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我往往留恋的,都是那些悲壮的东西
“喂,夏天好像就要过去了呢?”
“是哦?”趴在桌子上刚午睡完的我微微睁开眼,白晃晃的阳光让人有些迷糊。
“你喜欢夏天吗?”
“我喜欢夏天的尾巴。”
“是吗?为什么?”
“因为……夏天快要过去的时候,有点像所有故事都要迎来结局的时刻,那些情绪都像被暴雨和烈日带走了,喜怒哀乐被热气蒸腾得没有痕迹,那就像一切的回忆都马上要被埋葬,喜欢的、或不喜欢的。夏天的结束似乎充满着悲壮。而我往往留恋的,都是那些悲壮的东西:过了保质期的最爱的罐头,拿错的回不来的雨伞,来不及赶上的末班公车,还有失败的爱情,破碎的美好,总是行差就错的生活……”
夏天过去之后是什么呢?
我忍不住开始想。人们都说是秋天,可我总觉得,夏天过去之后是下一个夏天。只有我这么觉得吗?
一个多月前,我来到这个陌生城市的一家青年旅馆。我在这家旅馆所做的事情,就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一直非常流行的打工换宿。间隔年、辞职旅行、沙发客……我们这个时代的所有年轻人好像都要不断通过很多东西才能证明自己的存在,似乎安安稳稳的都不叫青春了。尽管这样变得滥俗,但因为青春只有一次,没有人告诉我们该怎么去过,所以要轰轰烈烈地过。
那个时候正是盛夏。从地铁站出口出来的时候,明亮强烈的阳光让我天旋地转似的发晕了一下。走出站口的阴影,原本被汗水浸湿紧贴在皮肤上的T恤立马就热烘烘的。午后三四点大街上并没有多少行人,执勤岗的保安斜靠着椅子昏昏欲睡。
我从来没有来过北方。眼前的天地明亮得刺眼,似乎所有地方的夏天都要把人融化,不停出汗的状态让我觉得安心。我躲在建筑的阴影下走了很久,试图把街道、地名和周边的建筑物一一对应,不过在纵横交错中怎么也找不到南京路128号。
我停在树荫下,拉住从面前走过的中年男子。
“你好。请问南京路怎么走?”
他大概是楞了一下,然后醒悟过来,就以急速有力的语气告诉我怎么走,边说边用手在空中比划着。我也楞着,虽然顺着他的手指远望一边点头,但思绪完全被他的口音吸引着。
“不用谢。”他大笑着摆摆手转身。
“啊?”我停在原地一秒钟后对着他的背影说,“啊。谢谢您!”
“先左再左……”我只记得前面几句,发现走回了十几分钟前路过的地方。我又问了一个年轻的上班族。
“这条路就是啊!”
我看了建筑上的门牌,觉得有些可笑。有时候明明快抵达目的地,可就是一个路口停留选择的瞬间就错过了。现实的路,生活的路,只要有选择就可能兜兜转转吧,错过似乎是无可奈何。
小茶青旅就在路口第三家,右边路口两家是影楼和服装店,左边是个饭馆,置于其间并不突出。青旅的正门其实在二楼,一楼是和饭馆并用的通道。那门口蹲坐着厨师模样的年轻人,身后传出腾腾的热气油烟和嘈杂的炒菜声。我问他:“请问……这是小茶青年旅舍吗?”
他没有回答,眼神往里示意了一下。
我侧着身绕过他,瞥见饭馆里三两对顾客在闲聊,声音却像是被抽烟机一股脑抽走了,只有嘴巴在一张一合。通道里很阴凉,地上有未干的水迹。我看到楼梯便走了上去,墙上贴着各地青旅的宣传单。到了二楼,我往门里看了看,是个干净整洁的地方。
“你好……”突然有个声音在我旁边冒出。
原来靠门边就是前台。跟我说话的人是一个年纪和我差不多的女孩子。我一下子看着她的“西瓜头”不知如何作答。
“西瓜头”说:“是办理入住吗?”黑框眼镜正盯着我。
我往前挪了挪说:“不是。我是和……Susan姐联络过的义工。”
“噢是你啊……”
她立刻明了的样子,回答拖出长长的尾音。
“Susan不在。她得过两天回来。”她起身往里走,打开冰箱门,弯腰找东西。“你先往那儿坐吧。好吗?我再帮你问问她。”
“好。”
我站了一会儿,看“西瓜头”正在忙着的样子,就自己坐到空椅子上。初来乍到,眼睛对整个新环境都充满了好奇。
二楼应该是小茶旅馆的大堂,很干净整洁。桌椅靠窗摆放,都是实木样式,感觉非常沉稳。大厅中间还放着一架足球机,球员歪歪斜斜的,像是突然被按下了暂停键。前台设计得有点酒吧的味道——事实上,墙上的橱柜就摆着一列的朗姆酒、伏特加。空瓶子就摆在最上一格,稍满的就摆在容易取到的下一格。瓶子五颜六色,如同色彩缤纷的装饰品一般。“好文艺啊。”我不由在心里感叹。
“西瓜头”从前台出来,端着两杯饮料走到窗边的位子。那里坐着一对情侣,应当是这里的住客。她送完饮料之后坐到我对面,掏出手机说:“我给Susan打个电话。”
我点头。
电话打通了,“西瓜头”说了情况。她边点头,边回复“好”“嗯”。她把电话给我。
耳边传来有些柔软的女声:“那个……小施,不好意思,我这两天不在。那你就先听安安的,先适应一下。具体的工作要求我回来之后再和你说。”
“西瓜头”接回电话,挂断以后边起身边说:“这几天我负责带着你。对啦,你几几年的?”
“九三年。”
“诶。刚好同年。你就叫我安安吧。”
她走回前台坐下,“你再坐着等等。等徐然下来我带你去宿舍。”
因为是下午,所有的窗帘都拉了下来。大堂被空调吹得冷冷的,我把手凑近窗子,这时透进来的阳光却刚好是温温的适宜。百无聊赖,我就盯着楼下街道。隔着窗纱,行人的面貌也都是懒懒的,车鸣声也像被过滤似的听不真切。迷迷糊糊的,午后的睡意像涨潮水般漫上身。
(二)孤独感是从身体某个地方散发出来的吧
“然,你弄好了?”听到动静,我往前台看。
安安正和楼梯口的长发女生说话。
“你帮我看会儿,我带他下楼看寝室。他是新来的义工。”
我扯了下嘴角,长发女生也微笑了下。
“她叫徐然。”安安打算帮我们介绍,“他是叫……”
“叫我小施就行。”我半起身回答。
安安恍然大悟道:“对。他叫小施。”她扬了扬手说:“你跟我下来吧。”
我拿上背包跟过去。
安安走得很快,我跟在她后面穿过两个房间。大约到了最里处,她拿出钥匙。开门后,她按了开关。真是简陋啊,我心里暗想。
“没问题吧?”
虽说和想象中不太一样,我还是装作很满意地点了头。况且Susan早就在电话里提醒过我房间不大。
“你就一个行李吗?”安安斜睨我手上的包。
“对的。”
“那你先收拾下吧。待会再上来我跟你讲讲。”
我关上门之后,坐到床上,环顾整个房间,突然很颓然。感觉这个空间已经隔绝了一切,隔绝了过去,隔绝了未来。心里空落落的,大抵是一种被掏空之感,充满着回不去过去、看不穿未来的迷茫。是的吧,在面前的才是要走过去的现在。
不过是一天的时间,却感觉和他的离别已经很久很久了。
“你要平安来台湾哦。”
他在微信发给我这条消息。我一动不动地躺着,呆呆地盯着他的头像。我说不出是悲伤还是欣喜,所有的情绪像潮汐无法摆脱引力一般被这个人调动着。
和竣仁交往不过是两三天前的事。鼓起勇气做他恋人不知道是一时心动,还是寂寞使然,总之就好像秒钟到了五十九处,下一秒分钟一定要蓄势走一格那样。在那一刻,我只允许自己说愿意。
认识陈竣仁是在暑假的旅游团。那是个海峡两岸的交流活动,当时我作为大陆的学校组织招待的学生之一参与其中,由此第一次见到那么多台湾的年轻人。刚见面对他并没有印象,所谓的一见钟情并没有发生在我们身上。
直到第二天他走过来和我说:“你的头发好像Duncan哦。”
我没听说过Duncan,他是台湾一个很火的漫画家。但是自此我们开始了聊天。渐渐发现陈竣仁是个很幽默的人,说话既有趣又很有看法,以至于相处到后来,只要他不在我身边,眼神就会不自觉地去捕捉他的身影。这样一来,恋爱是很自然的事了。
如果心动不是爱情的开始,那什么是呢?
我觉得时间差不多了就走回二楼,安安正和徐然聊天。
“收拾好了?”安安看到我,问道。
我“嗯”了下,坐到她们身边,但不知道说些什么。徐然把一袋鱿鱼丝递到我面前,说:“来,吃点零食。”
“谢谢。”
我手伸进去,拉出一根鱿鱼丝,没想到这根鱿鱼丝和其它鱿鱼丝纠连得厉害,竟扯着一大片。我忽然觉得有些尴尬,拉出来不是,放回去也不是。最后徐然说:“还是我来帮你吧。”她从下边扯住,我用力拉了出来。
我干干地笑了,把鱿鱼丝塞到嘴巴里,心里暗暗觉得今天鱿鱼丝格外难嚼,味道也有些呛鼻。
就在这时,大堂进来了一个中年妇女。她右手提着水桶,左手握着拖把,走路的时候头微微侧着,脸颊上布满汗水。
安安喊了她一声:“廖姨!”
她“唉”了一下,停了下来,把水桶放在脚边,用手擦了擦汗水,长长地舒了口气。
“这位是小施,是今天刚来的义工。”安安指了指我说。
我微笑道:“廖姨好。”
她把眼光移到我身上,说:“太好了,以后就可以帮我忙了。哎呦真是太累了。”说完她又提起水桶,往洗手间走去。
“我们一共有两位阿姨,刚才的是廖姨,还有一位叫张姨,她现在在露台。你待会就能见到她。平常的清洁工作就是廖姨张姨做的。”安安接下来向我交代事项,“你呢这两天先跟着我学。主要是办理入住和退房,然后客人有问题你就帮忙解决。还有廖姨张姨要干活的时候你看着有什么要帮忙的就帮着点。”
我认真地点头,其实打心里觉得这些工作倒是很有趣。父亲有我的时候正是而立之年,家里长辈自然都格外疼我。自小到大我甚至没有挨过骂,这对于农村的孩子来说可以算是稀奇事。当然也是因为我自小很乖,一心只在读书上,文文静静的,做的事情自然没有那么讨大人嫌。
没做过家务,也没兼过职,活在世上的二十年里绝大部分的时光都在读书中度过。不可谓无趣啊。也幻想过抽烟喝酒,在胳臂上文身,但拖拖拉拉总找不到契机去实现这些叛逆,青春期就懵懵懂懂过去了。
傍晚的时候,我就到临近的步行街逛逛。步行街上店铺林立,人流如织,街灯一路通透,点缀得夜里很是繁华。太阳西沉之后,暑热也消散得快,偶尔还会有凉风袭来,吹拂得人浑身舒畅。
我走了一会儿路,街景夜色很快就看上去大同小异,原本的新鲜劲也不浓烈了。心里对于来来往往成群成对的行人倒陡然生出难以言表的焦躁感,突然觉得手中的大脸鸡排也变得食之无味,便败坏地扔到依然堆满的垃圾桶边。喝了两大口冰爽的柠檬茶饮,燥热才有些舒缓。
有些黯黯地回到房间,我躺着呆望着头顶的木板。一分钟、两分钟……不知过了多久,无论是在人来人往的街上,还是空空荡荡的房间,那种像是孤独的感觉总是围绕在周围。大抵孤独感不是从四周产生,而是从身体某个地方散发出来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