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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虎斗

斜阳被山坡遮住了,凉风一阵阵吹来,傍晚的山阴道上,已很少行人。

蒋老九从苏振才那里,了解了解放军与人民政府的一些情况,向潜伏在圩镇上的特务和区政府里的奸细,传达了隐藏在深山里的匪首们的暴动计划,布置了相应的任务;临走,又在圩上散发了传单。这时,他正喜气洋洋地走下山坡。

几个月来蛰居深山老林的生活,使他感到外面的空气陌生而清新。刚出山时,他还感到对外面生活的不惯而有些神经紧张,这时,由于在圩上打了一转,胜利地完成了任务,特别是侥幸地摆脱了小黄的跟踪,远远地离开了那包含着危险万状的区政府所在地,他的胆子慢慢地大了,而且情绪也愉快起来了。当他想到很快就要到达他另一个猎取的目标——黄山村大地主黄维心的家时,他的情绪更加高涨了。因为,一方面,黄家会给他一顿丰盛的酒筵;另一方面,这次的计划一旦成功,这里又是他横行霸道、为所欲为的天下了!作为一个胜利的使者,向他主子的部下传达命令,这简直是人生最惬意的时刻。于是,他几乎忘记了自己周围还潜伏着的危机,得意忘形地敞开着胸怀,挥着鞭子,向黄山迈开了大步。

走进一片松林,蒋老九抬头一看,前面已是黄山村。不知怎的,他心中却突然被压上一块石头。于是,他放慢了脚步,暗自叮咛:“听人讲,黄山村的民兵是二区的一支基干力量。民兵队长黄干,勇猛异常。万一不走运碰上他们,定然性命难保。况且,自己又不熟悉这个村上的情况,虽然认识黄维心,怎奈不知他的家在哪儿,如不小心,露了马脚,那还了得……”于是,他刚刚那股高兴劲儿,早已烟消云散了。他忙掏出小手枪,放进裤子口袋里,四面张望一会,然后小心翼翼地向松林外面迈步。

正当他忐忑不安、心烦意乱,迟迟地走出松林时,猛然发现一担一百多斤的木柴堵住了去路。他扭头向柴担边一瞥,只见一个二十七八岁的人,生得脸圆腰粗,身如铸铁,脸色黑得起明发亮,两眼瞪得像铜铃一样;上身赤着膊,下身穿一条破旧的月白短裤;光着脚,上衣和草帽丢在身旁的地上。他正两手抱着膝盖,直向北边山上凝视着什么,听见有人走来,把头一转,两眼直向蒋老九盯来,一阵寒光,逼得蒋老九格楞楞地打了个寒战。蒋老九不由自主地停住了脚步,小心谨慎地问了一声:“大哥,砍柴吗?”说时心中不住地打着哆嗦,暗暗思量:莫非是黄干?他插在裤袋里的手,早已把小手枪紧紧地攥着,而且熟练地拨开了保险机,枪口对准了砍柴汉子的前胸。

只见那位汉子一跃而起,上下打量了蒋老九一番,随即不慌不忙地说:“对不起,挡住了你的路。”说罢用手架起柴担,让开了路。

蒋老九抬步欲走,心中又一盘算:不怕,如今眼看天色近晚,附近无人,即便他是民兵,赤手空拳,又能奈何得了我?现下我手中有枪,情况不妙我就手指一动,结果了他,把尸首往山谷里一拉,依然走我的路!想到这里,他随即把鞭子向背后一插,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纸烟,笑嘻嘻地抽出一支,递给那位汉子说:“大哥,吸支烟,我想向你问个路。”

那位汉子接过烟,对着蒋老九燃起的火柴吸了一口,满不在乎地答道:“你问哪条路?我是在这里土生土长的,熟得很!”

蒋老九自我介绍着说:“我是山里的人,做穷买卖为生。解放前贩了两趟牛,有一头是在圩上卖给黄山村上的大坏蛋黄维心的,到现在他还没交够钱。现在,共产党来了,穷人翻了身,我这才敢找他算账,去要回牛钱。大哥,你认识他吗?他在家吗?”

那位汉子怒冲冲地瞪了蒋老九一眼,举目四下观望一番,然后,低声怪道:“黄维心是我家大哥,谁敢背后骂他?”他的两只大眼,一直在上下左右地打量着蒋老九,好像要看到他的骨头缝子里的东西。

起初,蒋老九看见对方满面怒气,顿时大惊失色,心想:坏了,果然碰上了民兵,便赶忙扣住小手枪的扳机,以应急变。及至听到对方怪他不该骂人时,才把心放下,转忧为喜地说:“你——也是老财!”

那位汉子仍很不高兴地说:“老财我不是,你不要乱讲呀。过去我只不过帮我家大哥的忙,就挨农会狠狠地整了一顿,说我是狗腿子,不准我入农会。”

蒋老九半信半疑地又接着问:“那你到底是谁呢?”

那位汉子说:“我是黄维心的堂弟,小字更心。解放前后,在黄维心家当长工。减租时,农会把我赶了出来,才不得不自立门户。唉!少这没那的,一个人吃饭,真是难呀!”

蒋老九一听,原是自己人,就又警惕地向四处观望一番。这时,日落西山,夜雾将起,附近冷冷清清,杳无人影,他随即向前凑了凑,想把自己的心事,告诉面前的汉子。及至张开了嘴,他突然发现,面前的人,生得四平八稳,威风凛凛,不禁一惊,把快要出唇的话,随着一口冷气,吸进肺腑。继而又欣慰地心头自语:好,要不是我当机立断,险些有负副司令的嘱托,误了大事。这样,他又在惊恐之余,略显三分得意,忙眯起眼,狠狠地吸了一口烟。

那位汉子似乎看出了蒋老九的神色不对,就大声大气地说:“咳,你这个人真怪!想说什么,怎么张开了嘴,又不说了?我看你不像个要牛钱的!”

蒋老九忙赔着笑脸说:“没,没有什么,我是想说,骂了你家大哥,请你莫见怪呀!”

那位汉子听了,就皱了皱眉说:“不必客气,天色不早,你就去吧!从这条小路过去,绕到村子南边,靠东南角那一家最漂亮的楼房,就是黄维心的家。”说着,就挑起柴担,准备动身。

蒋老九还想说些什么,看看对方急于要走,只好说声:“谢谢!”转身便走向小路。走不多远,他回头望望,那个汉子已担起柴担回村去了,这才放心地向黄维心家奔去。

那位汉子是谁?正是徐翠向王群提到过的,莫家山行政村民兵队长黄干。他这天没去赶圩,因为老婆快生孩子了,不便爬山越岭地干重活,他才抽空到山上去砍担柴火回来,想不到途中遇上了蒋老九。刚一见面,他就发现,来人神色不对。当他发现对方要去找黄维心要什么牛钱,更加引起他的怀疑。开始,他想给对方来个措手不及,生擒活捉了这个坏蛋,但又想到要钓大鱼,便机智地骗过了这狡猾的敌人。眼看这家伙即将投入网罗,他便放大脚步,飞快地进了村子,转眼来到自家门口,把柴担呼通一声放在院中,然后急急忙忙撞进门去。

他老婆李桂英——一位细长个儿、鸭蛋脸型,生得和黄干同样结实的女人,正在门里边的灶前煮饭,一见他紧张成那个样子,忙丢开灶下的火,盯着他问:“怎么?发生了什么事?”

黄干顾不得去与老婆多说,气喘吁吁地跑到床前,伸手拿起那支捷克式步枪,咔嚓嚓地拉了一阵枪栓,子弹噗噗地落到了床上。然后,哗的一声,把一排子弹,重新按进枪膛,这才回头应李桂英一句:“有土匪!”说着,拔腿就向外跑。

桂英吃了一惊,忽地站起来,双手拦住黄干说:“什么?讲清楚些!”

黄干正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一见老婆拦住了路,简直急得快要跳起来:“快,走开!等会土匪跑了。”说着就要往外闯。

桂英越发拉住不放:“土匪究竟在哪里?你说清楚!”

黄干没法,只好把他如何碰见蒋老九的经过简单说一下,然后补充着说:“要是土匪到了地主家里,和老地主一碰头就坏了,他还不逃跑吗?所以要立即追上去。”

这样一说,桂英更加不放心了:“既是土匪,更应该小心一点!”

黄干焦急地冲着老婆说:“前怕狼,后怕虎,难道让土匪白白地跑掉?”

桂英忙解释道:“哪个要土匪跑掉?叫你多找几个民兵一起去嘛!”

黄干不以为然地说:“个把土匪有什么了不起!”

桂英眼看自己没法制止黄干的冒险行动,就搬出徐翠的招牌说:“徐翠的话你又忘了?又耍起英雄来啦!”

这句话,果然有效,黄干立刻改变态度,对桂英说:“那你快去找农会主任,我去找民兵。”

桂英不以为然地说:“找来农会主任,土匪不早跑了?”

黄干一想,也有道理,便又说道:“不用找农会主任了,你去地主家门口望着,莫叫土匪跑了,我去找民兵。”

黄干夫妻二人正想分头活动,只见七八岁的孩子望富一蹦一跳地跑进来说:“妈妈!我要吃饭!”

桂英忙说:“莫吵!我们要捉土匪去!”

望富一听捉土匪,不等妈妈同意,就忽地跑近墙边,拿起一条绳子说:“妈,我也去!”桂英未及多想,拉着儿子就往外跑。

黄干先一步跑出大门,只见西边的邻居,一位年近六十的老人,同他儿子亚四,正从外面回到家中。黄干灵机一动,忙叫一声:“五生叔,有土匪了,叫亚四去农会跑一趟吧!”

黄五生猛地扭过头去,看了黄干一眼,急忙把大门关好,神色不安地说:“土匪?不凑巧,你兄弟亚四不在家!”

黄干眼见亚四刚走进去的,老叔却说不在,只好失望地回头向北跑去。

黄五生还想说些什么,只见黄干已走远,就叹了口气说:“不知死活的,真是!”当他看见桂英拉着儿子出来时,本想劝劝桂英,叫她劝劝黄干,不要干这担惊受怕的民兵队长了,但是看见桂英的紧张样儿,知道她也是去捉土匪的,就只好把头一转,推开了大门,回头哐的一声,把大门紧紧地关上。

桂英跑了不远,只见迎面走来一个女人,她立即感到一阵恶心。这个女人,身材不高,脸庞修长,面皮嫩白,有一对经过仔细修饰的柳叶眉,一双杏子眼,身穿士林布紧身布衫,足踏雪白小鞋,年纪虽已二十七八,由于巧装打扮,骤然一看,还像一个二十来岁的姑娘。李桂英走过她面前时,只见她双手拦住去路,像惊讶又像逗笑地娇声问道:“桂英,你到哪里去?这样慌慌张张,好像儿子掉进井里似的。”

桂英只好无可奈何地据实答道:“妇女主任,有了土匪,在黄维心家!”说完,就把身子一侧,趁着对方一时呆住的机会,拉住望富,从一边跑过。

这女人眼看桂英走远了,脑瓜一动,蓦然醒悟。随即把柳叶眉一掀,杏子眼一转,自点了点头,急忙追上前去。

这个能说会道、妖气迷人的女人,是黄山村苏老寡妇的女儿苏凤姣。十五年前,苏老寡妇四十五岁时,丈夫在小学当老师,一家三口日子过得还算不错,只是缺少一个儿子。也就因为这样,独生女儿凤姣就变成了掌上明珠。加之凤姣自小读书,还算聪明,父母亲就更加喜爱她了,简直把她当作传宗接代的独生儿子一样娇生惯养。到凤姣十二岁那年,苏老寡妇的丈夫,肺病突然恶化,卧床三天就死去了。临死时,他把妻子叫到跟前,嘱托道:“凤姣女儿,聪明异常,我二老又无儿子,我死后,一定要供她上大学读书,就算卖田卖地也好……”

丈夫死后,苏老寡妇就是按照丈夫的遗嘱去培养她的女儿的。她拿着全部家私,把女儿送到桂林市的一位远亲家中寄居读书。后来,她又卖尽了全部田产,供女儿读了中学。不幸的是,正当女儿快要高中毕业时,日寇把战火烧到了桂林,女儿同一个国民党的军官结了婚,跑往重庆,一去十年,杳无音讯。就这样,苏老寡妇想女儿想得疯疯癫癫的,终于在解放前一年死去。

苏老寡妇死去不久,苏凤姣突然回来了。她随身带了许多皮箱、银圆、衣物、财宝。据她自己说,她丈夫早在抗日战争结束那一年就在上海做起生意来了。在抗战期间,因为交通不便,没有往家里写信。后来到了上海,听说妈妈被飞机炸死了,也就断了想家的念头。不久前,丈夫得病死去,她才想到回家中来看看。

回到黄山,她仍住在她家原有的房子里。很快,她结识了一些豪绅地主,勾勾搭搭,来往颇密。解放后,却又摇身一变,拒豪绅地主于门外,高呼共产党万岁,带着姑娘们扭秧歌,叫人开会,写标语,处处表现得很积极,而且任劳任怨,要求进步。她这种表现,引起各种各样的看法,有的人说她善于随机应变,看风使舵,不正派;也有一些人说这个女人解放后进步很快。因此,减租时,经工作组同意,选她当妇女主任。当时的工作组,是由黄石负责的。

这时,苏凤姣一听说有土匪,先是吃了一惊,继而尾随桂英,想看个究竟。走到黄维心的大门口,不见了桂英,她正想拍门进去,桂英却从一边跑上来,拦住她问:“你做什么去?”

苏凤姣故作镇静地答道:“桂英,小声一点,我想去看看,到底有没有土匪。”

桂英惊讶地问:“你不怕?”

苏凤姣说:“有什么可怕的,要是真有土匪在,他也不敢动手,枪声一响,他走得脱么?”说着话,她就敲起门来。

苏凤姣的巧言善辩,听起来似乎也有道理,但桂英对此仍是半信半疑。她站在大门外边,既不进去,也不远离,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苏凤姣的动静。

敲了一阵门后,门里边有人悄悄地问:“哪个?”

桂英一听那沙哑的声音,就知是黄维心了。只见苏凤姣狠狠地拍打着门说:“快开门,是我!”

门开了,不见有人出来,却听见黄维心低三下四地说:“啊!我当是哪个?妇女主任,哈哈,有事吗?请里面坐……”

苏凤姣走进大门,大声责问:“你家来了土匪?”

黄维心赔着笑说:“不,不,是沙子圩的客人,要钱的,要牛钱的……”

苏凤姣说:“是要钱的?怎么不向农会报告?”

黄维心说:“嗯……报,报,我这就向你报告。”

苏凤姣说:“不行,晚了!说什么是要牛钱的,明明是土匪!好吧!不管是要牛钱的也罢,土匪也罢,我不和你纠缠,你好好看住他,不准放走,我去喊黄干来。”说着,她转过身来,像是自语,又像是说给黄维心听:“跑?跑也跑不了,我们有人在门口看着哩!”

黄维心在大门里恭恭敬敬地说:“是,是……妇女主任,我,照办……照办……请你快点找黄干来……”直到苏凤姣走出了大门,才听见里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苏凤姣走出大门,对桂英说:“也许真是土匪,你在这里看好,我去找黄干来。”

桂英眼看苏凤姣走远了,这才拉了一把望富,躲进离地主大门数丈[6]远的一堆乱草丛中。

不一会,只见一个鬼头鬼脑的人,从地主的大门内探出头来,东张西望了一番,然后向西跑去,跑了几步,忽又转身向南去了。桂英拉着望富,紧紧地追上去,心中暗自猜疑:他怎么不往东跑进松林,却往南跑呢?那正是通向农会的路。追到转弯处,眼看那人向着村南跑去,这才告诉望富:“快!告诉爸爸,向这边追!”望富转身就跑,桂英继续跟踪着那人向前跑去。

黄干带着一伙民兵,正向黄维心家跑去,迎面碰上了苏凤姣。她好像十分吃惊的样子拦住黄干说:“慢一点,慢一点,我刚刚去了黄维心家,听我谈了情况再说。”

与黄干同行的有村长黄蝠与民兵组长黄自心。他们两个人对捉土匪,本来就是三心二意的,一听苏凤姣的话,就不等黄干同意,停下来问:“怎么回事?”

黄干怕土匪闻讯逃跑,这时很不想听苏凤姣的絮叨,但大家一股脑儿围住了她,也只好耐着性子听她说些什么。

“人有一个,地主说是要牛钱的,我才不信那一套哩!我看一定是土匪。既然是土匪,我们就不要冒冒失失地撞进去,万一,他开枪,那……”

黄干不耐烦地大声问道:“你说怎么办?”

苏凤姣仍是不慌不忙地说:“我们现在开个会,讨论一下,看怎样才能捉到土匪,又避免伤亡……”

“对!这样稳当些。”黄蝠同黄自心齐声响应。

另外两个青年民兵,面面相觑,一言不发。

黄干愤怒而焦急地说:“你们想得倒妙,等你们讨论好办法了,土匪早跑得连影子也没有了。走,不怕死的跟我来!”他用手粗暴地推开苏凤姣,就向前走。

苏凤姣还想说些什么,只见望富自南边跑来。一见黄干,就冲上来喊道:“阿爸!土匪跑了,快去捉!”于是,黄干带着两个青年民兵,飞奔而去。黄自心愣了一下后,也追了上去。只有黄蝠,一时给吓呆了,站着没动。直到苏凤姣拉了他一把,他才醒悟过来。“走,我们去找黄维心,问他为什么放走土匪!”苏凤姣说着,拉着黄蝠往黄维心家走去。

黄干正集中精神向目标前进,不防背后砰的一枪,子弹“嗖——”地从耳边掠过,他脑子里霎时哄哄乱叫,心中也随着一惊。两个青年民兵忙停下来问:“怎么回事?”黄干急忙回过头看个究竟。只听黄自心在后面怪声怪气地大叫道:“捉土匪啊!”顿时,枪声、喊声、骂声,震荡着整个山村,狗也狂吠起来。黄干心想:“什么捉土匪啊,这分明是叫土匪逃跑。”他本想狠狠地教训自心一顿,但又怕土匪跑了,只好把牙一咬,叫一声:“同志们,快走!”自己一马当先,冲向前去。

随着黄自心的枪声,村子南边,传来桂英的喊叫声:“捉土匪哟!土匪向西跑了!”接着,响起了尖厉的枪声。子弹带着哨音,自南向北,掠空而过。黄干更加飞快地向前奔去。

一出村,桂英迎面跑来,压低首声音说:“快,土匪藏到前面石灰房里了!”

黄干忙问:“哪来这么多枪声?”

桂英说:“南边来了一些民兵,把他包围了。你快去,他钻进那间石灰房里了。”

黄干一听是从莫家山来了民兵,就更加兴奋,连跑带跳地领着民兵向石灰房冲过去。离石灰房不远了,大家停下来,各自找了隐身地点,伏了下去。黄干目不转睛地望着石灰房,短时间出现了怕人的沉寂。

突然,石灰房南边有人喊道:“躲在石灰房里的土匪,快出来!不然,老子不客气了!”黄干一听,原来是莫家山黎保的声音,就接着喊道:“黎保,小心捉活的!”然后,又对石灰房喊道:“土匪听着,我就是民兵队长黄干,你跑不了,投降不杀!”回答黄干的是几响枪声,子弹嗖嗖地自头顶掠过。黄干大叫一声:“同志们,打!”民兵们一个个从树荫月影下跃近石灰房边,开枪射击。

石灰房的门向西开着,东头是墙,南边与北边的墙壁上,各有一个未装窗子的大洞。黄干监视着北边的洞口。过了许久,里边没有丝毫声息,黄干心想:莫非跑了?他就近摸了一块大石头,举了起来。只听见嗒的一声响,石头猛地从黄干手中跳出,跌在地上。黄干立即回手举起大枪,对着洞口,斜放两枪,里面还是默然无声。

过了一会,南边的洞口,也向石灰房内噗噗地打了两枪,里面同样没有动静。黄干又想:莫非被打死了?于是,他慢慢地把头伸向洞口,想就着明亮的月光,看个究竟。哪知他刚刚探出头来,突然发现,一只粗黑的手,握着一支小小的手枪,正对着他的眼睛。他神经骤然紧张起来……

跟着一声枪响,一声惨叫,面前拿枪的手已经忽地缩了回去。黄干一时尚未弄清怎么回事,只听见对面洞口传来黎保的声音:“土匪被打中了!”原来是黎保从对面开枪救了黄干。

这时,石灰房内,又一南一北地左右开了两枪,接着,忽地一声,土匪自里边跃起,夺门而出。黄干一眼看得真切,顾不得开枪,就猛地向前一跃,冲了过去,把敌人压倒在地上,同时紧紧地抓住对方拿枪的手。“砰,砰!”两声,只见一道闪光,子弹飞向夜空。黄干怒极了,用尽平生力气,猛然捏了一下那只拿枪的手。那只手软瘫了,小手枪嗵的一声,落在地上。匪徒还想用力反扑,怎奈黄干力大无穷,丝毫动弹不得。黄干趁势轻轻一提,像老鹰捉小鸡似的把他悬空提起。

民兵们早已围了上来。望富跑上前递过绳子,把匪徒五花大绑捆个结实。然后,黄干把匪徒拉转过来,对着月光一看:一点不假,正是白天碰到的那个家伙;所不同的是,他已弄得满身石灰,像一只白狗,那两只眼睛在吃力地眨动着。原来,黎保刚才那一枪并没有打中他,只是打中他身前的石灰堆;那炸起的石灰,迎头盖面向他压去。他冷不防这一招,喉咙给呛得厉害,眼睛也被腌痛了,于是,立即想突围逃走,正好被黄干生擒了。这时,他正竭力地想把眼睛睁开,看看捉他的究竟是谁。

“睁开眼睛看看,认得挑柴的大哥吗?”黄干傲然地说。

蒋老九用力地睁着死鱼眼,望了黄干一下,立即低下头去。

黄干猛力地把他一推,对黎保说:“你看住他,我去捉黄维心。”说完,就同几个民兵直向黄维心家跑去。

黄干带领着几个民兵快到黄维心家门口的时候,只见苏凤姣与黄蝠迎面走来。苏凤姣不等黄干开口就抢先说:“我们查清楚了,那是土匪蒋老九,捉到了吗?”

“捉到了,你们去看吧,黎保在那里押着。”黄干不想与他们多讲话,随口应付了两句,拔腿就走。

苏凤姣却偏偏拦住他的去路,煞有介事地说:“黄干,莫走,我们有情况告诉你。”

黄干一时摸不清苏凤姣的意图,就停下来问:“什么情况?”

苏凤姣说:“刚才我们两人审问了黄维心,他什么都说了。”她故意停了一下,看看黄干的反应。

黄干果然十分认真地追问下去:“问出了什么?”

苏凤姣说:“黄维心说,蒋老九是山里的土匪派来的,要牛钱是借口,实在是要地主捐款。黄维心害怕我们,什么也没给。蒋老九一看不对头,就要逃走,黄维心想拖住他,然后设法报告我们。谁知他狠狠一鞭把黄维心打得头破血流,昏了过去。刚才我们去时,黄维心刚包好头,准备来找我们。”

这些话好像给黄干迎头泼了一瓢冷水,捉黄维心的兴头,顿时冷却下来。这是真的吗?黄干想:黄维心会不通匪?土匪会打他?这真使他有点迷惘起来。

桂英早看透了黄干的心情,就悄悄地拉了黄干一把,低声说道:“我去看看。”黄干一时拿不定主意,没有阻拦,桂英径自去了。民兵们围着黄干,静静地等待吩咐,黄干一时却不知如何是好。

“我们回农会吧,在这站着做什么?”黄蝠趁机说了一句。苏凤姣默默无声地观察着黄干的表情。

一轮明亮的月儿,早已升到半空,那皎洁的月光照耀着整个山村,大地上的一切,一切,都沐浴在它的怀抱中。可是那游荡着的破碎的乌黑云块,使那明月的光芒,一次又一次地被它掩盖。老人们传说,那些破碎的黑色云块,是一头凶恶的母猪,它要去拱天河啊,这预兆着快要发生水灾了。天河,当然不能拱破,月儿的光芒,也不会因它们的出现而失去光彩,它仍然而且永远是那么明亮,永远普照四方。这是自然界的规律,然而,究竟还有不少的人,为那可恶的母猪所迷惑啊!

望着月儿,望着天上的破碎的黑云,望着银白色的天河,黄干一时拿不定主意。这时,他多么需要与人商量啊!他那单枪匹马的冲劲儿,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他找谁商量呢?在他面前站着的,是既不能相信,又无法否定的村长与妇女主任啊!

后面,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黄干回头一看,只见一位二十来岁,长脸、尖下巴、脸色黑而严厉的人,同一位十七八岁,扛着小马枪的民兵走来。黄干高兴地忙迎了上去:“主任,你来了!”

来人是农会主任莫威与民兵莫水生。莫威说:“捉蒋老九的经过,黎保和我谈了,黄维心的问题怎么样?”

黄干忙把苏凤姣的话重述一遍,然后问道:“你的意见怎样?要不要把黄维心捉起来?”

莫威迟疑了一下说:“从他在减租退押和剿匪、征粮运动中的表现来看,还算老实,不过,他是一个恶霸地主,我们不得不对他提高警惕。”

虽然他没有表示肯定的意见,但,从这位少年老成的农会主任的话中,黄干得到了启示:对这种人,一定要提高警惕。老子捉起他再说。想到这里,调头就走。

哪知还没抬步,两个女人同时拦住了他。苏凤姣说:“莫急!”桂英接着说:“我去过黄维心家里了,他正睡在床上哼着,我不放心,掀开蚊帐一看,真的!他头上包着一幅白绸子,血已浸出到外面。”

血!它不但不能减弱黄干燎起的火焰,相反,进一步激起了他的仇恨!黄维心手上,黄家宅院里,染满了多少人的鲜血啊!今天,也该是用血还血的时候了,老子要把黄维心的血挤干。一想到这里,他分开苏凤姣和李桂英,坚定地说:“黄维心不会不通匪,老子一定要捉他起来!”

他正要抬步,莫威又叫了他一声,但没有说下去,苏凤姣却抢着开言道:“我看还是慎重一些好,万一抓错了,对我们有什么好处?”

“为什么没有好处?村上少一个恶霸!”黄干气愤地质问着。

苏凤姣答道:“恶霸不恶霸,那是过去的事了。我们的政策,是不准抓没有现行破坏活动的人呀!”

许久没有作声的黄蝠也趁机插嘴说:“是啊,违犯政策可不是好耍的!”

黄干一听到这些话,忍不住发起火来,怒冲冲地说:“政策,莫拿政策吓唬我!我黄干是冲大的,撞大的,不是你们吓唬大的!政策是帮我们穷人翻身、报仇、消灭土匪恶霸的,还能拿政策去保护地主?不管怎么样,老子捉了他再说,一人做事一人担。”说着,他又要动身。

苏凤姣抢上去一把抓住黄干,似乎是劝解又似乎是威胁地说:“黄干,你怎么能这样说,共产党的政策你竟敢反对,这样多不好!”

黄干一时忍无可忍地说:“你这样扯来扯去,是怎么的?莫非是想包庇地主?”

一句话激怒了苏凤姣,她把手一松,装模作样地说:“啊!好心好意和你商量事情,怎么扣起大帽子来了?好,好,我们不管,就算没有我这个干部!你爱捉哪个就捉哪个,叫我看,你简直是在公报私仇!走,回家!”她向黄蝠瞟了一眼,抬步就走。

黄干一听苏凤姣诬蔑他公报私仇,气得一时怒火难遏,上去一把抓住苏凤姣问:“哪个公报私仇?”

苏凤姣冷笑着说:“问我?我才不知道哩!十多年我都没在家了,是谁与黄维心家有私仇,你自己比谁都明白。”

黄干气得眼睛冒出了火,用力把苏凤姣向后一推,说声:“去你的吧!”一方面由于黄干用力过猛,一方面由于苏凤姣有意做作,只见她向后一仰,四脚朝天倒了下去。她哎哟了一声,又爬起来指着黄干:“你敢打人,侵犯人权?你、你、你,这不是旧社会呀!……”她叫嚷几句掏出了手巾,大哭了起来。

站在旁边的莫威,眼看着这场纠纷,许久没有作声。他感到,双方都有理由,黄干对地主的仇恨是应该的,苏凤姣强调执行政策似乎也难以怪责。直到这时,他才忽然想起一个好主意:“你们快莫吵了,都是干部,这样吵吵闹闹像话吗!我看,我们先去审问一下蒋老九,回头再决定去不去捉黄维心好吗?”

黄蝠首先表示同意。苏凤姣边抹眼泪,边拍打着身上的泥土,默然无声地表示了同意。

黄干听莫威一讲,觉得也有道理,便一马当先迈开大步:“走,我们去找蒋老九!”这时,暗处闪过了一个黑影,往黑处隐去,人们却没有看见它。

蒋老九正被绑在村边的一个坪子上,由黎保等一伙民兵看着。坪子周围站满了人。人们的目光像剑一样指向蒋老九。蒋老九埋着头,身体不住地哆嗦着。

“蒋老九!”黄干气势汹汹地分开众人,挤了进去,“你知道我的脾气,今天落在我的手里,要老老实实回答我的问题,不然,哼,当心你的脑袋!”

“是,黄队长!”蒋老九似乎服服帖帖在回话。

黄干直截了当地问道:“你到黄维心家做什么?”

蒋老九回答道:“是这样:我是被迫参加土匪的,司令派我来找黄维心筹备粮饷,往山里运,我不得不……”

“他答应了吗?”黄干迫不及待地追问着。

蒋老九不慌不忙地说:“报告黄队长!黄维心要是给了我钱、粮,我还能打他?……”

“狡辩!”黄干猛地打断了对方的话,“不说老实话,老子枪毙你!”

坪子上响起了一片怒吼:“快说实话!”“枪毙,枪毙!”

在群众的威力震慑下,蒋老九装出一副死相来。任你怎样追问,他却像一个哑巴似的呆呆地站着。

月光下,黄干一眼望见苏凤姣正在用挑衅的眼光看着他,好像在讥笑他说:“怎么样?黄干,你输了吧!”他忍受不了这种挑战,就回过头问莫威:“徐翠怎么没来?”

水生在一边悄悄地说:“上区里去了,没回来。”

黄干一听,就狠狠地用枪托捣了一下蒋老九的腿说:“走,到区里去!”然后,瞟了一眼苏凤姣,暗暗地说:“老子一定要与你见个高低!”

黄干交代了莫威几句话,招呼过黎保等几个民兵之后,正要押着蒋老九动身,忽然桂英拉住他的衣角说:“半夜了,还没吃饭哩!”

黄干推开老婆的手说:“你没看看这是什么时候,还顾得吃饭?”说完,就大踏步地走了。

一路上,他脑子里一直翻腾着:苏凤姣血口喷人是什么意思?是的,我要报仇,报仇!但到哪一天才能彻底算清这笔血债啊!

黄干与黄维心家,的确是有私仇的。

黄维心的父亲黄金海,是前清皇朝的末榜秀才。由于无兄无弟,又是家大业大,他从小就放弃了升官的打算,立志在家守着祖传下来的千亩良田,依靠收租收债,过着安乐淫逸的生活。他的生活道路,给他培养成一种贪财如命、一毛不拔的习性。因此,人们送给他一个绰号叫“铁算盘”。真的,他的算盘一打,穷人的骨头就被榨出油来。另外,他对如何保住他的家业,保持他在乡里的政治和经济地位,却有精心筹划的如意算盘。他把三个儿子,作了不同的安排。大儿子黄维心,自小爱读诗书,善权变,能用人,他就把他送到大学去读政法。黄维心毕业回来不久,就当上了县里的民政科长。这样一来,他在地方上算站住了脚,没人敢招惹了。但在国民党反动统治时代,官如牛毛,而且又是军人统治着一切,那时的农村,连、营长遍地皆是,就是师、军长之类的大官,在桂北一带,一个县找十个八个也是大有人在。因此,没有枪杆子做后盾,政治地位就很难稳靠,于是,黄金海就让二儿子黄振心去学军事。远在抗日战争的末期,黄振心已当上了上校参谋长,后来又当上了少将师长,现在还在台湾。三儿子黄清心,自小顽皮成性,不进学堂,黄金海就留他在家,守理父业。此外,他还豢养了一批以黄四保为首的烂仔,专门结交地方上的土匪流氓,供他使用。这样一来,他自己虽然没有一官半职,却能坐镇山区,威慑八方,俨然土皇帝一般。

远在五十年前,黄干的祖父就租种了黄维心家的田。黄干的父亲继承下来,也租种了一辈子。他们所以能与黄维心家保持着长时间的租佃关系,在很大成分上,是由于他们都是安分守己、逆来顺受的佃户。他们从不敢违抗东家的命令,为了保持那个破饭碗,他们宁愿自己忍受一切,顾着东家的意思行事。例如,夏天一声雷响,骤然来了倾盆暴雨,黄干的父亲,不用黄金海的鼻子哼一声,就会丢下自己的新谷不收,带着儿子、媳妇,抢先把地主晒着的陈年老谷收回来。等回头去收自己的时候,已是水流成河,谷子被冲得四处流散了。而黄金海并不会为此减少一颗租子。使黄干记忆犹新的是:有一次,儿子望富病得九死一生,请了个医生来看病,开了药方,却没有钱买药,而父亲反把一担红薯和一只三斤多重的大公鸡卖了,买回几斤猪肉,与地主“烧田基[7]”。老头子流着泪对孙子说:“熬着吧!命大撞得天鼓响,穷人的孩子,是不轻易死得的!”他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孩子的病不吃药,还有一丝活下去的希望,要是不与地主“烧田基”,那就一定被退佃。退佃?对一个几十年的老佃农,对这样一个大家庭,会带来什么啊?黄干有时忍不住,就问父亲:“你为什么对狠心的财主那样服服帖帖呢?”父亲往往是不动声色地、呆呆地,又似乎是理所当然地回答着:“这能为什么呢?我们是人家的佃户呀!”

乡下人常说:“水火是不相容的。”矛盾终于像定时炸弹似的,突然在黄干家的平静生活中爆发了。

事情发生在一九四五年。黄干的三弟讨了一个年轻漂亮的媳妇。黄清心一见,就像苍蝇见了血似的,整日借故寻机,与新媳妇接近,从中戏弄。父亲为了少惹是非,就把新儿媳留在家里做家务,不让出门。然而,这并不能使黄清心死心,他还经常偷偷摸摸地潜到黄干家里来调戏她。

一天夜里,黄干的弟弟从外面回家。刚刚走近房门口,就听见里面妻子在喊叫,还有男人讲话的声音。他随手捡起一块砖头,躲在门外喊一声:“谁在里面?滚出来!”

略过片刻,门儿动了一下,随着一支手枪突然冒出头来,枪口对住弟弟的眼睛:“莫动!动一动就打死你!”弟弟定睛一看,原是自己的东家黄清心。他心里一凉,不由自主地把手一松,砖头沉重地落在地上。等他定一定神,重新拿起砖头,准备与仇人拼命时,黄清心早已逃出大门,溜进了黄家的深宅大院。这时,父亲却突然出现在面前。月光下,他闪烁着泪水,颤抖着嘴唇,厉声地斥责着儿子:“回去!”

弟弟回到了屋里,夫妻俩抱头大哭起来。这一切,早惊动了黄干一家。虽然,大家都在咬牙切齿,但又有什么办法呢?一场风波,就这样悄悄地从黄干家溜去,像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一样。

然而,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它只不过轻轻地打开了一个悲剧的序幕。紧接着事情发生的第二天,黄干的弟弟去山里砍柴,一去没有回来。直到夜晚时分,黄干同哥哥打着火把进山去找,才在黑虎岩内发现一具被刀、枪、石头击得血肉模糊的尸首。

同一天夜里,黄干家中闯进了一群扮着花脸的匪徒,手持枪刀、绳索,把弟媳妇推进了一顶小轿里抬走了。直到如今,还是生死不明,音讯杳然。

事情发生后,黄干的哥哥感到无脸见人,一头扎在床上,足足睡了三天三夜,不吃不喝,也不言不语。等他起床外出,经过地主的鱼塘边时,却偏偏冤家路窄,碰上了黄清心。他怎么也忍不住压在心头的怒火,就指鸡骂狗地骂了一顿,出出这口憋了三天三夜的冤气,想不到那豺狼成性的黄清心,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拿下肩上的猎枪,对准黄干哥哥的后心,一枪打去,人便倒在了塘边。然后再过来用脚一踢,把尸首踢进了鱼塘。当场,黄清心硬说死者在他鱼塘里放毒才被他打死的,围着的人听了,个个敢怒而不敢言。

黄干再也忍受不住了,一口气跑到县城去告状。那时的司法科长林崇美,受了黄维心的委托,把黄干痛骂了一顿,并要以“诬告”的罪名把他扣押起来。黄干无奈,只好忍气吞声地转回家来。

一进家,只见桂英伏在父亲床上哭得死去活来。黄干走近一看,原来在他离家后,父亲气愤难忍上吊死了。黄干一时心胆俱裂,一头栽在父亲身上,半天没有透过气来……

仅仅是几天的工夫,黄干一个和睦亲密的家庭,全被破坏了;往日热热闹闹的场景霎时间成了泡影。所有的一切都破灭了,整个院落、房舍似乎成了一座阴森可怕的古庙,一进去就使人感到窒息。

黄干浸沉在痛苦的黑暗中,整天呆呆地坐在家里,不出大门一步。仇恨与年轻人的自尊心,像千斤巨石似的压制住他,使他抬不起头来。他失去了一个可爱的家庭,失去了父亲,失去了哥哥,失去了弟弟和弟媳,今后的日子如何安排呀?这叫人怎么能活得下去呀?这样的血海深仇不报,还能有脸见人吗?一种痛苦、悲惨、走投无路的心情在残酷地噬咬着他……

正当黄干呆坐在家,愁苦终日的时候,黄四保却大摇大摆地走进门来,像狗一样地吠叫:“黄干,我们金海伯伯要我问你,田还种不种?”

黄干呆呆地望着黄四保,一言不发。在他看来,这早已是不成问题的问题了,人死完了,自己还不晓得哪一天也会突然死去的,还种什么田呢?他一时感到悲愤已极,呆呆地望着黄四保,不愿意也不知道应如何回答这个凶恶的敌人。

黄四保以为黄干失去了知觉,就走近他,大声地问:“你听见了吗?田,你还种不种?”他像逗疯子一样地把脸挨近黄干,口水喷得对方满脸都是。

黄干感到受了侮辱,忽地站了起来。黄四保给吓慌了,两腿往后一退,只听扑通一声,四脚朝天地坐到水缸里去了。他拼命挣扎,可是越挣扎越卡得紧,身子也就越向下沉,缸里的水,直往嘴巴里灌。他多么害怕黄干趁这一下子把他塞到水缸里去啊!于是大声地呼叫:“来人呀,快,快,把我拉上去!”

黄干飞快地在门角揪了一把锄头,正想趁机把这个坏蛋砍死在缸里。忽然,桂英一把拉住了他,小声地劝说道:“可不能这样,‘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要往远处看呀。”黄干仔细地考虑了老婆的劝告,也就罢了。

桂英一边把黄四保拉了上来,一边说:“种地的事,你还问他?人都死光了,还种个啥!你对老秀才说一声,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好了!”

黄四保水淋淋的像一只落汤鸡,又像一只疯了的狗咆哮着跑了出去。

第二天,黄四保又来到黄干的家。黄干一见,恨不得一脚把他踢到门外,不等他说话,就气冲冲地说:“又来做什么?你去和铁算盘说,从今以后,我们两家井水不犯河水,永远不再来往!”

黄四保没有走,他大模大样地坐在一张凳子上说:“黄干,金海伯伯说了,田你不种,秧留着也没用,我们要拔去了!”

黄干一弄清黄四保这次到来的意图,简直要把肚子气炸了,他真想扑上去揍他一顿。但,当他一见桂英在一边使眼色时,就又想起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那句话,随即狠狠心,把牙一咬,把燃烧起来的怒火咽回肚里去:“好,你们拔吧!”

社会上有些事情的发展,如果不是身临其境,实在很难让你相信。黄金海纵子行凶,害了黄干一家四口,退了佃,拔了秧,而黄干并没有表示什么反抗,事情似乎已算过去了。但,过了两天,黄四保又来找黄干说:“黄干,金海伯伯又说,田你不种了,你那块秧田留着也没用,秧田四面又都是他老人家的田,你就干脆把秧田让出来吧!虽然现在时世艰难,谷子比黄金还贵,但他不会亏待你的,他答应给你一担谷子!”

黄干再也忍受不住了。他眼睛火暴暴地望着黄四保,手里拿着的一个生红薯被捏成碎块。看样子,他准备和黄四保拼了。猛地,他回过头来,看见妻子抱着饿得骨瘦如柴的儿子望富,正在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一种对孩子的怜悯,一下子又把迫在眉睫的行动压住了。他又一次狠狠心,咬咬牙,说一声:“好吧,只要有吃的,你说怎么样就怎么样!”黄四保心满意足地走开了。

屋子里剩下他们一家三口。黄干紧紧地靠着妻子坐着,复仇的火焰,在他的内心熊熊地燃烧,他痛苦地抬起了头,四下搜索着,似乎要找到什么复仇的办法。突然,他的视线被墙上挂着的一件东西吸引住了:那是一根粗硬的钢条,是两年前兵荒马乱中,父亲捡到的一根步枪探条。父亲捡回来后,一直把它挂在那里,没有动过。黄干倏地从墙上取了下来,用手抹去上面的灰尘,再拿着两头弯了弯,感到十分硬实,于是暗自点头,好,老子一定要报仇!为了不使妻子发现他的打算,他又把钢条轻轻地放在桌上。

吃完了一担谷子,孩子胖了些,黄干自己也恢复了体力。他对桂英说:“我们不能坐着等死,孩子硬实点了,我也能干活了,我要出去找点活干。”说到这里,他忍不住一阵心酸,流下几滴眼泪。他又从桂英怀里抱过望富,使劲地亲了一下,然后,凝视着孩子那出神的眼睛说:“孩子,快点长大吧!等你长大,一定要与我们全家报仇!”孩子蠕动了一下小嘴,莫名其妙地“嗯”了一声,并轻轻地点了下头。

黄干转过脸来对妻子说:“你带着望富去平乐他姨那里去吧,免得在这里再受地主的气。要是我有个三长两短,你千万不要回来,免得你和孩子受害……”说着说着,他已哽咽得说不出话来了。

桂英见丈夫的表情十分反常,脑子立刻掠过一个可怕的念头。她紧紧地握住黄干的手,怕他一下子飞去似的:“你想做什么,还瞒住我?告诉你,要死,我们死在一起;要活,我们活在一处,我不能离开你!”

黄干百感交集,被桂英这么一说,更加控制不了自己,眼泪像泉水一样涌了出来。

哭了一阵,黄干忍住悲痛,把眼泪擦干,然后对桂英说:“我再也不能与黄金海父子活在一个世界了。要么有他无我,要么有我无他,我要与他们拼……”接着,他谈了自己的打算。最后,又劝慰桂英说:“我们三兄弟就这一个儿子,要是我有个三长两短,不能白白地让儿子送命,念我们夫妻一场,你无论如何要为我们一家人保留住这点骨肉,以便日后报仇。如果我顺利的话,报了仇,就去平乐找你。我们再远走高飞……”

这一席话,说得桂英伤心极了,如痴似呆。是的,如今全家被黄金海父子害到这般田地,黄干——作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大丈夫,能忍受这样的屈辱吗?此仇不报,还能有脸活在世上?她,李桂英——作为黄干的妻子应该怎样啊?怎样啊?忽然,她把心一横,对黄干说:“好,为了全家的血海深仇,你去吧!”这时,一家三口紧紧地抱在一起,已经泣不成声了……

黄干送走了桂英和望富。把那支钢条截下一尺[8]长短,在石头上磨了一天,一头磨得飞利,另一头用破布包好,握在手中试了试,果然厉害,一下就插穿了大门。于是,他就把它往腰中一别,向黄金海的深宅大院奔去。

南方的插秧季节,家家户户,男女老少,都到田里去了,黄金海家也不例外。打长工的自然去插秧,媳妇们去送饭,少爷们也到田里监工去了,只剩下黄金海一人在家。黄干来到门口,四面探望了一下,即闪进了黄金海的大门。来到客厅,周围冷冷清清的静得可怕。黄干抬头一看,只见黄金海一个人坐在大罗圈椅中,一手拿着一支古铜水烟袋咕噜咕噜地吸着,另一只手抚摸着苍白胡子,悠然自得地在看书,做梦也不会想到有什么飞祸从天而降。他明明听到有人走进院中,却连头也不抬一下,好像根本没有发觉似的。

黄干在院中,上下打量了黄金海一番,早已怒火冲天,浑身热血翻滚。他稍一停步,听听附近没有什么动静,就猛然掏出钢条,一个箭步跳上前去,一把抓住了老家伙的衣领,还没等他叫出口,就嗤的一声,把明晃晃的钢条尖儿,捅进了老家伙的心口,老家伙顿时连人带椅,倒了下去。

钢条一拔出,伤口噗噗地冒出了一阵血沫,就再不见有什么动静了。周围的一切,又重新恢复了沉寂。

黄干不敢久停,就在一阵心慌意乱中,匆匆忙忙地跑出了大门。这里仍同来时一样,杳无人影。他把钢条向腰中一别,迈开大步,一溜烟跑到自己的那块秧田里去。

秧田里,两个长工正在拔着黄干父子苦心经营的秧苗。黄清心与黄四保蹲在田基上闲谈着。他们看见黄干来势汹汹,不由得一怔,但还没弄清黄干的意图,钢条已从黄干的腰中抽出,迅雷不及掩耳地向黄清心的眼睛插去,那家伙便呜呼哀哉了。

黄四保一见黄清心倒了下去,才弄清了面前所发生的事情。他想动手捉黄干,哪知黄干却没有跑,反而举起钢条向他刺来。黄四保一看不妙,就惊叫一声,连爬带滚地一溜烟跑了。

两个拔秧的长工,早已吓得目瞪口呆,四肢酥麻,僵立在那里动弹不得。黄干这时望着两个长工,举起钢条,大声呼道:“走吧,好汉一人做事一人当,你们带我去投案吧!”

长工们定了定神,没听清他讲的什么,拔腿就向村中跑去。一霎时,田里的人早已跑个精光,只剩下黄干一人。

黄干站在田基上,望一眼倒下去的黄清心,再仰起脸,面对着阴云四布的长空,不禁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响彻了云霄,震动着空旷的田野,深远的山峦……

这时,只有这时他才突然想起:原先的打算,杀死地主,去县城报案,那是如何愚蠢的想法啊!他顿时变得聪明起来,在大笑之余,自言自语道:“我何必要向他们投什么鬼案呢?不,我要活下去!活下去!活下去……”于是,他迈开大步,直奔北山跑去。他一口气跑上了北山顶,回头一看:黄四保已带着一伙人,举着刀枪向北山追来。他轻蔑地望了他们一眼,把钢条向地下一扎,迈着大步消匿在深山大峒中了。

背后,传来杂乱的枪声……

黄干在去区政府的路上,边走边想:私仇,不假,我是与黄维心有私仇,但这个仇应不应该报呢?黄维心要是反革命,我可不可以捉他呢?要是捉了他,是不是就算报私仇呢?这一连串的问题,像一团乱麻似的纠缠着他,他决定去找徐翠好好地谈一谈。黄干边走边想,不知不觉间,已经到了镇子外边。他不放心地看了看绑着的蒋老九,检查绳子松了没有。这时,东方泛起了鱼肚白,他轻轻地舒了一口气,又悄悄地向圩镇大街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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