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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渣滓

黄自心的确叛变了。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头一天夜里,桂英从黄维心家里出来后,陈玉芬悄悄地跟在后面去看动静。黄维心仍假装受伤的样子,躺在床上呻吟着。他的确很痛苦,昏黄的灯光下,可以清楚地看出,他双眉紧皱,不住地叹着气。此时,他的心像被人用铁线吊起来似的。他想:这种巧计安排,真的能骗得过黄干吗?蒋老九会不会暴露自己?他想到这里,一跃而起,打着赤脚跑上楼去,从屋檐下拿出一支用红绸包起的三保险二十响,打开大梭子,按进一梭子弹,然后,跑下楼去,又睡在床上,照样呻吟起来。这时他已拿定了主意:能骗过去则已,如果不能,黄干要是真正敢动手,那就先下手为强,然后再从地下室逃到后山,看你黄干奈我何?想到这里,他嘴角隐隐地露出一丝狡猾的笑意。

大门响了,黄维心又是一阵心跳不安。但传来的是一阵轻快而熟悉的脚步声,他才重重地舒了一口气,从床上爬起来,陈玉芬小声地说:“真把人吓死啦!”

黄维心一见陈玉芬的样儿,就知道胜利地渡过了这一关,不禁喜悦地问道:“没事啦?”

“没事啦!”她简要地叙述了偷听黄干等人争论的经过。

黄维心小心地去关好了房门,然后把头上那块染着一片红色的白布解了下来。灯光照射在他那被染红了的额角和光秃的脑壳上,显得十分苍老。而陈玉芬那娇小的身体,细黄的面皮,乍一看去,就像是他的儿女后辈。

当黄维心点起一支烟,回头把另一支送给陈玉芬时,这才突然发现他这个多愁善感的小宝贝,不知什么时候又在生气了。他过来抚摸着她的肩膀,微笑着问:“又生什么气啦?今夜我们胜利地渡过了难关,明天就是我们的天下了。”他得意忘形地补充一句:“看这些穷小子们能威风多久!”

陈玉芬确实是为未来的命运未卜而不快。这个从小在富商家中长大的女人,是如何害怕幸福生活遭到破坏啊!因此,当蒋老九突然而来的时候,她感到惊恐,生怕为此而失去丈夫,失去田地楼房。刚才的紧张形势,使她无心去想那么多。她慌乱地给丈夫做了伪装,即尾随桂英去偷听农会干部的争吵。这时,一场飞祸暂时离开了她的家门,她却忍不住要向黄维心抱怨起来了。她没有被丈夫期待着的明天所感染,反而气忿忿地说:“明天,明天,谁晓得明天会谁胜谁败呢?我看还是不要与他们勾搭了吧,免得日夜担惊受怕!”

对自己的小老婆,黄维心比谁都清楚,她是容易伤感也容易高兴的,应该说服她,不然,一家人步调不一致,会影响大事。于是,他坐下来,耐心地解释说:“不与他们来往就会没事了吗?你想错了,我们唯一的出路是把共产党赶走。他们一天不走,我们就休想一天有太平。他们还要没收我们的楼房、土地、钱财……那么,我们要保存这些家产,就只有把他们赶走!”他握紧了拳头,表示着他内心的仇恨。

果然,陈玉芬服帖了。她一贯相信,自己丈夫并不是个脓包,而是一个有相当本事的人。这时,她把埋怨情绪,转移到土匪身上去了:“山里的人也真太不为我们着想了,来人也不先捎个信,搞得我们措手不及,幸亏有苏凤姣她们,不然,要是你有个一差二错,叫我怎么办呢!”

黄维心不以为然地说:“莫怪山里的人,他们既不是诸葛亮,也不是蒋介石,怎么晓得国民党什么时候反攻呢!你没听蒋老九讲吗?这次准备暴动,是按照台湾的命令,配合反攻大陆,才临时决定的。”

陈玉芬怀疑地说:“反攻?能反攻得成吗?我看,你还且慢点出头,我们不比已经跑到山里去的那些人。我们有这么大个家,凡事要小心些。”她对国民党吹嘘半年多的反攻有点不大相信,而心里,却巴不得反攻早一天到来。

黄维心感到陈玉芬的情绪是在恨铁不成钢,就继续安慰着说:“你想快点反攻,我也想快点反攻,蒋介石又何尝不想?不过要等待时机。你莫看黄干现在这么凶,等反攻胜利到来的那一天,你怕他不跪地求饶?至于这一次暴动能否成功,不用你着急,我们是‘坐山观虎斗’,看着他们拼命,打胜了,我们要翻过身来;打败了,共产党也不会找到我们,人家是讲‘首恶必办’的,像我们这些无名小卒,差得远啦!”他竭力把自己说成是无关紧的角色来安慰自己,并替陈玉芬壮胆。

陈玉芬迷迷糊糊地想睡了,尽管她对丈夫的劝慰不无怀疑,但,疲倦使她失去了再争下去的兴趣,她打了一个哈欠,向床上一仰,不再作声了。

黄维心由她睡去,他来回地踱着,心神不定地在等着一个不寻常的客人。

小小的房间烟雾腾腾,烟头丢得满地都是。他不时地走近窗边,望望外面,又失望地转回来,呆呆地望着那昏黄的灯光。夜深了,他要等的人仍然杳无踪迹。他开始动摇了,不禁自言自语地说:“恐怕不会来了。蒋老九被捉,没人去接他,他还敢来?人,都是娘养的,谁不怕死?”他那虚肿的烟熏脸动弹了几下,很快,他又否定了自己的意见。因为在他的眼光里,将要到来的客人,是一位了不起的英雄好汉,他会如期到来的。由于对客人的了解与对自己判断的自信,黄维心比先前精神好了一些。

外面一阵犬吠,冲破了深夜的沉寂,黄维心惊动得几乎要停止了呼吸。他急急忙忙走向窗边,俯身向外望去。陈玉芬也从床上惊起,呼地把灯吹灭。

犬吠声一阵紧似一阵。他忙把鞋一脱,蹑手蹑脚地跑到楼上,隐蔽在暗处,借着月光,向外眺望。外面一片松林,那里除了传来夏夜的虫鸣,别无动静。不一会,犬吠声停止了,夜又沉静如前,他只好失望地走下楼来。

黄维心回到住室,倒了一杯茶,慢慢地呷着,以缓和一下极度紧张的神经。他满以为这一夜就是这样过去了,正准备就寝时,忽听见东边墙头上,稀里哗啦地响了一阵。他又紧张地跃到窗前,全神贯注到外面去。突然间,他发现东边墙头上,有个人影一晃,嗖的一声从那一丈多高的空间轻轻地跳了下来。黄维心看得真切,不由得惊喜交集,暗暗叫道:“来了!”他忙去把门打开,那人一闪就进入房内。陈玉芬早已把窗子蒙住,点起了灯。

灯光下,只见来人穿一身新缝的草绿色斜纹制服,戴一顶军帽;个子矮小,扁脸浓眉,两眼深陷在眼眶里,眼珠微微突出,恍似古庙中的鬼怪。

客人和黄维心握过手之后,说道:“同我来的还有几个人,请开门叫他们进来吧!”陈玉芬答应一声,向外就走。黄维心喊住她吩咐说:“小心一点。你先同他们到厨房去搞点吃的,我和林司令单独谈谈。”

客人就是土匪“民主自由联军桂东军区”副司令林崇美。他是二区林山村人,家中也有几百担田面。抗日战争开始前,他在国民党军队里当过营长,回来后,当上了县里的司法科长。日本鬼来后,他又在“曲线救国”的掩护下,当了一任维持会长。日本鬼投降,他又官复原职。奇怪的是,解放前几个月,他突然不见了,有人说他到了香港,但谁也没有看见。直到不久以前,又有人讲,他已从香港回来,当上了盘踞在恭(城)、平(乐)、阳(朔)交界地方的李雄匪部的副司令。他为人争强好胜,阴险毒辣,而且有一身本领。他双手能使两支驳壳,举手能中空中飞鸟,还能爬墙跳崖。自他到了李匪部后,多半大权握在他手。趁着农村减租退押,一些地主惯匪逃跑的时候,他们大量收罗人马,很快就由两百多人增加到八百多人。他这次深夜到此,就是为了组织一次大规模的暴动,以便显显他的才干,同时再扩充人马,多捞点资本,好向他们的上司请赏。

为了事出万全和造成声势,他派蒋老九先出山散发了传单,并与黄维心进行联系,约定任务完成后,再到北山黑虎岩去接他,以便他亲身跑一趟。但已经等过了时间,还不见蒋老九来接,他心里就怀疑出了事情。为了弄清情况,他就带着从人,来到了黄家。

陈玉芬走后,林崇美立即闷道:“蒋老九没来?”

黄维心生怕林崇美怪责,忙欠起身,十分不安地说:“来了,从这一出去,就被民兵捉了。唉,真是出师不利呀!”

林崇美皱了一下眉,不愉快地说:“捉去了?这个没用的东西。蠢材!维心兄受惊了吗?”

“没什么,没什么,只是,唉,苦了蒋老九!”他竟料不到客人对他毫无怨言,心里顿时感到宽慰。接着,他简要地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又不安地问:“他不会暴露我们的情况?”

这一点,引起了林崇美的自负感。他用着毫不在意的神情说:“不会。不瞒老兄讲,这人是我亲手训练出来的,懂得怎样对付共产党,维心兄请放心。”

林崇美对蒋老九的夸奖,使黄维心感到失去这样一个有力的助手,太可惜了。他忙建议:“他们才走不远,你派人截他回来怎么样?”

林崇美也带几分惋惜的心情说:“时间来不及了。况且,同我来的人不多。算了吧!‘小不忍则乱大谋’,我们不能为一个人去影响整个计划,还是让老九受点委屈吧!”

话虽如此说,对蒋老九的被捕,林崇美内心的确是感到痛苦的。他一向对人讲:文有蒋老九,武有黄四保,还愁大事不成?由于对蒋老九的过分信任,他才把这次策动暴乱的大任,寄托在他身上,想不到竟一出门就碰了钉子。这对林崇美来说,无疑是给砍掉了一只臂膀。仅仅是为了怕引起黄维心的不安,他才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情感。同时,他也不能不对黄维心有所戒备,不能完全讲真话。在这个年头,又有谁能保证自己的朋友或亲信不出卖自己呢?尽管黄维心与自己是多年同僚,也确有其反共的共同目的。但,谁又能保险他不会为了自己而出卖蒋老九,甚至林崇美他自己呢?想到这里,他不禁毛骨悚然。过了一会,他仍然是不动声色地问道:“听说你家后院有一个地下室,出口是在后山上的?”

黄维心答道:“是,还是抗战时候修的。”为了使对方相信地下室的保险性,他第一次向人暴露修地下室的秘密:“这个洞,是请两个远方匠人修的。修成后,我就把匠人埋啦。所以,除黄四保外谁也不知道。”

“那你怎么不把老九藏在那里?”林崇美骇然提出这一问题,像冷枪似的射向黄维心。

黄维心猛然惊觉到这位老朋友在审查他了,就把早已准备好的话端了出来:“林司令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你没想想,蒋老九未到我家时,已被黄干发觉,要是藏在我家,民兵们会放过我?况且,那样对你的到来也不利呀!”

“这样说是你有意要他不从东边松林进山,反而从南边去自投罗网了?”林崇美那双暴楞楞的眼睛里,流露出不善意的光芒。

这使黄维心不由得暗自吃惊,只好强作笑容说:“林司令,看你想到哪里去了。那不是我的主张,而是蒋老九自己想的主意。他对我说:‘如果向东走,一定会遭到民兵的伏击;不如出其不意地往南跑,那里虽是农会所在地,而往往是疏于防范的。’事实上,如果不是偶然碰上从别村过来的民兵,他是可以逃出去的。”

“这样说他真不愧是兄弟手下的英雄了!”林崇美说。

“不愧,不愧!他不光对自己作了那样的谋划,同时也给我安排了脱身之计。当然,这也许是他为了自己万一被捕,而不致暴露全盘计划来安排的,但,总算帮了我的忙呀!”谈到这里,黄维心好像想起一件大事,突然问林崇美,“解放前,我们村上从外面回来一个女人——苏凤姣,……”他本能地向四边瞅了一下,然后压低声音说:“她现在当上妇女主任,刚才事情发生时,我怀疑她与我打了掩护,真的,不是她,我也很难过关。你知道吗?她是不是我们的人?”

一提到苏凤姣,林崇美突然兴奋起来。但黄维心没发觉。林崇美立刻恢复了平静。他有意回避着对方提出的问题似有感慨地说:“像蒋老九和黄四保这样的人,真是不可多得呀!孟老夫子说得好:‘上下交征利,而国危矣!’我们国民政府失败就失败在这个‘利’字上。人人都为自己的利益打算,‘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成了口头语,还有不失败的道理?老兄,不瞒你讲,我要学一学当年的曾国藩,重用像黄四保、蒋老九这样忠于党国,不为自己打算的人。我们也要向他学习哩!”他之所以讲出这番话来,一方面是发泄一下自己的心情,同时,也是有意讲给黄维心听。

黄维心猜中了林崇美的用心,就迎合着说:“对,我们都要这样,才能共商大计,共济时艰。现在,就请林司令谈谈你的宏图吧!”

林崇美一听黄维心问到暴动计划,就立刻转入正题说:“维心兄,这次兄弟来此的意图,你已知道,还要你多多帮忙呀!你知道,共产党一来,就是依靠那伙穷小子;国民党呢?不用说就要依靠我们这些人了。我们要把对共产党不满的人,统统组织到我们的队伍里来,才能击败共产党。这样的人不少吧?是的,你们一个村就有几十个,那就好了,把全县不满共产党的人都组织起来,一万几千总会有的。”

黄维心关切地问:“这些对共产党不满的人,还存在一些问题,得请林司令想办法解决一下。不然,一切就会落空。总的来说:他们还没有决心。”

林崇美带着质问的口气说:“你呢?包括你在内吗?”

黄维心愕然:“这个……你误会了,我并不是说自己。我们是老交情了,你还信不过我?我是决心反共到底的。你知道,我的父亲和兄弟就是给现在的民兵队长黄干杀灭的!我当然也杀过他们不少人,我二弟现在还在台湾,他们不会放过我。共产党一定会支持那些穷光蛋来斗争我,甚至会活活地打死我。也就因为这样,我必须跟着老蒋走。不过,林司令你也要想一想,所有反对共产党的人,也并不是都像我这样骑虎难下。一些有钱的人,他们过惯了清闲日子,只看到共产党的宽大政策,刀子不放在脖子上,他们是不会丢开妻子儿女、万贯家业去钻穷山沟的。那些不务正业的呢?虽然对共产党提倡劳动不满,但他们在另一方面,却向往着共产党的阶级政策。至于那些与村干部、民兵有过口角争斗的人,他们只是对某个人不满,并不是对共产党,因此,他们的不满,也不会变成反共的决心。就是这些人,你就很难一下子组织得起来。还有,令人头痛的是:共产党能说理,我们却吹牛的时候多。比如说,我们天天宣传反攻大陆,可连屁也没有放一个,人家共产党的工作队、解放军、民兵,到处转来转去,群众和他们一接近,就被说得口服心服。这样的处境,谁不害怕?”

这一段话,虽然林崇美认为很对,但却大大地挫伤了他的自尊心。他站了起来,点了一支烟,大为不满地说:“老兄这些妙论,未免有点长他人的志气,灭自己的威风吧。这些问题,都很好办。你知道吗?过去共产党用的是游击战,现在我们也学会了。在军事上如此,在政治上呢?共产党会发动群众,我们也要学会这一套。有些人反共不坚决,我们就把他们动员起来,像你刚才所讲的那些人都好办。对有钱的人,我们要叫他们知道:共产党是先甜后苦的;对穷人要叫他们知道:共产党要共产共妻。同时,应让所有的人都知道:共产党是不会长远的,得罪了我们,将来要吃苦头的。”

黄维心说:“依照你的高见,要我做些什么呢?”林崇美拿出一卷油印的东西说:“这里有台湾的电令,我们印的行动计划和宣传品,等下你自己看吧!有什么问题,明天……”他放低了声音,继续说下去:“明天下午,在你的地下室里开会。请你在上午十二点以前,通知我们的人到会。同时,要在黄干回村以前,把我们就要反攻的消息传播出去,使黄干一回来,就受到威胁,有些民兵就不会再听他的话。这样一来,我们大队人马一到,就可马上把那些顽抗的穷小子一网打尽!”他信心十足地把双手向胸前一箍,好像黄干已被他箍在手里似的。然后,他望着黄维心那喜形于色的虚胖的烟熏脸,又往下说:“消灭了农会的民兵,我们没了后顾之忧,就可长驱直入,打下区府,再攻县城。朋友!不到三天,整个县城,都要控制在我们手里了。三天后,我们就可挥师北上,与友军配合,占领桂北重镇——桂林。如果情况好的话,不会过上十天半月,整个广西就是我们的了。”他紧握拳头,把胳膊一挥,“到那时……”

门吱的一声响,陈玉芬同一个土匪走进来说:“菜饭已备,现在吃吗?”

黄维心应道:“端上来。”陈玉芬和小土匪正要回身出去,只见林崇美伸手制止着说:“慢着,慢着。”陈玉芬只好和小土匪恭身静待下文。黄维心也莫名其妙地眯挤着两眼,望着林崇美。

林崇美根本没有想到吃喝。他的思路,被突如其来的打扰切断了。他把视线移向窗外。原来,这时月已西坠,是该走的时候了,还能安安稳稳地用餐吗?但他不露声色,在别人面前,他是永远保持着镇静和尊严。他稍微思索一下后,就把话题转向另一边:“在进行工作时,不要忘记了分化瓦解敌人,这一套是共产党惯用的,我们也要学会它。”

由于他说话牛头不对马嘴,所以尽管他外表镇静,但掩饰不了他内心的慌张。黄维心好像觉察到他这一点,但一时又弄不清他的想法,眼见陈玉芬等二人眼巴巴地在等待着回答时,就忍不住追问一声:“林司令,还是吃点东西,边吃边谈,好吗?”

林崇美这才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主人说:“不行呀,老兄!你没看?”他抬头指一下窗口的隙缝中透进的月光,“天快亮了,我们不能在此久停,还是回黑虎岩再吃吧!”

黄维心恍然大悟道:“怎么?老交情了,林司令还信不过我?不能走,怎么也不能走。等下吃饱了,往地下室去一躺,任凭黄干再狠,他也不会找到呀?”说到这里,他又转身叫陈玉芬:“去……”

然而,他的美好愿望,仍然给对方拒绝了。林崇美站起来严肃认真地打着手势对陈玉芬说:“不吃了!不吃了!”回头又对黄维心近于教训似的说:“老兄,应该记着,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我们对付的不是随便什么敌人,而是共产党。共产党并不是只在睡大觉,吃大米饭的人啊!你的地下室,也并不是万全之地。好,就此告别,望兄珍重,明天下午再见。”说着,已伸出手来。

黄维心不得已地握了握林崇美的手,回头对陈玉芬说:“快,把准备好的东西给林司令带走。”陈玉芬便和两个匪徒进厨房去了。黄维心再打开柜子,拿出了两瓶白兰地来:“怎么样,很久没喝过这个了吧?美国货,还是以前存下来的,就这两瓶了,今天送给你,预祝我们暴动胜利!”

林崇美接过了酒,彼此再祝愿了一番。

两人步出了房门,黄维心觉得心里还不够踏实,又试探着问:“林司令,明天下午在这里开会,你看行吗?”

林崇美审视了一下黄维心后,轻声而严肃地说:“怎么,我刚才的话把你吓唬住了?你怕招祸?”他顿了顿,又说:“这点请放心吧!明天上午,这里已不再是共产党的天下,我们的直属营到那时已驻扎在黑虎岩了。要是民兵敢动一动,不用一个小时,就要他们全部就擒!”

黄维心一听,难解地问:“为什么到了黑虎岩还不进村来把民兵干掉?”

林崇美鄙夷地望着黄维心说:“老兄,这是用兵……”他不屑于再说下去,傲慢而又十分得意地陶醉在自己的神机妙算中。他认为:把直属营于天黑前化装分散,潜伏进离村不到十里的黑虎岩里,既可在天黑以前,不暴露目标,以免区政府有准备,又可保证他的安全;等天一落黑,大队人马即可开进村中,来个迅雷不及掩耳的攻势,把村干与民兵消灭掉。真是万全之策!

说着话,他们已到大门口,陈玉芬已领着几个匪徒,满载着酒肉从厨房走了出来。黄维心打开大门,目送他们隐没在松林中了,才低声地叹了口气。

林崇美对他的傲慢,使他十分懊恼,他感到他们的地位变了,林崇美和他,不再是解放前的同僚关系,而是他的上司了。而林崇美的性格,也有了发展,他比解放前更加凶险,更加狡猾、虚伪了。这些感触,使黄维心十分不快。但,当他回头想到暴动,想到对黄干和共产党的仇恨时,又不由咬牙切齿。他暗叮咛自己:维心啊维心,这是什么时候了,难道这口气还吞不下去?蒋介石讲过,“忍辱负重”,为了打走共产党,什么羞辱痛苦都应该忍受。命运,已把他同林崇美系在一条线的两头,他怎么也无法挣脱了。

陈玉芬把视线从松林里移向沉默不语的黄维心,低声说道:“回去吧,他们走远了。”她轻轻地挽起了黄维心的胳膊。

早上,太阳一出来,院子里一片红光。黄维心那双习惯在昏暗的灯光下注目凝神的眼睛,被刺得怪不舒服的。他骤然抬起了头,心中暗自吃了一惊:天亮了?然后,他放好了林崇美交给他的那一卷文件,吹灭了灯,懒洋洋地站起来,走了出去。他走到大门边,侧耳静听了一阵,没有发现外面有什么可疑的动静,然后小心地打开了大门,伸头向外望去。大门外边,冷冷清清,行人很少,他才大着胆儿,迈上离大门不远的一个土堆上,用手遮住晨光,举目向村子南边的田间小道望去。这时,有两个一高一矮、一壮一少的人,扛着大枪,从莫家山迎面走来。不用细看,他就可以清楚地辨出,前面的高个子是民兵组长黄自心;后边,个子矮矮的是民兵黄大凤。这使他很高兴。他随手用手搔了一下光滑的头皮,吸了一口早晨的新鲜空气,等待着他们的到来。

不一会,黄大凤拐往另一条路回家去了,黄自心一个人,朝黄维心家走来。黄自心快来到面前了,黄维心望望四外没行人,就迎着叫一声:“自心,到家里坐坐吧!”黄自心龇咧着黄板牙,颠动着麻杆腿,恭恭敬敬地说:“好,好。”两个人很快就闪进了大门。

到了屋里,黄维心殷勤地让座,递过纸烟,眯缝着两眼,十分亲热地说:“自心,你与我家的来往,已不是一年两年了,过去你大哥待你不算错吧!”

黄自心品味着烟的香味,一时还猜不透对方的意图,只是逢迎地答道:“不错!不错!”

黄维心认真地说了下去:“过去,要不是你大哥关照你,给征兵出去,早已不知死到哪条山沟里去了。你在我家,出出进进,这么多年,谁也没有把你当外人。过去,我帮过你忙,现在,你大哥该沾点你的光了。”说到这里,他那烟熏的虚胖脸上,霎时出现了阴沉严肃的气色:“不过,你也知道,共产党并不是好惹的。要是他们知道你和我来往,说你‘脚踩两只船’,就有点不妙了!”说到这里,他有意地打住了话,仔细地观察着对方的表情。

黄自心听着黄维心的话,一时感到洋洋得意,一时又感到忧心忡忡。他仍摸不清对方葫芦里究竟装的什么药:是夸奖鼓励他继续为他效劳呢?还是密告他多加小心?也许两种成分都有?他望了主人一眼,像哈巴狗似的恭维着说:“大哥,你说怎么办吧!只要你需要,指东,我就去东;指西,我就走西,是水是火,兄弟都能跳。”他口里这样说,可心里虚得很。他生怕自己昨晚捉土匪时的表现,以及平常以检查为名私自出入黄维心家中的行径,会引起黄干和徐翠的怀疑。黄维心这样一挑逗,他就更觉得心慌意乱了。

黄维心看出了黄自心的口硬心软,便进一步说:“从现在你的处境来看,民兵是不宜再当下去了,不然,万一走漏了风声,就会招来杀身之祸。”

黄自心果真更加惶恐不安地望着黄维心求计:“那我应该怎么办呢?黄干常说‘不革命就是反革命’,我现在不干民兵能行?”

黄维心见时机已经成熟,不用再去遮遮掩掩了,就直截了当对黄自心说:“‘民主自由联军桂东军区’司令部的林副司令来了。”

这消息,像黑夜里被人骤然从背后大喝一声似的,黄自心大吃一惊,心情顿时紧张起来。但,他很快又平静了下来,侧着耳朵,倾听着黄维心的下文。

“林副司令来,是为了部署配合老蒋反攻大陆的行动。依照林司令的意见,要把村干、民兵统统杀光,是我苦苦哀求,他才答应,凡是愿意‘弃暗投明’的,不但不杀,他们还可以收留下来。”

听到这里,黄自心顿时感到一阵轻松:“明白了,你是要我去当土匪?”

黄维心一听“土匪”两字,感到十分刺耳,本想责怪对方几句,但为了不引起对方反感,便不动声色地借题发挥道:“‘胜者为王,败者为寇’,你说我是土匪,我说你是流寇,争来打去,究竟是谁的天下,现在还没有定局哩!土匪也罢,中央军也罢,你说究竟想干不想干呢?”

干什么,在黄自心来说,本无所谓。因为,他在解放前一贯没有正业,整天依靠哄东家,骗西家,开赌,卖大烟,吃地主的闲饭为生。在他看来,当民兵也实在太苦了,一有任务,就随着解放军马不停蹄地跑,又不准抢吃拿穿,一点不对,又是什么纪律啦,立场啦,实在被束缚得难受;他想当土匪当然要逍遥自在得多吧,于是打探着问:“当中央军有什么好处?”

黄维心看见对方已经有了意思,就在好字上做起文章来:“好处多得很。没好处谁去干?就说目前吧,吃得好,穿得好,每月还有六块大洋。”

黄自心半信半疑地追问道:“真的?人家说山里面很苦哩!”

黄维心把头一摇说:“那是共产党造谣。在山里尽是吃好的,牛肉、狗肉餐餐不断。再说,今夜就要打区府,攻县城了,县城一拿下来,又是我们的天下了。到那时,莫说吃好穿好,像你这样的年纪,升了官,发了财,红花姑娘不愁搞不到几个!”

这些话正合黄自心的心意,他不由得心花怒放,忙把裤腿一拉,两脚踩到椅子上,用力地吸了一口烟,对黄维心说:“好吧,要我什么时候去?”

黄维心满意地笑着说:“去,容易。不过,你总要有点见面礼呀!”

黄自心微露着黄板牙,眯缝着老鼠眼,迫不及待地问:“你要我干什么?”

黄维心说:“你首先要做好三件事:第一,要在外面散布消息,说中央军回来了,叫干部、民兵的家属扯他们亲人的后腿;第二,通知村上的财主来开会,叫他们下午三点钟以前到后山上找我,我在那里等他们;第三,把那些能拉得出来的民兵拉出来,参加林副司令的队伍。”

“黄干回来了怎么办?”

“这一点我忘记说了。下午三点钟以后,我把大门锁起来,来开会的从后山出入,但你要在大门口看着。要是黄干来了,你就引他到后山上,给他来个措手不及,一枪把他结果了。你敢吗?”

黄自心眨巴了几下眼皮,没有说出话来。

黄维心继续说下去:“他要是不上后山,要打开我的大门,你也不要拦他,只是多叫几声,使里面有准备就行了。”

“要是黄干既不上山,也不进院呢?”

“那你就莫管了,我自有办法收拾他。”黄维心得意地回答后,又回到上面的问题上去,“你敢这样做吗?”

“敢!敢!好,就这样办吧!我去了。”

黄维心把抽斗拉开,伸手拿出白花花的五块银圆,哗啦啦地向黄自心的手心扔去,然后慷慨而得意地说:“这是送给你的,以后有什么困难,只要说一声,包在我身上。”说完,他抖动着虚胖脸,哈哈地笑出声来。

真像叫花子拾到了钱包,黄自心高兴得简直是神魂飘荡了。他说一声“谢谢你”,就拿着银圆往外走。

黄维心送他到院中,眼看他走出了大门,不禁下意识地用手抚摩着光滑的头皮,望一眼已经升到半空的焦热的太阳,暗暗地咧开嘴笑了。第一炮打响了!这是他解放以来感到最愉快的时刻。

黄自心按着黄维心的吩咐,在黄五生等人面前散布了谣言,以检查为名通知了所有的地主参加会议,并在莫威面前自告奋勇表示愿意负起监视黄维心的任务。这一切干得都很顺利。

下午,一个个地主,偷偷摸摸地来到了后山,在黄维心的带领下,走进了地下室。

当黄干从区里回来,在黄维心门口与黄自心谈话时,会议刚刚开始。一个小土匪,慌慌张张地跑进地下室报告:“黄干到了大门口!”

地下室里,虽然经过打扫,由于久未使用,潮湿的阴气阵阵逼人,尽管外面赤日当空,这里却有点儿冷森森的。中间,摆着两张大方桌,林崇美、黄维心在正中的位置上坐着。旁边坐着的是当过二十多年国民党团长,如今六十多岁的地主莫贵和莫家山的其他地主,以及来自附近各村的地主代表十余人。小小的地下室里,被这些渣滓填得满满的。他们一个个抱着不同的愿望,来到这里。会议刚刚开始,听到小土匪的报告,一时把他们弄得目瞪口呆,面面相觑,随即交头接耳,嗡嗡地议论起来,直到林崇美站起来叫大家镇静时,大家才把注意力集中到主子身上。

“几个人?”林崇美问。

“只有一个。”小土匪回答。

“严密监视。如果他进来时,就悄悄地把他捉到地下室来。”

“是!”小土匪回头走了。不一会,他又来报告:“黄干走了!”这时地下室的人如释重负一样,嘘了一口气,重新开始他们的会议。

会议由黄维心主持。他先站起来,恭恭敬敬地向大家点点头说:“今天,林司令请大家到这里来,是商讨我们组织反攻的大计。现在先请林司令给我们做指教。”他回头看了一眼早已脱去便衣,换上军服的林崇美,又点了点头,弯弯腰,伸手请道:“请林司令报告。”

林崇美微微点了点头,站了起来,滚动着那一双暴楞楞的眼珠,扫了一下在座的人,得意地说:“诸位先生,兄弟今天到这里,多亏大家帮忙,很是感激。维心兄叫我谈谈,兄弟就谈点个人的拙见,希望诸位指导。最近,我们收到台湾的命令,说朝鲜战争已经取得胜利,美国也出了兵,不久,第三次世界大战就要爆发,反攻大陆的时机就要到来。为了配合反攻,我们必须扩大自己的武装力量,立刻组织暴动。因此,司令部决定:凡是过去完全秘密的地下军,可以继续潜伏下去的,仍可以保持不动;凡是半公开的,特别是打入农会的武装,一律要拉出来,壮大我们的武装力量;对掌握在共产党手里的农民武装,要以武力解决。现在,我们有八百人,三天后,我们要翻他两番到三番。如果这次暴动顺利,在解除了区、村的武装后,我们立刻向县城进攻,赶走共产党,建立起我们自己的政府。这一决定能否顺利实现,就要看诸位对党国效忠的程度如何了!兄弟的话完了,诸位以为如何?请大家发言。”他仍像开始时一样,看了看在座的人,好像要把眼光射到每一个人的心里去,看透他们在想些什么。听的人,也的确够专心的了,谁也没咳嗽一声,都在眼睁睁地望着他。

一阵沉默,使黄维心感到不好意思,只好站起身来,笑眯眯地对大家说:“还有什么犹豫的吗?我看不必了。现在减了租,将来还要土地改革,分我们的田地、耕牛、房子,连盆盆罐罐也不剩,总之,一律归公。大家想想,到那时,不挨杀头,也要饿死呀!”说到这里,他咬牙切齿地加重着语气说:“我们的出路,只有一条:消灭共产党,才有我们的天下!”

六十多岁的莫贵,动了一下那长长的眉毛,不由自主地摇了摇头,压低着声音说:“像我这六十多岁的人,还能动得?况且,农会就在我家门口,一走漏了风声,不是只有死路一条吗?叫我出钱,可以;叫我出人可不行呀!”老家伙的一字一句,都引起了林崇美的十分注意。

坐在角落里的一位曾经当过国民党团参谋长的退伍军官首先响应了莫贵的意见:“我是军人出身,可家里离不了我!所以,我同意莫老先生的说法,不方便站出来干的,还是不必勉强。”

有人从中调和着说:“还是请林司令做个决定吧!”

黄维心谄媚地咧着嘴,歪着头,看着林崇美说:“请林司令做个决定吧!”

林崇美站了起来,开始他的训话:“共产党、人民政府、农会、民兵,叫大家吃的苦头不算少了吧?再不反抗,实在没路可走。我们要每一个人干他自己必须干而且能够干的事。不能离开家的就不离开,万一这次行动没有成功,你们还可在村上秘密活动,组织地下军,等台湾反攻的到来。在座的都是地下军军官。”说到这里,他看一眼黄维心说:“诸位都归维心兄领导。现在,如果没有其他意见,等一下就可回去。回去以后,必须在夜里十二点钟以前,把各村的民兵拉过来,或解除他们的武装。真正有困难的,也要设法把民兵集中在一个地方,等候我派人去解决。其次,大家回去,要准备菜饭,不要叫弟兄们饿着肚子去打仗。第三,半夜两点钟以后,我们全部人马在圩镇上集合。你们离开村子前,要想尽一切办法,尽可能多带领一些老百姓,到粮仓去抢粮!”说到这里,他低头望了一眼面前的委任状说:“我们要干,不能空口无凭,司令部与诸位派了职务。要是这次干得好,能顺利地打下县城,诸位一律官复旧职。现在,把地下军的委任状发给大家。来!每人一张。”

委任状像风飘落叶似的飞向在座的每一个人。在座的接过委任状后,有的仔细地看了一眼就收起来了;有的人低声地念着上面的字:“兹委任×××为游击支队长……军区司令部。”

会议进行到这里,大家正等待着散会回家。一个曾在国民党匪军里混上了中尉的青年,却手拿委任状,一时高兴得抖动起来:“好啦!官也当上了,我们该好好地干他一番了吧!有些人,前怕狼,后怕虎,是干不出什么名堂的。其实,有什么可怕的呢?那些穷光蛋们,斗大的字不识几个,他们能坐得久天下?只要我们大家齐心,一定能把他们彻底打垮!”

莫贵望了那位年轻人一眼说:“不论干什么,还是稳重点好。你莫轻看农会里那帮看牛仔,他们一接近了共产党,就好像吃了迷魂药一样,统统变了样。要是我们再粗心大意,我们就会吃大亏的。诸位请再三思!”

人人急着要走了,谁也没闲心参加他们的争论,反正各有各的主意,各有各的打算。但,他们有一点是统一的,那就是反对共产党。因此,他们都急于离开这里,回去做他们自己为暴动所能做的一切。

黄维心见事情办完了,就贴在石头缝上向外望了望说:“时间不早了,我们还是分头干吧,林司令,你看怎样?”

“好!我没什么了,三天后在县城里见。”他骄傲而自信地说。

匪徒们一个个溜出了洞口,黄维心回头把洞口堵好。然后,进入地下室,问林崇美:“要不要动用这里的武器?”他指的是兄弟黄振心逃出大陆时留下的二十挺机枪,二百支步枪。这些武器是留作总反攻时用的,现在密封在地下室的石壁中。黄维心所以在此时此地提到这批武器,无非是为了夸耀一下自己的实力,并不是真心要动用它。

林崇美想了一下说:“目前还不必要,等我们的地下军需要出动的时候才动用它。”说着,他把一个用油纸包得十分珍贵的小本子送给黄维心说:“这是我们这个县的全部地下军名册,你可把它交给嫂子,让它同你的这些武器共存亡。这样,万一我们遭到了挫折,只要嫂子在,仍可来个东山再起,才不负令弟所托!”

黄维心受宠若惊地接过本子,随口问道:“你不用它?”

林崇美拍拍胸口说:“我还有一份在这里,这两份名册是蒋老九亲手编造的。现在,只有你我各存一份,连李雄也不晓得,一定要妥为保存。”

黄维心听说连他们的司令也不晓得,更是喜不自胜,便马上小心地把名册塞进了一个石缝中,记上了暗号,回头看见林崇美赞许地点了点头,才又说道:“走吧!你回屋休息一下,我去找村长黄蝠。”

村长黄蝠,是共产党员黄坚的堂叔,为人一贯胆小怕事。解放后,本来是不愿当干部的,只是在侄儿再三的动员下,才勉强出来应付的。当时选拔一个干部,在黄山那样的村子里,也实在不容易呀!由于不是自愿,他一直感到当村长是个负担,干不好群众有意见,碰上了土匪又有杀头的危险,为此他整日整夜愁眉不展。

土匪的谣言,对黄蝠这样的人,是起作用的。这两天,他再也无心在田里干活了。这天天还很早,他就跑回家来一个人呆呆地坐在院子里抽起烟来。他一边吸烟,一边想着自己的出路:跑了吧,怕荒了庄稼;跟着农会吧,又怕土匪来了找麻烦。左思右想,没有主张。

突然,他想起了农会发给自己的那条破枪,一时像被毒虫咬了一口似的,骤然停止了呼吸。他几乎是奔跑似的走进了房里,掀开了床上的席子,把枪拿了出来。怎么办?要是真的来了土匪,搜出这支枪还得了?他想把它藏到另一个地方去,刚一转身,就听见大门口有人走动,便立即把枪放回原处,拉过一条棉被盖在上面,回头就走出了院子。

出现在黄蝠面前的,不是别人,正是刚刚参加了土匪暴动会议的黄维心。黄维心一进大门,就气势汹汹地问:“你没去农会?”

“没,没有。刚从田里回来。”黄蝠一见黄维心气色不对,预感着要有大祸临头了。他战兢兢地问:“找我有事?”

黄维心不怀好意地说:“有事,有事!你知道黄坚的事吗?”

“不知道!”黄蝠疑惧地回答着。

“那好,我告诉你。昨天夜里,黄坚已在大沅乡被李雄的人捉去了!”

“真的?”

“我还骗你?现在,我要警告你,你要是不识时势,也会遭到同样的下场。”

黄蝠的心,像突然被黄维心用铁钩吊了起来似的。他顿时惊慌失措地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黄维心看见黄蝠害怕的样子,心中暗自欢喜。他进一步威胁着说:“老实告诉你,今天夜里,我们整个二区要暴动,全区三十个行政村街,都已做好准备。我们村上大部分干部、民兵,都已决定‘弃暗投明’,现在就看你啦!是继续跟着共产党,让国民党回来杀个孩娃不留好呢,还是趁早参加暴动好?两条路你自己选。”

黄蝠的脸,立刻变得苍白。他吞吞吐吐地说了很久才说出两个字来:“这个……”他不知怎么回答才好。当面拒绝去当土匪吧,从黄维心的表情来看,是很难逃出他的毒手的;答应吧,日后黄干知道,那还了得?想来想去,没有主意,只好应付着说:“我想一想再回答你吧!”

黄维心看出了黄蝠的犹豫,估计他也不敢去找黄干,就答应着说:“好,让你考虑一下,不过不能到农会去,想好了就来找我。要是一时想不清楚,走错了路,那就小心你的脑袋。好,我还有事。”说完,他就离开了黄蝠的家。在回来的路上,他边走边想:如果陈玉芬按照他的吩咐,叫狗仔去找黄容的话,现在也该回到家了。

面对着这从天而降的大祸,黄蝠真不知如何是好。他茶不思,饭不想,一个人钻进松林的山洞里想了一整天,直到月亮出来了,照得满山树影婆娑,他才突然作出了决断似的,大步跑出洞口,在夜色迷蒙中奔向农会。

黄维心洋洋得意地回到了家里。只见院中已是人来人往,川流不息,人们忙着挑水杀猪、淘米。他暗自惊叹着陈玉芬的变化:她已经改变了昨夜那种担心害怕、袖手旁观的态度,卷入到积极的行动中去了,她正不折不扣地执行着他的命令呢!他不由高兴了起来,大步地跨进了住室。

陈玉芬转过身来说:“要点烟灯吗?林司令来不来?”

“要,要,怎么不要呢?”他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玉芬,现在,天下已经是我们的了。”他正洋洋得意地吹着大炮,忽然,院子里有了狗叫声。他老鼠似的机警,压低着声音说:“慢,外面有生人!快去看看。”

黄容进入院中,被忙忙碌碌的人流惊住了。她留心地观察着动静,并暗自数着人数。突然,狗叫声转移了她的注意力。她转过头一看,只见陈玉芬从堂屋里飘飘然地跑出来迎着她说:“大姑娘,你来了,水生呢?”

“水生在地里还没回来,发生了什么事?”她想从陈玉芬嘴里,立刻弄清真实情况,好快一点离开虎口。

“咳!你还不知道?人家国民党回来了……走,快进屋坐……”

一句话未落音,黄维心已眯缝着双眼,出现在门口,招呼黄容进屋。黄容心跳得厉害。陈玉芬把她往椅子上一按坐下了,黄维心目不转睛地望着她说:“你知道吗?中央军已经顺利登陆,桂南的大部,已被中央军占领,共产党的天下不长了。山里的游击队,为了配合中央军反攻,今夜就要打农会,攻区府。林司令讲了,干部、民兵,有不缴枪投降的,决杀不赦!念起我们是亲戚,才找你谈谈,快喊水生参加林司令的队伍吧!”他估计这个解放前受尽折磨,小心谨慎,现在又受过委屈的女人,经他这么一说,一定会乖乖地答应的。但,当他仔细地观察着黄容的表情时,却见对方痴呆呆的,没有作声。他暗自忖度:呵,这消息把她吓坏了。

黄容发现对方正在审视着她,忙设法掩饰内心的慌乱,随口问道:“黄四保也在林司令那里?”

“在,在!一下就带着大队人马回来了……啊!原来是这样,你和黄四保有仇,这不怕,一切包在我身上,黄四保还不是要听我的……”黄维心自鸣得意地只管讲下去,不料黄容却在这时站了起来。

一听说黄四保要回来,黄容气得浑身发抖。她想站起来就走。但,小心谨慎的性格帮助了她,她忽然想起,要是被这个老东西看出了破绽,定然难出虎口。于是,她立即机智地顺着他说:“那我现在就去找水生,把他带到这里来。”说完,回身就往外走。

恰巧这时,黄自心正自门外跑了进来,几乎把黄容撞倒。顾不上与黄容打招呼,他就闪过身去,对黄维心说:“四保带的人已到村外不远了。”黄维心一听,顾不得再与黄容多谈,就对黄自心说:“好,我们赶快去报告林司令。”

黄容在陈玉芬的陪同下,走出了地主的大门。为了不使陈玉芬怀疑,她没有直接向南走去,却迈开大步,朝着西边的巢山飞奔。刚出村,就听见背后传来一声大叫:“黄四保回来了!”她像受了雷击一样,骤然一惊,转身向南,顺着那水水泥泥的田基路,飞身奔向农会。

随着“黄四保回来了”一声大叫,只见村子北边,黑压压的数百匪徒,冲进了村中。领队的是一个黑、胖、高、大、豹头环眼的凶汉,那就是黄四保。霎时,村里鸡飞狗走,家家户户传出了急促的闭门声。整个山村又沉静得像一座深沉的古庙。土匪队伍的脚步声,因之显得十分单调,十分可怕,一步步像踏在人们的心上。接着,一声“立正!”,脚步声骤然停止了。这时,连地下跌根针也能清晰地听见。

这时,林崇美携同黄维心、黄自心和他的警卫人员,走过来了。他在数百名匪徒的面前扫视了一眼,再把目光停留在腰插驳壳枪,正趾高气扬向直属营讲话的黄四保身上,然后满意地笑了。他从心眼里感觉到有这样的英雄来当直属营的营长,怎么不令人高兴呢!

黄四保用着高傲的声调对匪徒们说:“弟兄们!你们听见了吗?这可不是吹牛的。我在这一讲话,连狗也不敢再叫一声。你们记着,这就是威信,一个指挥官所必须有的威信!希望我的每一个弟兄,都能成为有这样威信的英雄。我要讲的完了,现在,请林副司令训话。立正!”他用力地喊了个口令,转身向林崇美敬了个礼。

林崇美慢慢地向队伍中间走了几步,停下来说:“亲爱的弟兄们,你们辛苦了!现在,我们已到了盼望已久的黄山。丰盛的酒肉,给你们全准备好了……”他停了一下,望着骚动的匪群,把脸一沉,开始下着动员令,“不过,兵贵神速,我们……”

谈到这里,他突然回头低声问黄四保:“村子封锁了吗?”

黄四保顿了一下,没有马上回话。黄维心却已经明白了林匪的意图,忙插嘴道:“不用怕,我们黄山没有哪个敢去农会送信。”

林崇美想了一下后,才回头继续说下去:“兵贵神速。我们要先把莫家山的干部、民兵一网打尽,再回师黄山,安安稳稳地吃顿饱饭,然后,一鼓作气,扫尽沿途农会,再打下区府,乘胜前进,县城就是我们的了。你们不是要报仇吗?可以,捉到民兵、干部,任你们狠狠地揍。你们不是想吃、穿、发财吗?可以!打下区府,攻进县城时,共产党的仓库、百货公司,任你们抢!你们不是想升官吗?可以!打下区府,攻进县城后,每人官升三级!现在,我命令你们:十五分钟内,把黄山、巢山的共产党干部、民兵收拾干净,把愿意跟我们走的,收容进来。半点钟以内,打下农会!”

黄四保一声令下,黄自心引路,一个连前往巢山村去了。剩下的两个连,就地解散,霎时黄山村乱成了一团麻:打门声,喊叫声,吵骂声,啼哭声……

匪徒们完全露出了他们的本相:一个个如狼似虎,打开各家的内室,抢东西,打人,强奸妇女……

一片混乱声中,黄四保耀武扬威地站在大街上,高声喊道:“国民党回来了,大家赶快出来,同我们一起,去打农会,攻区政府,开粮仓,抢东西。哪个不去,就是共产党!至死不悟,莫怪我黄四保对不起!”

一些不务正业的流氓烂仔兵痞,早就急得咕咕叫了,听黄四保一喊,就涌出街头,四处打抢。有些穷苦的农民,被匪徒们用刺刀逼着离开自己的家。

林崇美与黄维心得意地望着这一混乱场面,迈着俨然是胜利者的傲慢步子,从村东走到了村西。黄维心边走边说:“莫家山的民兵,眼看就要完蛋了,哈哈!忙了一天一夜,该回去安安稳稳地抽两口了。”

直到这时,林崇美才轻松地舒了一口气,双手往上一伸,似乎已经闻见了大烟的浓香了。于是,他慢腾腾地回答着黄维心的话:“多亏老兄帮助!”

黄维心客气地说:“哪里,哪里,都是林司令用兵有方,神机妙算。”

转眼间,他们走到了大门口。这时,背后传来了尖厉的哨子声。

十五分钟过去了,哨子一响,两百多个匪徒又集合了。黄四保站在匪徒们面前,把驳壳枪从腰间拔出,高高地举起,大叫一声:“跟我来!”匪徒们像黄蜂一样乱哄哄地涌向莫家山农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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