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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薄命怅红颜 绮玉偎香成苦忆 当筵飞木令 高怀雅量感雄奸(1)

三姑笑对文麟道:“你方才所说的话我全明白,如不把我当作无耻下贱的人,请听我说。我大约比你痴长半岁,自信做你姊姊,勉强也配得上,你由前日起便奔走跋涉,身上难免风尘,衣服还未换过。我想山居无事,此去不过寻你好友和心上人的爱子。已然耽搁三天,也不在此半夜光阴。如真照你所说,不拿我当外人,我家设有暖房浴室,索性洗完了澡再去安歇,明日饭后再走。此时浓雾已消,至多有点断云,也不至于雾中失足,你看如何?”

文麟见她说时十分诚恳,神情也颇庄重,方一迟疑,三姑面上便露不快之容,暗忖。

“人贵知足,适可而止,自从昨夜来此,我已看出此女是个美质,只为处境不良,所适非人,才有这等结果,身世也真可怜。照她口气神情,分明知我心志坚绝,无法挽回,但又情痴太甚,心中难舍,不得已而思其次,才息同梦之念,欲为骨肉之交,对我用情,仍是无微不至。不过再如坚拒,必当我只顾脱身,方才所说全是假话,仍然看她不起,生出反响,反而不美,满腹热情,不曾公然吐露而已。”

两相比较,处境十九相同,于是更起同情之心,忙笑答道:“我此时想起初见面时,三姊曾经问我年庚。照此说来,三姊也是属狗的了。今夜就改称呼也好,不过我已打扰甚多,使女下人多半未睡,为我一人实是不安。三姊如不想睡,再谈片时,小弟奉陪。此时沐浴未免费事,改日带了舍侄前来奉看,再行沐浴如何?”

三姑笑道:“你无须和我客套。家中下人全随先父多年,个个忠心,人数又多。这些使女平日享受,寻常小康人家子女俱还不如她们。因我从小娇惯,饮食起居多半任性,她们照例分班伺候,日夜均有专人。我又天性喜洁,不论冬夏,每日都要沐浴。后面有窑,柴炭方便,暖房中火昼夜不熄。先打算送你回房睡下就走,方才见你小衣领口已污,想起山居清苦,你虽未拜简老人为师,也算后辈,又是有志出家的人,自然不应有什习气。你多年光棍虽成习惯,不知独身难处,一个男子无人照料,到底许多不便。你虽不觉其苦,我却看它不惯。你那茅篷水火艰难,同居的又是一个小娃儿,他尚须人照料,你两个平日不知如何脏法。既蒙不弃,当我姊姊,我固应视你若弟,遇事尽心,你也应该好好听我的话,洗一个舒服澡再来安息,便你意中人日后知道,也必以我为然。如再不听好话,以后有事求我,却休怪我不讲情面呢!”

文麟不知对方另有深意,只觉自己和淑华的事,除却心心相印,对谁也未泄漏,她是如何知道,屡次提起?想要探问由何得知,又恐言多语失,生出别的枝节,到口又复忍住,知强不过,同病相怜,也实不忍再行坚拒,只得含笑谢诺。三姑随说:“时已不早,暖房就在这房后面,我送你去。”

文麟听她亲送,不免疑虑,话已出口,不能不算,看出三姑势在必行,只得故作从容,随同前往。到后一看,那暖房就在房后,中隔一间,乃是浴后更衣休息之所。浴室一间,比楼面低下六七尺,四面均用火砖砌成夹墙,内里生火,外有护墙木板,当中一个大理石砌成的浴池,大约方丈,水深四尺,四边均有石级,中横一条大理石凳,平滑如玉,内里满贮清泉,温暖异常,人口小门另设小梯以供上下,门上悬有窗帘,池边木架,设有浴衣浴中和各种用具,更衣室内软榻坐具备极华美,乃是浴后休息小卧之用,方恐对方情热,留此不走,如何应付?三姑已先笑道:“此间一切齐备,只是楼上全是女人,你又守礼君子,无法服侍,只好请你自己动手。洗完将床前金铃一拉,便有人来。换洗衣服虽是以前冤孽所留,全都新制,从未用过,长短大小也颇合适。这两间暖房浴室经我历年布置,颇用心思,直到去年方始备齐,我每日浴后必在房中卧上些时。你如欢喜,索性就在房中睡到明日再起也好。恕不奉陪,我要走了。”

随带二婢走去。

文麟方始心定,等三姑主仆去后,伸手一试,水甚温热合用,便把暖室房门关好,将衣脱下一看,不禁叫了一声“惭愧”。原来文麟生自世家,平日服用起居本甚讲求,后在沈家作客多年,因主人也是有钱人家,对于先生礼敬周到,女主人又是昔年爱侣,限于礼法,虽然难得相见,对于文麟的痴情热爱以及相从多年、终身不娶的用意原所深知,教读爱子又是那等用心,人非草木,自然感动,对方深情无以为报,便在饮食起居上面格外留心。文麟生性喜洁,本来沐浴无间冬夏,自随沈煌峨眉从师,山中水火自不方便,师徒二人每日忙于用功,从去年起还未洗过一次澡,连日山中急窜,衣履尘污甚多,身上也有不少积垢,想起好笑,见火墙甚热,暗忖:“少时洗完出去,旧衣过于污秽,如何见人?”

数月不曾洗澡,洗完出水,觉着舒畅异常,反正无人进来,便就池中热水洗涤旧衣,放在壁间去烤,换上三姑所留新衣,忙上一阵,有了倦意,房中又热,连长衣也未穿,便去温榻上卧倒。

本意睡上片时,等旧衣干后取来换上,再行回房,等午前起身,告辞回去,睡到榻上一看,那榻颇矮,茵褥甚厚,睡在上面,温软舒适从来未有。因是横卧,空着大半边,室中陈设本极富丽,时闻温香由枕褥中透出,两旁更有几盆春花,暖香融融,花开繁艳,不禁生出遐想,暗忖:“三姑真个奇女子,这等享受,便公侯之家,也未必有此齐备,难为她设想如此周到,自己对于淑华,相思已是刻骨,如非意中人立志守节,自己想成全她的苦志,只管苦恋,不肯表现出来,如能和我一样,肯学文君故智,便为她身败名裂,也非所计,此时在此孤眠,虽有一人对我钟情,无如落花有意,流水无心,只好辜负她的美意,如是淑华对面而卧,即便不作双栖之想,就此并枕谈心,也足够我消受,今生当是无望,来生不知如何?”

想到这里忽发痴念,竟把双目虚掩,作为意中人就在对面,始而向其温存慰问,详诉别后想思之苦,后又埋怨意中人,昔年不该误信浮言,受父母之迫嫁与沈家,如今闹得茹苦含辛,芳华虚度,过那永无止境的凄凉岁月,使我一世伤心,长恨无穷,胸中虽有千言万语,无限愁肠,无法向人倾吐。为了礼教拘束,见面都难,其实互相爱好,只要情深,不在婚嫁,彼此心地光明,何畏人言?你又流籍异乡,无什亲友往来,大门之内全可自主,不说对我温存,稍微体贴,连面都不肯见上面,就你和我一样,情深义厚,同此相思,你不露出,如何得知?几句使我高兴喜慰的空话俱都不肯出口,便对我衣食起居多么关心,有什意思?现在无意之中遇到孽缘,人家对我何尝不是一往情深,百计纠缠,为了表面无力抗拒,只管随同饮酒说笑,我仍情有独钟,不曾丝毫摇动,自信心志拿定,何尝有什避忌?你偏弃我如遗,不加怜悯,两相比较,岂不相差大多?本意借着教读煌儿为由,住在你家,终身相从,随时照料,免你寡妇孤儿无力支持门户,受人欺侮,我也无什别念,只想春秋佳日长得良晤,稍慰相思之苦,又不要与你私自相见,遭人物议,只和你丈夫在时一样,宛如家人兄弟,随时见面,已是万幸,别无他念,每次相会,均有仆婢随侍,至少煌儿终在身边,这还有什嫌疑?你却薄情不肯,往往经年累月不得一遇,这已使我心灰意短,最伤心是,不见我面还可说是女子面嫩避嫌,好名心重,也还罢了,自去春起,明知我万念皆灰,功名富贵更是身外之物,不在话下,每一见面,不是劝我功名要紧,便是嗣续为重,一面并还代我物色佳偶,分明嫌我住在你家,万一情痴大甚露出形迹,有累你的清名。休说我对你万分敬爱,处处留心,不会引出流言,即便情不自禁,你那样防闲周密,连面都见不到,如何会有嫌疑?照此情势,无异下那逐客之令,只愿自己虚名要紧,全不以我为念,每一想起,便自心伤肠断,这才无意人世,只想把煌儿隐病后患去掉,使其成一文武全才,为你增光扬名,完我初愿,我便披发入山。这等苦楚你自不知,就知道也不会对我垂怜。昔日见你凉薄,也曾几次灰心,想要走去,无如前世冤孽,你那亭亭情影始终横在心头,怎么也丢不开,煌儿尤为可爱,迁延至今方始绝望,决计出家,更不再见,免你多疑,对我嫌忌。今生如此,他生更不可知。

说到这里,正自伤心流泪,忽又想起,淑华表面温婉,性情孤做,从小不受闲气,看她平日关注情形和煌儿口中露出来的口风,对我情非不深,不过生自世家,好名胆小也是常情,既然相知以心,相爱以诚,何必非要见面不可?听煌儿说,意中人每当春秋佳日,往往临风洒泪,对月长吁,明是为我而发,隐有难言之痛,念头一转,又觉淑华身世凄凉,处境可怜,我既无法向其爱慰,如何反加埋怨?又觉对她不起,全是冤枉。

再一回忆昔年耳鬓厮磨、两小无猜、意中人往往故作娇嗔,向其赔话情景,于是改过话风,重又向其赔罪,好语温存,再作为淑华负气不理自己,千方百计加以抚慰。

似这样似悲似喜,和疯了一般,自言自语了一阵,忽然想到这些全是空的,休说文君私奔不是所望,能似眼前虚拟之景,有上一天也可无憾,无奈自己出家之念已决,对方成见更是牢不可破,就候到沈煌病好学成归去,至多当着多人,和自己见上一面,吃上一席酒,连想把这满腹相思说上十之一二都无指望,不禁心中一凉,忍不住流下泪来。

正在心念玉人,神魂颠倒,隐闻门侧有人冷笑之声,心疑主仆三人在外窥看,忙把双目闭上,本想暗中静听门外是否有人,再等片时,衣服干后,换好出去,谁知室中暖气融融,裳枕温软,睡在上面,舒服异常,又熬了多半夜,新浴之后加了疲乏,先前伤心过度,心中一静,重又生出倦意,眼睛闭上便懒得睁开,心神微一迷糊,便自昏沉睡去。这一睡,竟去了不少时候。

醒来觉着身子被什么东西托住,和打秋千一样,不住上下晃动,清风吹面,甚是凉爽,睁眼一看,不禁大惊。原来上下四外一白茫茫,已成了一片云海,四外山峦只露角尖,宛如大小翠螺玉笋,浮沉荡漾天风海涛之中,下面云雾布满,上空却是晴辉万里,华日当空,天色十分晴美,春风拂拂,吹面不寒,身子却被绑紧,被一身材高大、通体黄毛的怪物背在身后,飞行云海之中,不住蹿高跳矮,凌空飞跃,顺着云中山路朝前疾驰,有时行到低处,连人带兽一齐沉入云海之中,为了飞驰太急,所过之处,身前云雾全被冲开,后面立现一条云弄,人过以后,重又滚滚翻腾,溃然涌起,回复原状,天风过处,波涛浩荡,吹得一团团的白云迎面飞来,目光立被迷住,什么也看不见,云过以后,面上湿阴阴的,时见一缕缕的云丝飘荡襟袖之间,随风飏去,怪兽头上,这类云丝更多,有时和刚开锅的蒸笼一般,先颇害怕,后一查看,背他的竟似寒萼谷所见异兽,身上包着一床锦被,再用丝带包扎在怪兽身上,胸前还有一包东西,伸手一摸,乃是几件衣服,看出不是恶意,才放了心。

回忆前情,记得昨夜浴后熟睡温室之中,并未见人走进,忽被怪兽背走,料是司徒兄妹所遣,以为三姑淫荡无耻,人又强横,恐己吃亏,命其往援,去的必是一些能手,否则不会挨了两日才来,这东西凶猛非常,三姑为我,已将冯家那班盗党得罪,孤立无援,司徒兄妹不知三姑并非淫贱恶人,如今经我示意解劝,又念那日救命之恩,已然约定结为姊弟,不再相扰,万一误会,将她主仆杀伤,虽然我未同谋,毕竟伯仁由我而死,恩将仇报,如何对得起人?越想心越优疑,忍不住“喂”了一声。

怪兽闻听回顾,龇着满口钢牙似笑非笑,轰的一声,立有一股膻气扑人欲呕。目光到处,觉与前见怪兽不类。原来那东西虽也一身黄毛,但是通体一样长短,根根强韧,不似前见通体柔毛又细又密,行动之间闪动起一身波纹,月光之下闪闪放光,尤其脑后一股长发下垂至肢,飞行起来,临风直立宛如金针,好看非常,身材也较这个矮小一些,不禁又生疑虑,因见不似恶意,忍不住笑问道:“你是奉了寒萼谷小主人之命来接我么?蔡三姑并非恶人,可曾伤她主仆?”

话未说完,怪兽忽然暴怒,厉吼了一声。

文麟骤出不意,震得耳鸣心悸,不禁大惊,摸不准是什来路,照那包扎情势,必定有人同去,下手时并还匆忙,所以连人都未唤醒,包扎如此严密舒适,绑得虽紧,并无痛楚,似防怪兽性野,纵跃太猛,将人跌落,如非人为,决无如此细心,分明一面分人和三姑争斗,一面带了怪兽乘机把人抢走,双方争杀定必激烈,三姑主仆凶多吉少,越想越担心,无力与抗,间又发怒,只得听之。怪兽飞驰神速,一路窜山过涧,渐渐走到云雾渐稀之处,这才看出处境之危。那怪兽跑将起来又猛又急,不问多险的路,稍有阻隔,不是临空飞越便是一蹿而下,每遇大壑当前,无路可通,只把两臂一张,一声怒啸,就此飞越过去,对岸落处,往往远近相差不过尺许,便要坠入壑底粉身碎骨,休想活命,下面还有云雾迷目,常被吓得惊魂皆颤,越看越悬心,不敢再看,只得紧闭双目,吉凶付之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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