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管家见斯坦因不明白,于是说道:“是的,斯坦因大人,刘大人十分感激您的慷慨,您赠予的疏勒河和额济纳河盆地的测量图,帮助他完成了一部地理学著作。对于您所作的一切,刘大人铭佩五中,从未忘记。除了我带来的这一点点东西,还有一些牲口食用的草料,已先行派人送往大人住的帐蓬,相信大人回去后就能看得到了。”
斯坦因和蒋师爷连连拱手,说道:“有劳挂怀!”
安管家又谦让了一番,说道:“刘大人说他现在是待罪之身,不便亲来拜谒,尚请原宥。”
斯坦因连称不敢,管家回头跟挑担子那人低声嘱咐了几句,大概是叮嘱他小心侍侯,把食盒送到大人府上之类的话,说完后才跟两人拱手道别,先退后几步,这才回身离去。
安管家刚离开,斯坦因就问蒋师爷道:“蒋,请你告诉我,你们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蒋师爷被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脸上露出不解的神情,斯坦因朝着那两只红木漆大木食盒一努嘴,蒋师爷这才明白过来,微笑道:“斯坦因大人,这是一个谜,当官老爷们认为你值得这么做的时候,他们就什么都能做得到了。”
斯坦因长吁了一口气,说道:“亲爱的蒋,我不得不说,你们真是一个奇妙的民族,你们可以准备好一切,在这么短的时间,但对就在身边的,你们伟大祖先留下的东西,却不屑一顾。你知道吗,仅仅是这样一块木牍……”
斯坦因从蒋师爷手中接过那块刻有奇怪佉庐文的契形木牍,继续说道,“从文字来看或许是微不足道的,但从印度和远东的文化观点来看,那条路对于这种文化力量的服务,是多么令人吃惊呀!像潘大人,只要一个命令,以你们的勤奋和效率,能轻易地获得来自先祖的,了不起的智慧,可为什么……”
“大人!大人!”斯坦因的话被打断了,他回头一看,只见那安管家气喘吁吁地又跑了回来,刚来到两人面前,气还没喘匀,就匆匆忙忙地说道:“大、大人,刘、刘大人,还有、还有一句,重要的话,要我,要我务必转告大人。刘大人说,您完全可以坦然地接受所有这些东西,因为它们不是从民间征敛的,而是我们大人自费采购的,对了,还有这个……”
安管家一边说,一边从怀中掏出一个纸卷,纹路极粗,通体土黄色,中间系以黑绦,密密的镌着些铭跋字迹,还有一些剥落的痕迹,一看就知道是一件古物。
斯坦因眼睛一亮,小心翼翼地接过来,解开黑绦,对着火光看了几行,突然全身一震,目中灼然生光,二鼻孔也跟着张翕不已,口中兀自喃喃地道:“我的上帝,这是八世纪的写本,不,也许要更早,看哪,多么美丽的文字……”
又看了几行,这才重新卷好,急切地问道:“安,你的才干真叫我吃惊,请快告诉我,这个,是哪里得到的?”
安管家依旧面目木然,毫无表情,好像早就猜到斯坦因的反应一样,平静地答道:“这是刘大人偶然间从敦煌城一位来自乌鲁木齐的商人,叫做扎依德的手中买到的,如果能对先生的研究有所助益,刘大人必将不胜喜幸。”
斯坦因感激地道:“上帝保佑,安,请将我感激的心带给大人。”
安管家笑了笑,双掌合什,深躹了一躬,说道:“佛祖保佑你,尊贵的先生。”
安管家这一次走了之后就没再回来,斯坦因将手中的卷子交给蒋师爷,愉快地眨了眨眼睛,笑道:“蒋,我保证你会和我一样,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的。”
蒋师爷打开卷子,只见这是一卷《般若婆罗密多心经》残卷,用非常漂亮的小楷端端正正地写在糙纸上,虽然无法准确断代,但至少应是唐代的卷子,却是一眼就能看得出来的。
蒋师爷虽没看出什么道道来,但看到斯坦因期待的眼神,不想扫他的兴,仍是从头到尾看了几遍,这才将卷子还给了斯坦因,说道:“先生,您的下一站,是在敦煌吗?”
斯坦因兴致极高,兴高采烈地道:“你真是个聪明的、令人愉快的家伙!是的,我已经等不及要去敦煌了。这份礼物(他举了举手中的卷子)证明了我们在旅途中听到的那些含糊不清的传言很可能是真的,你不感到兴奋吗?蒋,那可能会是一个装满了珍贵圣物的古代图书馆啊!”
蒋师爷说道:“请恕我直言,先生,我觉得您在楼兰和尼雅,以及在此地的发现已经是特别辉煌的成就了……”
斯坦因摇头道:“不,不,我忠诚的朋友,如果不去敦煌,那我们就是什么也没有得到,跟敦煌比起来,我们之前的发现就像是一根稻草……你在想什么,蒋?”
蒋师爷噢了一声,回过神来,说道:“很抱歉,大人,我在想刚才那个找宝人临走前说的话,您还记得吗?他说,您这么辛苦找这些没用的东西做什么?大人,有时候我也不明白,您每天都工作到深夜,还因为冻伤被切去了两个脚趾,所有这一切都只是为了几卷中国古代文书吗?”
斯坦因闻言一怔,似乎也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他将目光从蒋师爷小小的脸上移开,透过残堡的断垣残壁,望向外面的夜色莽苍。现在正是晨光熹微、天将黎明之时,周遭的一切俱都静谧如镜,在远处,一座接着一座的城堡、楼宇、烽火台的废墟,已经静静地矗立了千年,仍旧巍然崇峻、夭矫高挺,宛如一幅淡青色的大幕。
斯坦因似乎被这壮阔的影像所震撼,凝视良久,方才用他自己国家的语言缓缓地说道:“有一天傍晚,我一个人骑着马,独自走在没有一个人的沙漠田里,探察那些凛然的烽燧,想到两千年间,人类的活动停止,自然也呈麻痹的状态。这时候,夕阳的光辉从十多里外一座一座的烽燧反射过来,照进我的眼睛,一千年前中国人与匈奴敌人作战的情景,好像就在眼前。在那一瞬间,感动之深没有比此更甚的了。”
蒋师爷尽量认真地倾听斯坦因的说话,但脸上仍然现出迷茫的表情,斯坦因盯着他的脸看了半天,没有找到他所期待的那种反应,于是眨了眨眼睛,说道:“蒋,这样吧,我们可以换一种方法说话,嗯……比如,这些珍贵的中国文书,将被原封不动地运回伦敦,安静地躺在大英博物馆里,供人瞻仰研究,我们读这些卷子,就好像跟中国智慧的古人对话一样。你懂吗?”
蒋师爷有些明白过来,说道:“原来是这样!先生,因此垃圾堆才更能引起你的兴趣吗?”
斯坦因也高兴地道:“哈哈!是的,上帝保佑,我是多么幸运!似乎你们的官员和找宝人对于这些古代的废弃物提不起兴致,而我,对于清理古代垃圾,有机会得到比较多的经验。你知道吗?在一年前,当我在和阗以北五百里外的马扎塔格山上清除一所小堡的残蹟时,在未得到任何古物的证据前,只用了我的鼻子,是的,只用鼻子,就闻出了它曾为西藏人所占领,哈哈哈……”
蒋师爷看着斯坦因兴高采烈的样子,却有点高兴不起来,心中暗道:“先生,这恐怕不只是幸运的问题。我们,也许在很多年后,也更乐意于在温暖的屋内,读你和你的那些探险家朋友的著作,或许还会骂你们是强盗,是小偷,但又有哪一个会认认真真地跨出家门,在恶臭扑鼻的垃圾堆里深挖不止……”
每年五月中旬,都是敦煌一年一度的香会之期,每当这个时候,敦煌城里城外,上自最高官员,下至黎民士庶,几乎全城奔赴莫高窟,设供焚香,燃灯诵佛,振钟鸣乐,往往要持续数日,草地中,成千成万的都是来自城乡的民众,场面十分隆重。
每年的这个时节,往往都是敦煌县令汪宗庵最忙碌的时间,但今年和往日似乎有些不同,除了即将开始的香会,更有一件意外之事令他焦烦不已,寝食难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