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然完全黑了,街上人少,宋凌都能听到车轱辘与石板间隙碰撞的声音。永熙帝突然来了兴阳府,这是一个机会,但也可能是一次绝境,她得小心再小心,否则重生一次就会满盘皆输。
落魄王府也是守备森严的,两个侍卫插着门,厉声问:“来者何人?竟敢夜闯王府!”甭管怎样,先扣个帽子再说,这是权贵家惯用的手法。
绿罗不可思议地瞪大眼:“姑娘!”
宋凌摇了摇头,从马车上潇洒地跳了下来,解下腰间的玉佩。
月色如水,玉佩流光。
两名侍卫的脸色转了转,互相对视一眼,其中一名肤色略白一些的侍卫走下台阶,将不太自然的笑挂在脸上,语气貌似恭敬,却免不了轻蔑,他弓下身子道:“原来是王爷经常挂在嘴边的宋姑娘,姑娘里边儿请。”
正经姑娘会深夜登门?
这种行径已然让侍卫们心生不屑,但没办法,人家路数通天可以讨得王爷欢心,他又能说什么呢?王府极尽富丽堂皇之能事,饶是在现代逛遍了古代园林的宋凌都叹为观止,这活脱脱就是一个喜好享乐,贪图民脂民膏的混蛋亲王呀!
听到宋凌找上门来的时候,箫景敛大晚上的其实也没闲着。
“自古英雄不问出处,你我兄弟二人相逢恨晚,甚为投契,理那些破规矩做什么?来!干了这一壶!”
那满脸大胡子的汉子颇是激动,拿酒壶的手都忍不住一抖:亲娘嘞!这可是皇亲国戚里最贵重的那一辈儿嘞!在跟老子称兄道弟,这辈子,值了!
虽说古代酒精度数不高,但整个一整壶猛地灌下去还是有点略晕。
尤其汉子今儿达到了人生巅峰,原本就飘飘然。
箫景敛瞧他步履不稳,直接把汉子拉到床上躺着,汉子更飘了:这可是龙子的床啊!值!太值了!
这时,侍卫来报:“殿下,宋姑娘在偏厅等您。”
红颜知己什么的,糙汉子也有那么几个!汉子咧开嘴笑道:“兄弟我懂的!”
唤了两个丫鬟来伺候醉酒的汉子,箫景敛满身酒气,往偏厅赶。他脚步飞快,心中难免雀跃,或许是沾了酒的缘故,他脸上欢喜的表情实在太明显。
听到脚步声,宋凌下意识地起身。
门前灯笼高挂,给暗夜里添了几分朦胧和暧昧,他从门后探出半个身子,歪了歪脑袋。原本就是半大的小子,只因身世坎坷才不得不心机深沉,猝不及防瞅见自己喜欢的那张脸,箫景敛的面容居然红扑扑的,有那么很多开心,又有那么一点羞赧。
少年精致的五官此刻带上些稚嫩的意味,走到宋凌身边,忍不住笑出了声。
宋凌的眼睛微微张大,这样的箫景敛她还从未见过。
似乎有些……可爱?
“你来找我。”箫景敛言笑晏晏,“可惜是晚上瞧不真切,王府的景致是真的妙极,改天寻个阳光明媚的日子,我带你逛逛。”
他明显话多了不少,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还有些兴奋:“有个玩意儿你定是喜欢!小红,快去取来!”
小红……
对箫景敛给丫鬟赐名的品味宋凌深感遗憾。
看到这么“小孩儿”的箫景敛,她也忍不住起了戏谑的心态:“小红?是否还有个丫鬟叫小绿的?”
箫景敛摇头,神秘兮兮地道:“绿帽子,本王不戴的。”
说罢,还似有所指地看着宋凌,那双漂亮璀璨至极的眸子让宋凌都忍不住要深陷进去。真是奇了,宋凌暗笑,不过是几天未见,箫景敛还换了一个人不成?
她笑道:“师弟好兴致。”
箫景敛伸出修长的食指摇了摇,晃着脑袋道:“非也非也,你能来寻我,我心里才是极高兴的。”酒精是个神奇的东西,虽然他此刻脑子清楚明白,但依旧控制不住嘴巴里不断流淌而出的话语。
这话说得宋凌略有些尴尬,她偏过头往旁边的玫瑰椅挪了个座位,随着风,箫景敛身上的酒气突然冲入鼻翼。
宋凌新下了然,原来少年老成的廉王殿下醉酒后是这般模样呢。
被他这一打岔,一向有话直说不拖泥带水的宋凌竟不知如何打开话头,恰好箫景敛派遣的丫鬟动作利索,不一会儿便捧着一个托盘入了厅堂。那托盘上放着一个用红绸子盖起来的物件,所经之处,随侍下人无不屏息皱眉,厉害的都要伸出双手捏鼻子了。
不过这人人嫌弃的味道却让宋凌眼睛大亮!
榴莲!
她有多久没有闻到这销魂的味儿了?
前世她只是一个下人,虽时运好得不曾太过于伺候人,但也不可能碰到这种金贵的水果。几次梦里被馋醒,也只能苦笑了事。重生后,她又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如何报仇雪恨,将这一世过得精彩,于是乎更没心思纠结这些小吃食。
也就是某次与西阁说起时,宋凌淡淡地提了那么一句,竟让箫景敛给记住了。
箫景敛如何能忘得了?
一向为人处世堪称“心思深沉”的宋凌在说起榴莲时,那股子从眼睛里投射出来的喜爱是骗不了人的。榴莲?箫景敛初听到这个名儿的时候甚为茫然,他对吃不甚在行,但他有权有势,虽说被永熙帝忌惮,不过想找个稀罕的海上运过来的水果倒也不算难。
宋凌欢喜得很,她掏出随身的匕首,动作娴熟地将榴莲拆卸开来。
味道愈发浓郁,箫景敛也忍不住蹙了眉头,酒后的他难得口快:“如此难闻,也亏你喜欢。”
宋凌小心翼翼地捧起果肉,嘴里口水充足,也不与箫景敛斗嘴,轻轻地咬了一口,香甜细腻,回味悠远,让她仿佛回到了穿越以前。那个男女虽然不完全平等,但遇到胡闹姑婆可以吵架,遇到插足小三可以离婚,不用成天担心名声,不用一辈子都困在一隅之地死守……
这样想着,宋凌的眼眶居然微微有了潮意。
即使再重来一百次一千次,她恐怕也做不成规行矩步的标准古代女子,她注定会标新立异,为世人所不满。但她有信心,即使被人不齿,她此生也绝不会活得如前世那般窝囊!
她要让那些瞧不惯她的人,有心想,没胆说!
箫景敛感觉到了异样,他心下奇怪,便也忍着恶臭拿了一块放到嘴里。眼睛微微一睁,他笑道:“竟是好吃的。”但感觉也没好吃到让人泪流的地步呀。
莫不是这吃食在宋凌那里竟有别样的意义?
想她只是个商贾家的管事之女,寻常见不到榴莲……
箫景敛的眼神浮上兴味,却是没有丝毫怀疑和警觉。
一小会儿,宋凌已然恢复了常态,她也不虚头巴脑地客气,径直道:“师弟寻了多少过来?我全要了。”
取榴莲的丫鬟机灵地道:“还消殿下吩咐?奴婢刚吩咐人装了车,就等姑娘离开时带走呢。”不愧是皇家训练出来的丫鬟,比国公府里的丫鬟婆子又高了一个档次。
“若再有海船,我会替你多买些回来。”箫景敛今日出奇地温柔。
宋凌心中微微发憷,她略微自恋地那么一想,该不会箫景敛是个抖M,她成日对他不甚恭敬讨好,反而惹了他看顾,走一遭俏王爷爱上落魄女的狗血桥段吧?
那可千万别,这一辈子,她可真没打算窝在一个强大男人后面当小媳妇儿。
“师弟这般乖觉,莫不是晓得我今儿给你带重要消息过来了?”宋凌心道,赶紧把话题转到正事儿上来,他们俩之间以后还是少些唧唧歪歪的其他牵绊好。
箫景敛没甚在意,脚步有些小不稳,但也不太容易被人发觉。
他落了座,捧起丫鬟沏上来的解酒茶,轻轻地抿,也不搭话。他着实不愿与宋凌再像以前那般公事公办,倒仿似一同作战的战友同袍,却少了亲昵。
知道箫景敛一向玲珑心肝,即使微醺,也不至于不往下接话,猜不出他作何想,宋凌又不打算继续自恋下去,就想着能尽快离去,便自说自话地接了下去:“我也就不藏着了,现下即使很多人不晓得你我有着‘关联’,但总有人是清楚的。比如……”她伸出食指,向上指了指天。
箫景敛陡然清醒,浑身的酒气仿似瞬间散了干净。
他面色一丝未改,眼波一点未变,但宋凌就知道他此刻心绪翻腾似狂风骤雨。
“父皇关心黎民,常有微服私访之念,实是做儿臣的难以仿效。”箫景敛端起和田白玉茶盏,神情带着陶醉,“锦衣玉食,美人在怀,才是人生极乐。”他踉跄两步,上前抓住宋凌的手,微眯双眼,“本王喜欢你,不会逼迫与你,是真真正正想娶你做王妃的。”
瞧箫景敛开始演戏,宋凌提了半天的心总算落回原处。
她与箫景敛之间,还是这样互相利用着,互相假装着才舒坦。
宋凌动容了会儿,缓慢地将手抽了出来:“你……以前是我太冲动,贱婢之身配不上王爷,陛下圣明,今日未曾为难我,倒还不如趁着无人知晓,早早断了与王爷的往来,也省得日后断肠。”甫一进门时戏谑他为“师弟”的那股子仿似刻意装出来的轻松,此刻也荡然无存。
箫景敛一把搂她入怀:“你还是唤我师弟吧,不然我心慌。”
永熙帝果然白龙鱼服来了兴阳府,他是来试探自己的吗?
“陛下怎会瞧得上我?”宋凌皱眉,“柳家血脉也绝不能为妾,我们还是……”
箫景敛断喝:“阿凌!你放心,我们一起定会享尽人间繁华,你信我!”
继而是含情脉脉的对视。
……
“便是许诺时,廉王也忘不了他的和田玉茶盏。”永熙帝放下手中的羊毫,抬头道,“之后呢?”
一名极其普通的男子跪在堂下,声音里带着些紧张:“之后宋姑娘就离府了。”他辨不出永熙帝话语里的喜怒,又想在皇帝跟前多露露脸,再三考量后道,“宋姑娘私自透露陛下在兴阳的事,实在可恶,小人不才,愿为陛下除此不忠之人!”
表忠心嘛,总应该是没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