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坑尾,他发现一个阿莱夫,或者说阿莱夫一直如影随形,只是他向来疏忽它的存在;他身边的空间从来都不乏包罗万象的点,只是他不知道应该赋予它什么称谓。直到几年前,他通过阅读博尔赫斯从而初识阿莱夫,他顿时如饮醍醐: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阿莱夫。阿莱夫是一种奇特的现象,它的质量并不因为包含深广而变得无比巨大,也不会因不堪重负而塌陷。在许多时刻他不敢毫无顾忌地直视着它,就像不敢逼视灿烂无比的太阳。阿莱夫里面的事物太繁杂,差不多是这个世界的缩影。他像猫儿一样眯缝着眼谛视阿莱夫的当儿,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阿莱夫里面也有着极端对称的镜像。
坑尾是深圳石岩的一个土得掉渣的地名,与之对应的有料坑,有一些来自农耕时代散发着大地气息的地名:应人石、官田、田心、浪心。石岩镶嵌在一个巨大的“天坑”里,蜿蜒的群山用温柔的臂膀搂着小镇去聆听她的心跳,为数众多的异乡人簇拥着为数较少的本地人歌于斯也哭于斯,在其间沉浮俯仰。两年前他像一枚缝衣针穿过由绵密丝线编织的繁华尘世,在坑尾的山脚下依山而居。不远处是延绵起伏的群山,像巨人国的巨人席地而坐,对天坑里涌动的生命潮汐用佛眼相看。他不时站在楼顶仰望群山——一群神态蔼然的尊者。抬头便可望见远山影影绰绰的身影,站在办公楼上更能远眺羊台山——当地登山的好去处。他不时去挑战身体极限,(当然他至今尚未弄清自己身体的极限在哪儿,但是自从前年一颗牙齿背叛了他,让他真切地感受到,生命成熟的果实最终会落入隐秘的挥镰者之手)去时让山野的碧浪把自己淹没,回来让肢体适应五千余级石阶的牵引。山巅之上大、小羊台山并肩站在一起,他第一次站在羊台山上远眺伶仃洋,就隐隐感受到一种历史氛围。他与伶仃洋素昧平生,即便那片飘渺的水面曾经进入视野,他也未必分辨得出,但这并不妨碍伶仃洋因为一首不朽的诗在他的生命摇撼过。零丁洋里叹零丁,长长的叹息早已消失在广袤天地间,只有日月经天,江河行地的永恒。
当他置身山野之间,似有一袭轻纱掩藏起阿莱夫,只有当他独处,心沉静下来,阿莱夫才会不时闪现在眼前。因此,他通过阿莱夫得以一窥世界堂奥的机会,是在坑尾,阿莱夫有一种天赋异禀,引领有缘人一起去探索这个世界,似乎在启迪他,充分发挥身体各种感官的潜能去感知大千世界。也许他心想:福楼拜、里尔克、博尔赫斯、卡尔维诺……都曾经邂逅了各自的阿莱夫。
这两年,他有一半的时间隶属于厂区一栋五层办公楼,是里面一个有着血肉之躯的部件。楼前有一个形同虚设的人工喷泉,自始至终处于罢工状态。圆形水池当然不甘进入赘物之列,就算喷嘴从不向水池奉献一丝柔情蜜意,里面也长年蓄满生命的甘露,从每年的惊蛰到大雪,它被轻盈的蜻蜓所攫取,成为一个蕞尔的小国。尤其在盛夏,以红和黑为主要色调的蜻蜓在水池上翩跹起舞,时而高踞王宫宝座,在喷嘴上做着顶杠的高难动作,对它们而言那是排遣暑热的最好姿势。它们不失时机地热恋,欢聚,在水池产卵,懒得理会人们说白道绿——什么蜻蜓点水。池里生活着一条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的塘虱,在南方,即使在恶臭熏天的排污渠,在鱼类生活的禁区,也能发现它的踪影。在燠热难捱的夏日,塘虱静伏池底,令人难以想象的是蜻蜓会把自己延续生命的希望交给它代为保管。彼时,它们在水面上忘情地播种,一次次将尾部探入水里,浑然不觉平静水面潜藏的危机,谁知道呢?或许它们早就洞悉那个水下生性恬静的居士,彼此之间有着独到的相处之道。每天进出于用后工业时代的通用法则建造的办公楼,(爱伦·坡将人造建筑比作是大地上方块状的伤疤和无用的赘疣)蜻蜓成了他的老相识。
这是一间驻厂的小公司,中枢神经在香港,港籍主管不来坐镇的日子,远处的中枢对深圳驻厂的办公室有些鞭长莫及,职员的工作的神经松弛下来,大家都有些麻木。在这个七零后八零后九零后和平共处的小天地,明显的代沟是看不见的。但是,七零后经历过打工时代初期的严峻:一职难求,暂住证,遣返,彼时不是你挑用人单位,而是对方挑你,他们深谙外面世界很精彩也很无奈;八零后少了一些七零后的沧桑,迎来了一片海阔天空,股海跌宕起伏,在财富的传说面前许多人都按捺不住,生怕发财的机会稍纵即逝,不时出海撒网;九零后躬逢信息大爆炸的盛世,虔信一根网线连接一个无所不知的知识世界,同时信赖网购,据说网上购物是未来大势所趋。
在不足一百五十平方米的四堵墙之内,例行公事的前提不时显得岌岌可危,有时偷闲钻懒会大行其道,每个人都无意之间疏忽了人性的弱点,闲嘴杂舌是日常的内容。当然,为确保钟摆的正常运作而上紧发条,公司管理层也会不时派员不辞舟车劳顿前来指导工作,到了鞭影晃动得过于频繁,便有几只小鸟扑楞翅膀,在一通辞职书之后便一去不返。不久办公室里再次更新血液,在新鲜感很快稀释之后,进入下一轮差强人意的循环,炒股、网购、小暧昧、耍嘴皮子,日常生活的琐碎卷土重来。说到工作,我们也许觉得生活的重要支撑更需灌输正能量,爱岗敬业之类的,甚至也知道一点日本的“石门心学”。但是如果有读心术,就能读到他心里偶然盎起的怆然之情,他一再告诫自己要适应生活中的阴影,它们是自己生命的一部分,从高高的书本下到一个光线并不豁亮的山谷,迟早有一天要去适应生命的颓势。
多年前,他读《瓦尔登湖》,对赫尔博斯一无所知,也不知阿莱夫为何物。三年前的冬天,他失业了,自打成年起,他就不断尝试各种失业的滋味,炒鱿鱼与被炒,其实每一次完结都说不上是心情释然,而是多少有些苦涩。他住在福永,那些日子又读过梭罗的《漫步》、《野果》、《种子的信仰》,在侘傺无聊的日子,他尝试将梭罗笔下的各种植物编成图画版本。从此他几年下来都没能走出古今中外自然文学的作品,从嵇含、屈大均、利奥波德、约翰·莫尔、约翰·巴勒斯、苇岸,都一路读来,他品读出大自然的极致之美,原来并不比人类这个自诩的地球主角逊色。随之而来的是自然文学作品无形之中引领他更加细致地去观察身边的植物:路边的腊肠树,山里的欧洲合欢花,公园里毫不起眼的葱兰,容易被人忽视的含羞草。
厂区简易的花坛里,长着几株花开时节也没有几分姿色的鬼针草,顾名思义人们对它的印象并不好,它们将种子藏在一束戟形小刺里面,守候披毛的动物经过,将后代开花结果的梦想带到更远的地方。正是这种其貌不扬的草本植物,在整个冬天一直络绎不绝地在绽放,花朵绝算不上芳美,却引来不少不愿暴殄天物的小蜜蜂,在阳光明媚的日子,它们对绽放白色小花的鬼针草恋恋不舍,纷纷前来探索有金色花粉的宫殿。
在坑尾,他无意中寻获了阿莱夫,它差不多具备博尔赫斯虚构的阿莱夫的全部特征,宇宙所有的物质所有的维度都在其间得以重建重构,他自以为真切的感觉当然有谵妄的成分。但是,在一个信息大爆炸的时代,人类有史以来,第一次与阿莱夫是如此亲密接触,亟需重新摸索相处之道。当他站在阿莱夫面前,他感到自己在获得的同时,不能抗拒正在消逝的东西,像站在沙滩上,潮水汹涌而来旋即退去。这是一种令人产生重度惶惑严重危机。即使在命运面前强有力的舵手,也难免会战栗与不安。还是让我们抗拒它的诱惑,免得它会搅乱我们脆弱的神经,并且让我们沉陷在虚妄的漩涡中——以为只要拥有功能强大的阿莱夫就可以变成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人,好比人类的雄心壮志从此不过是宁静的池水上开出的一支莲花。
阿莱夫给人一种错觉,在它里面,一株鬼针草也得以纤毫必现,它里面却没有人们词典中诸如“价值”、“意义”这样的定义,它带给人一种容易迷失方向的虚拟的自由。
五层的办公楼最上面两层是闲置的,墙面未及粉刷,成了他工作之余舒展身心的地方。楼顶的天台上,对植物来说,强悍的水泥地显得不近人情,正中安放着中央空调巨大的通风设备,与之相连的是一圈直径尺余的铁管,用水泥凳舁起。有一天他在天台上有一个发现:通往楼下的排水管道里长着一株小小的榕树,根部浸入管道的阴影里面,绿叶向着阳光伸展;而水泥枕与坚硬地面的垂直缝长着一株小榕树,树根牢牢地咬着一点儿缝隙,为节省养分,它没有杈枝,总共只有三片革质的叶子,它生存下来的愿望是如此强大,根部膨胀起来像一只小小的拳头,极力想去挑战命运,如果有可能,它会像一头与命运决斗的雄狮,吼叫着“我要扼住命运的咽喉”。在它那儿,生命的意义是十足的伪命题,生机勃发对它来说,实在是太过奢侈。但现在,它站在自己的主场,罔顾任何一个意外的闯入者。它的根部根本看不见土壤,不知维系生命的养分从何而来。他再也无法去揣想命运,譬如说对一株小小的榕树,一阵上扬的风天台上逗留过的鸟儿或者人的鞋底沾上的泥土,无意把它带到天台,它决计不抱怨什么,从此甘愿承受随之而来的一切艰难险阻。
天台不只是一株小小榕树独享的清静之地,有时也变成一个是非之地。一个秋日,楼道里一阵喧嚷,几个身着橙色工作服的女工走走停停,最后登上天台,她们发现楼顶的险要之地,有利于守护阵脚。她们在办公室里跟人谈判无果之后,看中了楼顶是跟天空挨得更近的地方,站在高处更有利于表达自己的意见。她们跟人开了一个效果不错的玩笑,楼下围观者越聚越多,最后四下响起警笛和消防车鸣声。嘈杂的声音汇聚成一股促进解决问题的力量。当然事件并没有迎刃而解,直到夜色摩挲着大地,事情还没圆满解决。
在他的阿莱夫里面,他看到一个神情沮丧但不失倔强的中年男人,身着厂服,被炒鱿鱼之后,满腔委屈地暂栖在一楼的前台大厅的长沙发上,暗暗下定决心不达补偿的目的就不会离开。他不忍再从阿莱夫里面看那人有几次躺到厂门口,像无所畏惧的唐吉诃德,以血肉之躯挑战滚动的车轮。
在包罗万象的阿莱夫面前,他唯有冷静相对,不让自己无奈地抓狂。或者唯有撂下自己的阿莱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