个员工顶嘴道。李霞的脸“刷”地一下红到耳根。
“别说了别说了,谁叫我们是打工的命?打工的命就是该受苦受罪!”又一个声音说。
刚才还沸沸扬扬的车间一下静下来,大伙默默地坐回原位,空气里飘起一股颓唐感伤的气息。
这天又加班到十一点钟,刚一出车间,大伙就一声狂吼,活像刚出狱的劳工,纷纷涌到隔壁的小摊档上去吃一块钱一碗的炒粉。虽然那炒粉干枯得像过冬的稻草,燥燥的如同荆棘,但这些工人个个狼吞虎咽,如同饿牛吃嫩草,几筷子下去就把一盒炒粉搅得一干二净。
睡到夜里两、三点的时候,丽娟被一个恶梦惊醒。梦见一条大蛇张着血盆大口对她紧追不舍,一直把她追到床上化作一声惊叫才逃遁。
醒来的丽娟捂着胸口直喘粗气,忽然听到胡芳的床上有些异动,侧耳细听,是急促的喘息和肉体相撞细微的“啪啪”声,丽娟全身的鲜血“哗”地往上一冲,像被雷击了一般。她既紧张又惶恐,还有几分害怕,然而又夹杂着莫名的兴奋与期待,不一会就听到胡芳和一个男子发出满足的叹息,无边的暗夜又袭掩过来,一切复于沉寂。
这一夜丽娟再没睡好,耳边总响起那神秘而暧昧的声音,像秋风夜雨打巴蕉扰得她心神不宁。
次日早晨丽娟起得较早,刚穿好衣服,就见胡芳的蚊帐里探出一颗男孩子的头来,他看见丽娟,灿然一笑,露出一口白得发光的牙齿,奇怪的是他没一点羞涩,大方得令人吃惊,那份毫不在意的神情就像久经沙场的老将,视万敌如无物。
丽娟像发现了非洲大陆似的,在洗脚刷牙时,她迫不及待地把叶岚拉到一边,告诉她这个惊天秘密。没想到叶岚笑道:“你真是个笨蛋,现在才发现呀!知道不,这个宿舍除了我们俩,谁个蚊帐里没藏过人呀?”
“哇!!!”
丽娟忍不住一声狂啸,满嘴的牙膏白沫狂喷而出,唬得正在漱口洗脸的员工全部立正:以为此女突发羊癫疯。
这天上班丽娟发现,丝印车间的工人大多面色苍白。纵使胖得像猪一样的胡芳脸上也少有血丝。
一个星期六上午,忽见二楼行针部的主管到丝印部找“大屁股”,两个人在办公室嘀嘀咕咕了半天,甚是诡秘。
这一整天“大屁股”都阴着脸,眼冷唆唆的割人,看人像锥子锥,不停地在车间里来回走动,像包公破案似的。
下班时,“大屁股”刀着声音喝道:“明天谁也不外出!谁外出就炒谁鱿鱼!”说完两个大波波一甩,屁股磨盘生风似地而去。
一个男员工等“大屁股”磨远后骂道:“丢你个老母嗨!老子操你!”
“嘎——”一声怪笑响起,“小心她把你小弟弟给夹断了。”
这句话引得男员工一阵哄笑,丽娟突然想起胡芳的事,脸不禁一红,拉起叶岚的手,朝饭堂跑去。
这天晚上所有的员工只许进不许出,厂里又没有电视看,大伙闷得慌,也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第二天清晨,厂门口忽然停了两辆巡逻车,红灯一闪一闪的令人心慌。七点半钟的时候,那个绰号叫“洪七公”的保安队长拿着一个小广播在操场中间喊:“各员工注意了!各员工注意了!所有的人都带着自己的行李到操场集合。快点!动作快点!”接着所有的保安全部出动,一间一间地清空宿舍。那个黑竹杆林厂长陪着四名身着迷彩服的治安队员,翘着二郎腿坐在保安室门口谈笑风声,很有些“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的豪气。
保安队长整理好队伍,像解放军叔叔那样跑步到厂长面前,立定敬礼:“厂长同志!员工已集合完毕,请您指示!”
丽娟看见厂长也回了个礼,像电影中的小越南鬼子似的。
此厂长背着手踱到队伍面前,用广东普通话说:“我们厂里近期被偷了不少表,昨天又偷了三块,价值几千块。今天我们来个全厂大检查大搜查。凡是偷了表的,都得进号子。偷了配件的,一律罚款。”一挥手,“开始检查。不仅包要检查,还要搜身,男女一个不准漏!”
“女的不方便搜呵!”保安队长小声道。
“不方便也得给我搜!要不我养着你们干什么?”
几个保安便喜得手舞足蹈,尽显色狼英雄本色。
公司的每一个人都被从头到脚搜过一遍,每一个行李包都惨遭底掀天。不搜不知道,一搜还真的吓一跳:果然搜出不少手表。
林厂长就“嘿嘿”一笑,满嘴的金牙豪光四射。叶岚和丽娟站在最前面,不禁流了一身冷汗,感觉这个林厂长像条大毒蛇在对着她们吐着血红的信子,再没小瞧他的意思。
“偷了表的,统统给我站出来!”林厂长依然笑嘻嘻。
男男女女一下站出20多个。林厂长对“大屁股”说道:“我这个‘人肉搜索’不错吧?”“大屁股”就一脸谀笑,说那是那是,林厂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手到擒来。林厂长仰天大笑,然后对保安队长一努嘴:“余下的事就交给你了。”
这次“人肉搜索”被派出所抓去20多人,罚款近100人,公司的每个人一下变得噤若寒蝉,惶惶不可终日。
叶岚和丽娟均躲过此劫:新来胆小一条表带也没敢拿!
拉长李霞甚是高兴。在此次“人肉搜索”中,她这条拉的员工没有一个偷表藏带的。次日上早班开早务会时,她很是下功夫表扬了这帮兄弟姐妹们。尤其是丽娟和叶岚,这次连一个镙丝钉都没搜出,真是达到了“两袖清风存正气,一腔热血为人民”的崇高境界。丽娟两人听了拉长大人对自己一番深情厚意的表赞,高兴得几乎晕厥过去,仿佛美好的前途就在前面召唤。但一个男员工非常之实际,说拉长,表扬又不能当饭吃,要不你就请我们吃餐饭吧!一个女QC忙说道:一条拉这么多人,你想把我们拉长吃穷啊?要不今天晚上我们大伙聚餐,AA制。各狗男女就齐声轰:好啊!就AA制去搓一餐。
大伙都牵肠挂肚地惦着AA餐,干起活来手脚就分外麻利,恨不得将一天的生产任务半天就干完,然后好好的腐败腐败,犒劳一下没有一点油水的肚皮。
丽娟和叶岚均安排坐在靠门的工位上。李霞私下里跟她们说:这里通风!这令丽娟两人差点感激涕零,暗道遇到了一个好领导,只恨拉长是个女儿身,自己不能以身相许。
下午三点多钟左右,李霞又坐到两人身边,一边擦丝印坏了的表带一边低声拉起家常。聊着聊着,李霞的头突然一软,像根被拦腰砍断的草耷拉在丽娟肩上。丽娟大吃一惊,忙喊道:“拉长!拉长!”李霞面如白纸,眉眼不展。叶岚忽然叫道:“你看!有血!!”
只见李霞下身的血水顺着大腿往下流。
“不好!可能是流产,快打120!”一个40多岁的大妈级员工急促地喊道。
车间里顿时乱成一锅粥。丽娟早吓得身软了,哪里还抱得动李霞?一个身高体壮的男仔冲上来,一把背起李霞冲了出去,大喊道:“厂车!快来厂车!”不一会全厂惊动,“大屁股”也慌了神,忙叫来厂车风驰电掣将李霞送往医院。
丝印部的员工见李霞生命垂危,全跟在后面跑了过去。“大屁股”慌了,连连大喊你们回来你们回来,你们回来给我开工!一个男仔起了火,骂道日你的妈的你还有不有点人性?人都要死了还上你妈的×班?!
“大屁股”像塞了一口猪粪似的愣在那。
在九围镇医院里,一个女医生焦急的对着一大群人喊:
“你们谁是家属谁是家属?”
“我们都是她的工友,没有家属在这里。”叶岚回道。
“她怀的婴儿胎死腹中,还胎位不正,是横胎,要剖腹取出,不然大人会有生命危险。”
“是不是要在手术单上签字?”
“是的。没有家属签字我们不敢动手术。”
众人面面相觑。
“多拖一分钟大人就会多一分危险。你们快点拿主意!”医生催促道。
“我签!”丽娟突然挺身而出。
叶岚吃了一惊,拉住丽娟:“你……”
“顾不了那么多,救人要紧!”丽娟轻轻推开叶岚的手,“唰唰”地在手术单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一个小时后,李霞腹中的死婴顺利取出,是个男孩。
“医生……我孩子……是怎么坏的?”李霞眼泪像河。
“慢性中毒。”
“我的孩子……”
李霞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
走廊里的丝印部员工也泣声一片……
“都是那车间的那些死化学品害的。”一个女员工说。
“狗日的阿娟,要她装几台空调都不。”
“那还不是老板的意思。”
所以作为打工者,你别跟老板提什么要求,要求不是你提的,你只不过个是打工仔。
如果你受不了,那么请离开,没一个老板会留你:你不是什么香饽饽,只不过是来来去去的一根草。
你也许觉得离了虎口,但下一个进的将是狼窝。
这就是打工者的宿命。
你不要把自己当人看。你的手,你的脚……都是老板的。
断手断脚吗?那有什么了不起!大不了甩你几张人民币。
在海都,每年不知要多少热乎乎的手(指)和脚(趾)被冰冷的机器砸碎轧断切割。一位流浪诗人曾说过这样不无偏激的话:
“海都遍地林立的摩天大楼,是无数民工的断臂残肢所支撑;
海都繁华与喧嚣的背后,隐藏着太多打工者的血和泪;
海都富可敌国的钱币上,每张都透出丝丝的血腥。”
此话或许有些过,但未必也不是事实。
李霞六个月的婴儿毒死腹中,但公司里不承认是油漆中毒所致。李霞的老公于当天也从东莞长安赶了过来,听了“大屁股”的话就气得张口结舌,说你们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这样明明是明明是……
“不是我们公司说的,是医院里说不关油漆中毒的事。”“大屁股”死爱港仔总经理阿明,阿明又是老板亲侄子,“大屁股”就理所当然地把自己当成了半个老板娘。
李霞的老公便气鼓鼓地去找主治医生。主治医生说:“是啊,你孩子坏事是不关油漆中毒的事。”
“那天你可是青口白牙说是油漆中毒死的。”
“那时情况紧急没来得及确诊嘛!”
李霞的老公立马无言,像被白衣吊死鬼猛扼住了喉咙。
他当然不知道,“天时”公司早就给医院送足了红包。
“现在不仅是有钱能使鬼推磨,而是有钱能使磨推鬼。”一个星期后,当丽娟头部受伤躺在医院时,把这起婴儿事故说给吴文听,吴文就非常哲学家的说出一句非常之哲学的话。
李霞请假休息,她的拉长位置很快被“大屁股”的一个广西老乡顶替。丝印部的流水线照常开着,大伙照样泡在油漆气味里上班,一个半鲜活的生命在这里被蒸发得无影无踪,无有一丝痕迹。他很快被人遗忘,就如同他年轻而嬴弱的母亲被海都遗忘一样。
这几天赶货像赶贼,中午直落,晚上加班到十一点半,冲完凉洗完衣服差不多快凌晨一点钟,大伙累得贼死,除了想睡觉就想睡觉,那感觉就像八辈子没合过眼。
丽娟和叶岚都睡在上床,俩人隔河相望,颇有些“盈盈一水间,脉脉又能语”的诗情画意。美中不足的是室小人多,热闷异常,只好把两把吊扇开得“呼呼”响,像哪吒三太子的风火轮降临凡尘大显神威。
也不知睡到几点钟,丽娟被一泡尿憋醒,迷迷糊糊地站起来,突然头发一紧,一股巨力将她的头皮撕下几块。丽娟痛得大叫一声,一跤跌坐在床,原来是顶上的吊扇搅中了她的头发,几缕鲜血顺着额头流了下来。
叶岚正睡得像死猪,忽然被一声惊天动地的尖叫吓醒,第一感觉以为是发生了地震,像小猫翻身似的一跃而起。只见对床的丽娟双手捂头蜷缩成一团。
“你……你怎么啦……”
“我被风扇打了头。”丽娟含着哭音说。
睡在床下铺的胡芳忙打开灯。
白炽灯光如昼,它是那么白,白得近乎透明和没有了颜色。这透明的、无色的光照在灰暗的水泥地皮上,灰暗的水泥地皮上有缕缕青丝,缕缕的青丝零乱地柔软地散着,柔软地散着的青丝,青丝上面仿佛还飘着袅袅的温暖的人体的气息。然而有血,那鲜红鲜红的,血,一点一滴、一块一块地沾在那缕缕青丝的根部,像火一样燃烧……
当吴文接到叶岚的电话,只吓得魂不附体。忙和江城打的赶到医院,见到满头白布的丽娟时,不禁落下泪来。
若干年后,已颇有名气的网络作家吴文想起丽娟的破头之灾,依然心痛如割。一时诗兴上涌,写下了这首自认为绝品实则狗屁不通的诗:
“你的青丝为谁飘落
当风扇的铁腥飞舞
南国宿舍夜的暗影
有斑碎殷红的桃花
在城市的满天笙歌
和冰冷的水泥地上
宛如烟花一般溅落
你的青丝为谁飘落
母亲那思儿的叹息
在遥远的故乡零落
昏暮中杜鹃的血啼
如晚天的红霞洒铺
你满头的青青翠羽
怎被金剪割得斑驳”
丽娟头破住院的几天,都是吴文在照顾,这令丽娟十分感激。
这两个多月来,吴文像个地主少爷被江城供着,没日没夜地苦学电脑。现在已登堂入室,什么网上冲浪、QQ聊天、千千静听……都玩得有声有色,甚至还开了一个新浪博客,将自己的一些狗屁速朽文章发在上面唬弄广大人民群众,俨然有网络写手的英雄气概。
吴文不是不没有找过工作。他虽没厚颜无耻到自诩为文曲星下凡,但凭着一个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证和发表的一百多篇文章剪报,骨子里也还牛皮得很。江城对他多次的洗脑运动也只是短期有效,没过一两天就“落花流水春去也,天上人间。”这就令江大人非常之失望,痛感孺子不可教朽木不可雕,于是悍然停止心理攻势,恼羞成怒地最后一次骂曰:“你是什么搞文学的?背蒌里背着一个黄鼠狼,就装着打猎的!”吴文一幅死猪不怕开水烫样,嘻皮笑脸地说你这个比喻蛮形象,以后我用到小说里去。只气得江城差点当场吐血殉国,想不到此文朽竟活学活用,实不可理喻之至焉!
但江城私下里却也不得不佩服吴文的执着劲。在海都这个高度物化的城市,像吴文心中那样的理想之花早凋落殆尽,其稀罕珍贵大概比恐龙蛋有过之而无不及。
江城在南方国际贸易公司总经理李肃的英明领导下,业务做得红红火火,风声水起的甚是春风得意。书中暗表,此时的江城工资加外块,月入过万,一双臭脚已跨入金领阶层。如果是个所谓的低级蓝领打工仔,吴文白吃白喝几个月下来,早把他的肉都给啃光了。
好人好做,但被施舍者却不好做。“白吃白喝先生”吴文同志这几月每天无不如坐针毡,江城越不介意,他就越无地自容。多次提出要自谋生路,都被江城怒目横眉地骂得狗血淋头拖矛而归。
但俗话教导有云:“活人不能被尿憋死。”趁着江城去上班,吴文就有几回狗胆包天地带着那本蓝皮作家证和作品剪报集去市场找食。
“你?写小说?还作家?哈哈,现在还有作家?!”在海都人才市场里,吴文把自己的资料递给某企业的某先生。某先生开天眼而觑,不禁震天大笑,如见异兽。
“怎么?你小瞧人?!”
吴作家此时就脸如关公眼似张飞,一腔瘦肚皮气得鼓鼓的赛过青蛙,指着某先生的脸言正义词得像外交部发言人:“你侮辱我可以,但不得侮辱文学!”
某先生笑得打跌,捂着小肚子说行行,我不侮辱文学我不侮辱文学。说着强直起腰,两臂张开深情地拥抱蓝天,风情万种地吟道:
“啊——!文学!伟大的文学啊——!”
三流作家吴文遇到一流的朗诵家只能手足无措,站在那里像闹市中的猴子,恓恓惶惶恨不得化成蚂蚁钻到洞里去。这时忽然一个清脆的女声说道:
“先生您是这家企业的老板吗?”
“不是不是!”此朗诵家见是个美女,忙变脸成多情诗人,一脸谀笑,“您要应聘什么职位?”头哈腰地像汉奸见日本太君。
“哦!我还以为你是这家企业的老板呢,原来也只是个打工仔呀!那你凭什么取笑别人呀?人家好歹是个作家!那你呢?!”
这几句话对吴文可谓是字字滚荡句句含情,真是雪中送碳兵困解围,这令吴作家非常感激。暗道这是哪里来的侠女,如此仗义拔刀相助救我一条小命,真乃女中英雄巾帼豪杰!于是回过头去,这一下只惊得目瞪口呆:原来此侠女竟是在南门关车站邂逅的婉雪。
“啊……原来是你呵……!!!”
“咦!怎么是你呀?”婉雪也认出了吴文,一脸的惊喜意外,那对长睫毛像双燕子在鹅蛋脸上一扑一闪的,像在唱歌跳舞。
“唔……我来找工作,想不到……”吴文的嘴里像含着胡萝卜。
“那是他们有眼无珠!”
“哦——是吗?”
“当然呀!你没听说过吗:你可以嘲笑一个帝王的富有和享乐,却不可嘲笑一个诗人的贫穷和浪漫!”
这句话令吴文一震,像束阳光照进他的心房,他开始真正地关注起这个女孩。
后来吴文回忆起与婉雪的爱情,才明白正是这句话打开了他的心灵之窗。
“你也来找工作吗?”吴文问。
“是啊!海都的工作好难找呵!”
吴文也不完全是书呆子,说:“我请你吃餐饭吧,谢谢你刚才的拔刀相助。”
婉雪嫣然一笑,说:“行啊,不过呢,我有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
“不能超过20块钱!”
“行!行!”吴文心里一阵感动,嘴上打趣说,“谁叫我们都是无产阶级革命家。”
这句话令婉雪咯咯直笑,她想不到这个呆子竟会幽默。
这次成为他们一生中最快乐最温馨最甜蜜的一次聚餐。虽然只在路边的一个大排档里吃了两碗炒米粉。
后来婉雪死去。吴文出家。
青丝红颜,终归尘土。
万丈雄心,俱成飞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