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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红娘7

红娘也是一身红色的嫁衣,头上插着花饰,未戴凤冠,肩上也未有珠光宝气的披肩,窄袄红裙,绣鞋踢缨。她目光含怨蓄仇,咬着樱唇,在轿子里却架着二郎腿,有种桀骜不驯的意味,似乎不是去夫家,侍候夫君与夫人,而是去和谁叫劲。她在轿子里,有种被封闭隔离的愤怒。是她扶着软瘫的哭得眼如红桃一样的莺莺上轿的,她担心小姐会支持不住,未到崔家,便在轿里昏死过去。她拒绝上这顶轿子,硬要与小姐上同一乘轿,去保护她,扶助她,为她宽心。让她经受这一次心灵的劫难。但她却被两个大汉强塞入这顶轿子里,关在了天各一方的两个近在咫尺,远若天涯的世界里。莺莺小姐虽然聪慧过人,才情甚高,但在人格力量上,红娘觉得自己是强者,是当然的姐姐,是理所应当的保护人,护花神,她有理由愤怒,却没有理由沮丧胆怯,她只想着结束这漫长的路,马上见到莺莺,她的可怜妹妹。

到了南街口,迎亲队伍又拐入一个横巷。那巷中,横着一座贞节牌坊,是为一位郑姓少妇而立。那少妇过门三天,丈夫夭亡,少妇守节不嫁,后生下遗腹子,抚养长大,备受艰辛,读书中进士,郑女则受封为节贞夫人。这贞节牌坊是郑姓家族的骄傲,每有红白喜事,必来此参观瞻仰。那进士也是郑家唯一的祖根,也是唯一可以向世人夸耀的资本。仪仗引领整个迎亲队伍从高高的石牌坊下鱼贯而过,接受那贞节夫人的英灵的洗礼。然而当红娘的轿子跨越那高高的青石门槛时,一根轿杠却戛然折断,那轿子也倾翻在牌坊下,把红娘从轿子中摔了出来,街上围观者和迎亲者皆一片惊讶和哗然。

红娘没有失态,从地上站起来,衣服也未拍,还端详了那牌坊良久。轿夫们都傻了眼,八个人齐都愣怔在那儿,面如土色。他们深知,新娘坠地,这是迎亲之大妨,主家不吉之兆,郑家老爷怪责下来,不是耍子。

郑兴听到惊呼喧哗,在马上回过头来,面露惊惧不悦之色,但马上便恢复常态,对身后一骑马仪仗说,还不快扶她上马,撤下那轿子!

红娘被扶上了一匹高大的枣红马。她的马由那仪仗牵着,走在莺莺的花轿后面。迎亲队拐出了横巷,进了南街,一路往北街走来。红娘坐在马上,高昂着头,在长街上似乎出了点风头。事后街童作歌曰:牌坊下,折轿杆,轿夫们,傻瞪眼,红娘儿,坐银鞍,威风不亚男子汉。

莺莺听到红娘落了轿,在轿子里惊得出了一身冷汗,眼泪也止住了,瞪着空洞的眼睛,看着轿帘外的雪街。满眼是一片灰白,低垂的乌云压在蒲州城上空,也压在她的心头。红娘啊,你为什么要跟我来呢?你为什么也要跳这火坑哩?我要把一切灾难担着,顶着,揽着,决不让红娘受罪,豁上我一身,但愿老天可怜好心人,莫把灾难降在可怜的红娘身上。

婚礼婚宴完后,便到了日暮时分。客人退潮似的离开了郑府。郑兴又派人支走了佣人及闲杂人等,便来到了新婚洞房。

洞房里挂着鸳鸯戏水红绣帐,摆着红木雕花大火床,案上金炉燃香,红烛吐焰。整个洞房一片血红。镶银的梳妆台,攀龙挂蝠衣柜,壁上挂字画,架上摆放奇兰,玉器珍瓷古玩,都显示出雍容华贵、富甲一方的大家气象,但也处处透着俗气和铜臭气,给人以阴暗压抑之感。

郑兴有点微醉,后面跟着托盘的使唤丫鬟小翠。托盘中放一壶酒、几样小菜,酒盅之类。郑兴让小翠把盘子放在几上,便摆手让其退出去。面对坐在床边低头面壁的莺莺说,我的好夫人,来呀,再陪我饮几杯吧!

莺莺头也不回说,我不会喝酒,要喝你自己喝吧!

郑兴瞪圆了两只眼睛,又挤出了一脸笑,说,我就要你陪我,我今天高兴。来呀!

莺莺只是不理。

郑兴说,我看出来了,你今个不高兴,可我高兴,新婚大喜呀,来呀,别惹我也不高兴……怎么啦?你都能陪那个人喝酒,就不能陪我?你们酒也喝,诗也和,琴也弹,觉也睡,我他妈就不行??郑兴说着,就将手中的酒盅重重地摔在地上。我不仅要你陪酒,等会儿也要与你睡觉,你搬什么千金小姐的架子……

红娘自郑兴进来,就坐在莺莺旁边,见郑兴发怒,便站起来说,姑爷,小姐今日身子不爽,真是不能饮酒。我陪姑爷饮吧!她走过去,斟了双杯,执杯走到郑兴跟前说,我代小姐,不,代夫人陪你饮!我平日听说姑爷有点儿酒量,倒是不曾领教,今个咱们一对一,也让小女子见识见识你的海量!来呀!

郑兴说,也好,那咱俩个就当着你小姐面比试比试,我这蒲州第一喝会输你不成!

两人便坐茶几对面,面对面,杯碰杯,你一杯我一杯地喝起来。红娘每斟满酒,都要说,姑爷好酒量,竟是我红娘的对手,来,我不信你就能再喝!干!

郑兴是来者不拒,只一仰脖子,一口干了。还咂咂有声,小菜也吃得踊跃。一壶酒见底了,又喊来丫鬟小翠,让再续一壶。一连喝了三壶,红娘支撑不住了。红娘是有点酒力的,她本来想灌醉这恶棍,让莺莺躲过今晚这一劫,但见郑兴饮酒如灌凉水,暗自吃惊,担心郑兴不醉自己倒先醉了,还怎么照应莺莺,便来了点尖巧,把一半酒都从胸前倒下去,弄得衣服也湿了一大块。最后还不见郑兴醉,便说,姑爷真是好酒量,人说,英雄海量,姑爷是这个这个英雄,我认输,可我还未见识姑爷这酒力到底有多大,你就放开怀喝吧,我侍候着!

郑兴也非傻瓜,见红娘激他,便停了杯,涎着脸说,等过了今个,我找个时间再与你比试,叫你见识见识这男人喝酒是怎么喝的。没有这两下子,大爷我能撑这么大个场面,我能走南闯北,结交有头有脸的人物!可今个就算了,大爷还要过新婚之夜不是?红娘,你好好侍候大爷,看我的本事如何!

红娘下意识地走到莺莺旁边,拉住莺莺的手,心里想,这一劫迟早要过,那就让莺莺认命吧!便说,小姐,姑爷在房中,你们歇息吧,我到门外,随时侍候你!莺莺没有说话,也没有抬头,却牢牢抓住了红娘的手。红娘的手被抓得生痛,她很厉害地感到,小姐的手冰凉,冷汗淋淋,全身都在战栗。

郑兴迈着八字步,大叉着腿,走到莺莺面前,色迷迷地打量着莺莺,然后对红娘说,红娘,还不过来侍候姑爷宽衣上床。

红娘十分憎恶他这种德行,没好气地说,你自己不是长着手,何劳我侍候,我是侍候小姐的。

郑兴淫笑着,脸上是极古怪的表情。撇着嘴儿说,哟,你倒摆起相府丫鬟的谱来了,携小姐以自重,倒看不起我来了。这不是崔府,这是郑府,姑爷我是这里的主人。

红娘说,主人咋?奴才咋?我家小姐到这儿,她就是这儿的主人。男主外,女主内。出了府门,你成龙变虫、上天入地由你;在三尺门里,你充不了大爷,凡事儿得听女主人的,你要行事,得说请夫人,不能没有了礼仪!

郑兴更古怪地笑了,说,好你一张利嘴,我不是那个白面书生张生,我是郑大爷。你别在我面前充相府丫鬟的身份,你家小姐也别在我这儿使小姐脾气。我这府上,虽没出过一品二品的朝廷命官,可我这府第比那崔府要大得多,坚固得像王宫一样,后院的银山比你崔家花园的假山还大。我只消出一小库银子,买三千六百个你这样的饶舌丫头也买得到,而且还一个个全是黄花闺女。你摆什么谱?就连你家小姐我也用银子十个八个地买得来。我是稀罕你家小姐这二茬货?笑话!我用这样的排场娶你家小姐,就是为了争这口气,我才不愿自甘充肉头哩!

红娘眼见莺莺的身子抖得像筛糠一样,就要支持不住,一股怒气也在胸中奔突。她真恨不得杀了这个人面兽心的贼子。她指着郑兴的鼻子问,既然是这样,你为什么几次三番求崔老夫人,好话儿说得凉水也能点着灯?看来你才是十足的面善心苦,表里不一,说人话,行豺狼恶事的小人!你容不下小姐,为什么要娶她?既然你说话不算话,我们就走。姐姐,我们回家去,不跟这个人面兽心不堪礼遇的人计较了。咱们走!边说边扶起莺莺,欲要离开这新婚的洞房。

郑兴淫笑着摊开手,说,那好呀,你们请便,门上了锁,除非你们有土遁之法,插翅也飞不出去。红娘,你有能耐,领你主子走啊!哈哈哈……莺莺艰难地站起来,推开护扶着自己的红娘,对郑兴说,那你说吧,你要我做什么?我都依你?你别难为红娘,我来侍候你,请你让红娘去她的小房里安歇。我不是骡子马,卖给谁是谁,况且我父在时,也未卖我,许你郑兴是实,可我一直不同意这门婚事,这一次不是你去求你姑母,我断不会高攀你家,既然到你家了,一切由你,我认命!

郑兴自己脱去了长衫短褡,光着膀子,露出满身横肉,胸口的胸毛如同野草葳荑茂盛,令人毛骨悚然。他淫笑着说,我娶了你,你难道不知道干什么,我倒要看看,那张生睡过的地方,是什么样的东西!刚才在酒宴上,我有个朋友和我打了赌,他给我了一条白绫,要是我明天让他见了红,他输三百两银子,要是我弄不到你身上的红,我输他三百两。三百两算个球!说着,郑兴从裤腰上取下别着的三尺白绫,在手中展开了,向莺莺眼前忽拉着,嘻嘻,我在乎三百两银子吗?不,我在乎我是个男人,我是这蒲州城,不,整个绛州府界有财有势有头有脸的郑家爷们,我在这儿跺一脚,三脚六市都打震儿。可我,我他妈丢人现眼,娶了个二茬货!郑兴打着自己的嘴巴,打得鼻子嘴巴出了血,便裂帛似的大叫一声,号啕大哭起来,哭得凄凄惨惨,如丧考妣,哭得如野狼哀嚎,让人毛骨悚然。突然由哭而转为暴戾的恶骂和咆哮,你他妈是什么相国的千金,你辱没门庭,上对不起你父在天之灵,下对不起三亲六故,你说,你能让我见红吗!你说你能?你说你可以让我成为一个有尊严的男人!你说,你没有和那张生同床共枕!你说,那只是长舌妇的中伤!你说!你说你是一个良家淑女,相府千金!你说你可以给我一个女儿身!你说!你说!郑兴狂嚣着,走上来,抓住莺莺的红盖头,扔在地下,又像鹰抓小鸡似的又抓住莺莺的发髻儿,抓拉着。可怜莺莺青丝儿乱了,钗儿簪儿花儿卡儿全落在地上,脸上没有了血色,瞪着呆滞的空洞的眼睛,如一具木乃伊,任郑兴折磨摧残!

红娘愤怒至极,上去推开郑兴,厉声说,够了,你那些狐朋狗友全是些纨绔子弟,仗势欺人的畜生,你既与他们是一伙禽兽,就放我的血,来,我给你们这些畜生染一块红布,让你做一个伢猪,为你郑家光宗耀祖!红娘探出袖管,把一条白莲藕似的胳膊伸到郑兴面前。

郑兴一时竟呆住了,直直地看着红娘,黄胀脸上的小鼓鱼眼睛挤出了阴毒的笑,他说,好呀,你倒自己送上门来了。我猜想,你嘴尖毛长的丫鬟,怕是未轮到让那张生受用,可你老爷我不要你身上的污血,你老爷要你用你那女人才有的未破的血。你要染这绫子也好,但要这样染……郑兴撇开莺莺,像恶狼一样伸手撕去了红娘的两层前衣襟。红娘的白玉似的酥胸裸露出来。郑兴淫邪地笑着,抓住红娘的一只乳房说,你小奶子挺挺的,挺尖的,硬得像玉石刻的……让老爷摸摸,好光滑……那张生怎么就没要了你这尤物。

在豺狼的蹂躏下,红娘屈辱无助地看着呆立一旁的莺莺,她躲避着,往后退着,退到一尊燃着蜡烛的铁蜡台前,她想伸过手去,用那沉重的铁蜡台照郑兴冒着油汗的脑门砸去,她已经触到那冰凉的蜡台了,然而她看到了莺莺,我要是打死了这畜生,姐姐她会怎样呢?……她的手又离开了那蜡台,在前面下意识地护着胸脯,拒绝着巨大的摧残和凌辱。

屋子里出现了一阵死寂,两尊大蜡烛呼呼地燃烧着,蜡泪顺着蜡台流淌着,如红色黏稠的血。莺莺用双手捂住眼睛,瘫坐在喜床上。

郑兴后退了几步,在远处看着红娘的酥胸,突然饿虎扑食似的扑过去,伸手从红娘裤腰上拉断了裤带,撕下了裤子,红娘的胴体便彻底一丝不挂地暴露在郑兴面前,郑兴双手拦腰抱住,放倒了红娘。

裸体的红娘没有屈服,她像鱼一样从郑兴的身下抽身翻滚起来,骑在郑兴身上,轮起双手左右开弓,抽打着这畜生的黄胀脸。她发疯了,一切都不顾了,把愤怒全发泄在那张黄胀脸上。郑兴并未躲避和还击,而是仰躺着,让红娘揍,好呀,你这个野娘们,这才够味!这才够味。

红娘雷鸣电闪暴风骤雨般的发泄只持续了一会儿便结束了,郑兴忍受了这一刹那的“痛快”之后,双后牢牢地抓住了红娘的双手,两人在地上滚动起来。郑兴极力要占有她,但红娘扭动着,蹬腿踢脚,挣扎着。郑兴说,叫你野,山西的骡子不拉磨,少调教,我给你准备着。他抱起挣扎着的红娘,将红娘压在一条春凳上,从墙上抽下一条绳索,十分熟练地将红娘仰面捆在春凳上。我让你野,你的蹄子再踢呀!手再抓呀,看我怎么摆活你!看我怎么叫你给我染红布!

心力交瘁,软瘫在床上的莺莺又一次振作起来,她不能让红娘代她让这豺狼行兽欲,她要保护红娘,她发疯似的嚎叫着,去抓去推去揍郑兴,不!你这畜生,不!她呼叫着。

郑兴转儿又恶狼似的扒光了莺莺的衣服,也用另一条索子,将莺莺仰绑在另一条春凳上,将两条春凳平行放在屋中间,对着两具白玉般耀眼的女人狂笑着。

洞房成了屠城,成了兽欲发泄的淫窟,可怜两个弱女子,像两条被宰杀的鱼,一直被捆在屠砧上。郑兴喝着酒,用红娘的血染着那块罪恶的白绫子,捆红娘的春凳上、春凳下的地板上,血染红了一大片,红娘的血足以染红一丈白绫。

郑兴把那血染的白绫旗子似的双手提溜着,在莺莺眼前摆动。歹毒地狂叫着:莺莺夫人,你看见了没有,这是红娘的红,你是一个尖刀也扎不出血来的坏女人,你的血已让那白面书生吸干了,你要学学红娘怎样做妻子,我以后要与红娘好,你只配作丫鬟,让红娘做夫人吧!红娘是真正的女人,你这个千金小姐得变变身份,你给红娘当丫鬟,侍候红娘吧!你这个臭女人!嘻嘻!真不错,一天娶回了两个女人,一个轻车熟路,一个嘛,还要老爷我费点周折,曲径通幽,嘻嘻……我是男子汉,我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红娘姐姐,你真好!你让我做了个真正的男人!我赢了!我赢了!

郑兴摆弄着那块白绫,然后把那白绫放到几案上,走向红娘,说,红娘姐姐,你怎么不睁开眼睛,你是属于我的,咱们再来一次……第二天,红娘和莺莺便被带进后花园,住进一处供下人杂工居住的房子里。园门四周是高墙,有一道门与前院相通。自她们被塞进来,那门的钥匙便由郑兴和府上管家带着,整天除了送饭开两次以外,其余时间全部上锁关闭。晚上,郑兴在时,便由下人将她俩领到前院的洞房内,供其蹂躏折磨。如果郑兴不在府上或无意折磨凌辱她们,便任她们住在那间简陋寒冷的房子里。这个房子不大,四壁空空荡荡,屋顶纸糊的顶棚已经泛黑,并有几处破洞,风从洞上面灌下来,刺骨的阴冷,地面铺着方砖,泛着白碱,十分潮湿,白日里屋里如同地牢般阴暗寒冷,晚上更成了冰窖,还有老鼠在顶棚上欢跑与吱咬,使人如在鬼窟一样的恐惧。屋里靠后墙是一张大床,中间三个坐榻,一方几案,豆腐块一样的纸窗,把可怜的一点光亮投进来,从外进来,眼睛要好久一会才能看清人。

园子里有花树,青竹,奇花异卉,绕树长藤,冬日里已经凋零。一座假山,雄踞在中间,显得十分惹眼。它不是黄土堆砌,也不是太湖石垒筑,没有人造的亭台,也没有峥嵘的峰巅,浑然如一座不规则的石山。准确说,它是白银浇铸而成的银山。这座山虽没有生命,但每年每月都在增长。每到月末,郑家净赚的银两,从各地骡驮车载而汇聚银库,留下扩大再经营的投资和府上日常用度花销,剩余尽皆化成银汁,浇在银山上。郑家从祖上就是当地巨商大贾,包营河东地区的盐业及税赋,还经营除冶铁、制铜、造币、缫纱以外的各种经营,如酿酒、粮食、药材、贩运,甚至银庄、各种制造业,均有染指,光每年从口外往中原以及江南贩马一项,就要进项数万两银子。府中的银子除了贿赂朝臣官府,打点地方响马杆子,最安全最方便的贮存办法便是化汁浇在假山上,既防盗,又防打劫,水火也奈何不了。在长年累月日晒雨打风吹霜润雪浸之下,银山已失去了银子本质的光华,变得黑不溜鳅,灰不拉几,绿锈斑斑,洼沟里生出绿苔小草,甚至还有一颗干巴巴的小臭椿树,竟能在这昂贵的山上保持生命,顽强地生长,那些新浇铸的峰头,却白骨似的惨白刺目。

后花园住着一个老花工管护园子兼打更。不知是老花工太老迈,还是无心管护精心侍弄那些花草树木,整个花园显得杂乱无章,特别是这座用银浇铸的假山雄踞中间,总有种冷森肃杀之气。

花工在后墙下的那排房子的西边住着,中间隔了间放杂物的房子,就是红娘她们的住室。在她们眼里,这个佝偻着身子,喘着气,脚步蹒跚的老人大约是个哑巴,见她们在户外便回避了,迎面走来,也不正眼看她们,只是低头绕过去。

到晚上,郑兴进花园她们的住室,对她们两人说,委屈你们了,可你们也只配住在这儿,要没有那张生,我会把你们供在金屋子里。今天夜里,你们谁陪老爷。不等她们吱声,郑兴便对红娘说,红娘,你陪我吧!让夫人独自一个在这儿陪老鼠吧,也许做个好梦,去会你那张生吧!他可是今科头名状元,这会儿已和卫尚书的千金小姐进入温柔之乡了,嘻嘻!

红娘本来想回敬几句,拒绝去遭受这豺狼的蹂躏。但自己不去,受蹂躏的便是莺莺姐姐,她不忍心让姐姐遭受凌辱,自己去做那砧上的肉,去替换姐姐吧。但又怕姐姐一个人在这屋里,又寒又冷,孤苦伶仃,特别是怕姐姐心里想不开,有什么三长两短。她放心不下。便走到莺莺跟前,握住莺莺的手,说,我去了,你要等我回来!

莺莺脸色苍白,艰难地站起来,怒指着郑兴说,我跟你去,是死是活我顶着,你让红娘在这歇着,她身上有伤,你不能欺人太甚!

郑兴说,你倒充夫人身份了,我昨黑已经说了,红娘是夫人,你是丫鬟叫你侍候时会叫你,今晚不用你侍候,你别来扫老爷的兴!说着不顾莺莺拉扯,一把推开了莺莺,拉着红娘出去了。

红娘有种代人赴死的决绝,她说,姐姐,等我回来!今晚我回不来,你要为我报仇!姐姐,等着我!

红娘被拉进了那个镶金嵌银的魔窟,屋门便反锁上了。

郑兴气急败坏地说,好你个红娘,你也敢不服从我,我把你当人待,你别不识好歹!

红娘圆睁着愤怒的双眼,骂道,你头天晚上对我们恶语相加,将我们绑在春凳上凌辱,是将我当人待。你禽兽不如,将我们囚禁起来是将我当人待?你三番五次求你姑母,要莺莺小姐嫁你,口蜜腹剑,反而加害于她,心毒如蛇蝎,那有一丝好?反说我不知好歹?你要做什么便做,休再胡言!

郑兴涎着脸说,你和那莺莺不一样,你只要对我好,我会高看你,咱们两人一条心,气死那娼妇,叫她知道拉野汉子的下场。

红娘讥讽地说,你看错了人,也小瞧了我红娘,实话告诉你,小姐和张生之事,都是我红娘穿针引线来,我早已看清了你的嘴脸,老早就撺掇小姐毁了与你家那婚约,我家小姐什么样人,岂容你这豺狼欺侮!

郑兴阴笑了一下,哼!你倒明人不做暗事,不打自招,可你充什么好汉?你那位张生怎么就没有衣锦还乡,迎娶你们那相国千金小姐呢?你给你家小姐拉的皮条怎么个下场呢?我也实话告诉你,正是老爷我在开科之际到了京城,把那张生在普救寺男盗女娼的事儿和盘儿告到主考卫尚书大人那儿,差点让那张生名落孙山,要不是卫尚书的千金急着出嫁,那张生还不是穷酸一个。我郑大爷什么人,岂容张生那黄口小儿在我头上拉屎!岂容你们狼狈为奸作践我!你们还太嫩,不问问本老爷是地上卧的还是空中飞的?嘿嘿,这会儿你明白了吗?认识我郑老爷的能耐了吧?郑兴显得十分得意,顺手去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怎么样,陪老爷喝几杯,让老爷高兴高兴。说实在的,你昨个夜里给老爷撑了脸,我已让下人给你买了几件衣服和首饰,你把它穿戴起来,让老爷我看看,气死那个娼妇!

红娘这才看见柜上放着一个描金漆盘,盘上有一套衣裙,全是水红色的杭缎,上面镶嵌着珍珠的云边,流光溢彩,旁边是美玉和珍珠金银饰物,璀璨夺目。

郑兴亲自去端过来,捧在红娘面前。怎么样,老爷对你一片真情,这是小意思,以后只要和我一条心,让我喜欢,你要座银山我也给你,老爷我除了天上的星月够不着,地上的所有东西,都能买得来,只要你喜欢!郑兴脸上堆着笑,一副赐恩于人的慈祥,似乎换了一副嘴脸,我郑某人也是有情有义的人,为朋友我也敢两肋插刀,我什么朋友没有?我也是幼年丧父母,自小少有疼爱,我有钱,可我不能只有钱,我也需要有人疼,有人爱,有人想着我,替我分担,你要是能给我生一双儿女,我郑某人让你主内,管这个家,大小人等,全听你差遣,我看出了,你是个有胆有识的人,是这个这个女中英贤……红娘是善心人,差点让郑兴的话给感动了,甚至后悔当初极力蹿掇莺莺与张生的恋情,想那张生忘恩负义,早知今日,当初让小姐一门心事就嫁了这个郑兴,也少了这许多烦恼。但刚才听了郑兴上京给张生泼污水的一段话,想到也许促成张生与那卫尚书女儿婚事的,正是这可恶的郑兴,是郑兴把张生推到了两难境地,万般无奈才负了小姐。绝不能听信这畜生的甜言蜜语,何况我红娘与小姐是什么样关系,我岂能背叛小姐,与你狼子心肠的郑兴联盟勾手去害小姐,我成了何等人?我红娘有一千条生路却选择了跟姐姐来到这里,原本是保护姐姐的,我岂能任你郑兴摆布,有违小姐,你郑兴也太小瞧我红娘了,以为你几件衣服就能买转我红娘,你就是把后院里的银山给我,我也不动心。她说,你也不要给我买什么衣服,送什么首饰,我也不会穿上它戴上它,供你玩乐,只要你对我家小姐好,对她以礼相待,我就什么也能忍受。

郑兴见她话软了,以为她心动了,便说,红娘,你好糊涂,你家小姐小姐,她关你什么事?她伤透了我的心,我这还算有礼,要按我想的,那就不是现在这样,我要解我心头之恨,你用不着替她受过,你怎么就不明白,我是真心喜欢你。她算什么东西!姓崔的莺莺只有一个,可姓王姓张姓李姓郑的莺莺比她漂亮比她读书知礼的有的是,我要多少有多少,我只是难消我的气和恨!你就穿上衣服吧!

红娘说,不,既然你不喜欢我家小姐,那就让她回娘家去,好来好去,她是你的表妹,你用不着这个恨她害她,你有钱有能耐,就另娶可心的人,娶来了,只要你待人真心,她也会疼你,爱你,为你分担,给你生儿育女,与你好,与人好,何乐而不为呢?

郑兴说,你不明白,我是硬叫我负人,不叫人负我,我管她是表妹是谁,我的姑母我也不认,我认她,谁叫她把心给了那张生,我一想起来心里就流血。你是干净的,我喜欢你,我就要你,让那娼妇看看,她会是什么下场!你听我的话,我什么都按你的办!郑兴说着,噗嗵一声给红娘跪下了,而且抱住了红娘的双腿。

这一着红娘实在没有想到,她十分恶心这个色厉内荏的可怜虫。她不屑地说,放开我!不是为小姐,我连踏你这府门半步也不,你收起你的妄想,放我出去!我要见小姐!红娘高声喊起来,推开了郑兴,她惦念着一个人在阴冷屋子里的莺莺,她要去陪莺莺,她走到门前,推着摇着那门。

郑兴的兽性又一次发了,他又一次将红娘扒光,赤裸裸地捆在了那条春凳上,实施了野蛮的占有和凌辱……郑兴完完全全是一个畜生,恶魔,性虐待狂。这以后,他每天晚上在施暴时,不是单独对她们其中的一个,而是把她们同时关在那个魔窟中,点燃熊熊烈焰的大蜡烛,把屋子照得如同屠场,将两人扒光了,让一个看着他与另一个行事,更多的时候是让莺莺看着他凌辱红娘,边蹂躏红娘,边臭骂莺莺是娼妇。这是一个阳亢的野兽,他可以长时间的折磨她们,而又不能喷射,便用鞭子抽打她们,或者抓咬她们的皮肉,拳打脚踢,直到对方皮开肉绽,自己筋疲力尽。郑兴似乎从对方的惨叫中得到了刺激和实现报复的心理满足。可怜千金之体的莺莺小姐,不仅被折磨得伤痕累累,鼻青眼肿,这还是其次,她宁愿忍受凌辱,被抓挖,也不愿看着红娘被强暴凌辱。我受这一切是自作自受,命该如此,可红娘为什么要受这一切呢?她全是为了我呀!这全是我的罪孽呀。她痛苦得真想立地死去,可红娘怎么办呢?

红娘似乎已经麻木了,她更厉害地仇恨郑兴,伺机想杀死他。但在豺狼面前,她一个弱女子无能为力。后来她觉得自己被玷污了的身子很脏,似乎成了心理上的垃圾,一具发臭的尸体,她想消灭这污脏了的皮囊,来实现灵魂的洁净。她可以把这脏污了的身子交给郑兴,而又麻木地去经受凌辱,她最不能容忍的是看着莺莺姐姐被这野兽摧残、吞噬、咬嚼。每到这时,她恨不能手中有一把刀,照着多毛的畜生的胸口捅去,然后再结束自己。她既无有利刃,那畜生强壮如牛,她根本无法如愿。

郑兴也明白,他所做的一切,只会让这两人仇恨。他需要这种仇恨,似乎被人仇恨,也能显示强者的快慰和实施报复的满足。他把屋里甚至红娘与莺莺可能经过的地方的一切锐器,包括剪、锤、刀、斧之类,以及可以致人伤残的钝器,如棒、槌、棍、柄、石之类全都清除净尽。他还有着严密的禁绝与防范任何消息的走漏措施。在郑家府内,他就是国王,就是至尊,顺他着生,逆他着亡,他可以为所欲为,君临一切,至高无上。他在以后的施暴中,总是一次次发泄怨怒,诋毁新科状元张生算什么,黄口小儿一个,他只花了点银子,略施小计,就让张生乖乖就范。他说他也给卫尚书的千金小姐捎去了话儿,让她知道张生是如何眠花卧柳、轻薄子弟一个,让那张生今生今世,也不得快活。

莺莺每次受郑兴凌辱,新仇旧恨交加、灵肉双重虐杀,她多少次在那畜生发泄之后,都想一头碰死在那雕花镶金的柱子上,永远结束这非人的生活,但总觉得有负于红娘而没能与生命脱手。她的不幸为红娘带来更大的不幸,红娘甘心情愿来这儿陪伴她,红娘明知会面对什么而义无反顾,来保护她。红娘现在不仅不能保护她,也无法自保,她真后悔当初未硬下心来,拒绝红娘,甚至把红娘赶走也比现在好。红娘在她身边默默地忍受这种虐杀,虽有恨,却无怨无悔,而且寻思计划让她怎样逃出这魔窟。红娘既是她精神的寄托,也是她精神的保护神。红娘,只有红娘知道她在受罪,才理解她,她也知道红娘在受罪,也最理解红娘,明白红娘金子般的心。她甚至相信,红娘总有一天,会领她逃出去,或是做出奇迹。红娘本身就是希望,就是沉沉黑夜里远方的一束亮光,不管多么痛苦,还会堕入怎样的深渊,这亮光始终在眼前闪耀不熄,使她没有绝望。

有几天晚上,郑兴未把她们弄去凌辱折磨。她们猜测,那贼子外出了。

这一天晚上,红娘用艾叶水给莺莺和自己洗伤。莺莺下身有几处伤口溃烂化脓。红娘蘸着艾叶水擦洗,见莺莺疼得直抽搐,便说,姐姐,你忍着,洗净了,我再给你治治。

莺莺说,好妹妹,还治什么,旧伤未好,又添新伤,就让它烂吧,烂了,那贼子就不折磨了。

红娘说,姐姐说哪里话,我不信就无出头之日。咱们都不能等死,要活着出去!

莺莺说,在这里,你能有什么治,除了园子里的经霜的老艾叶,还有什么?

红娘神秘地说,姐姐,我听崔福伯伯讲,银子可以治伤。我傍黑,在假山旁的土里,发现了几块银珠子,我偷偷拣来洗净了,等会儿,我用它摩伤口,我还泡了点银子水,等以后洗伤用,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

莺莺说,你可千万要藏好了,别让人看见。

红娘用艾叶水洗净了伤处,便从怀中取出煨热了的那核桃大的银珠子轻轻按摩莺莺的伤处,边摩边说,人生天地间,一甲一发,都是得于天地之灵气,养于父母之精血,不能轻抛,何况生命。那畜生恨不得折磨死我们,我们偏不死,要活下去。我们捱吧,肯定有出头之日。

莺莺说,我盼着速死,只是不知母亲怎样,她肯定不知道我们在这里受她侄儿这样的罪,是应死个明白,让母亲知道,看他们给女儿选了个怎样的女婿。

红娘又从怀里换了一块煨热的银珠子,轻轻给莺莺按摩伤处,把另一块揣怀里煨着,说,我也想着,怎样给老夫人和崔福伯伯捎个话,让他们来救我们。说不定能到官府去告郑兴,解救出我们。只是这高墙大院,怎么能将信送出去?

她们正在灯下小声议论,突然听见门口有什么响动,随即传来轻轻两声咳嗽。从苍老而低哑的咳嗽听出是老花工在门外,但只一会,随着轻轻走动,门外又恢复了宁静。红娘说,他怎么到窗外来了,莫非是郑兴的眼线,来监视我们!

莺莺思谋了一会儿说,不像是,他轻声咳嗽似乎在提醒我们,说话声音高了,要我们注意哩!那老头总不说话,见了人也不抬头看一眼,很神秘。我们得弄清他的身世,看能否利用,给我们把书信弄出去。

红娘说,送饭的那个小翠,也哑巴似的,送上饭就走,收拾了碗碟就去,但眼神总探究地看我们,说不定能从她身上做点文章。

莺莺说,我们留心观察,可以试探试探她。

红娘说,这个,你先不要出头,由我来试探吧!

这话用意莺莺明白,感激地注示了红娘许久,叹了口气。

第二天,小翠来送饭。她摆上碗碟,就要退到门外。红娘叫住了她。小翠先是一怔,驻足片刻,便慌忙退到门外去了。红娘佯装生了气,随手将桌上盛豆腐的花碟,从门里摔出去,碟儿落地砰的震响,使那银山也起了回声。红娘把头伸出去,发现老花工的门开了,老花工佝偻着腰出来,跌跌撞撞走到那儿,将碎碟片儿捡了。之后,藏到自己住屋去。那个小翠端着描金漆盘站在门外,脸上一惊一乍地,看着老花工做这一切,一言未出。老花工怕什么呢?又不是他打的碟儿,怕人责打似的慌乱,小翠惊慌什么呢?怕谁追问吗?

小翠垂着泪,重新进来收拾碗碟时,红娘将她的手牢牢拉住问,老花工爷爷是你什么人?

那小翠先是怯生生地要挣脱,见挣脱不掉,便低低地哽咽说,是爷爷。

红娘问,你父母在哪里?

小翠说,我不知道。说完,不再说一句话,收了碗碟,低头逃也似的去了。

红娘说,姐姐,这一老一少一定有什么蹊跷,我们得空儿放胆问老花工吧!

日午时分,天气和暖,红娘扶莺莺到花园八角亭上晒太阳。她们自进园中,除了入厕,很少同时在园中走动,更未到亭子里踱留。她们身在囚笼,没有享受阳光和新鲜空气的情致,宁愿把自己关在低矮的屋子里,泪眼相向,品咂灾难的人生,也不愿到有限的阳光下来,更不会来散步徜徉。

太阳真暖和,照在身上脸上手上,似乎是一种暖洋洋的抚摸,是那样的无私和慷慨。人在绝望中,似乎感觉不到上天的恩赐,而且精神和感情似乎在排斥它,似乎觉得上天所派生的一切美好,都是用以为虎作伥、助纣为虐,因而可恶可憎。阳光成了毒焰,细雨成了愁魔,青草成了杂乱,温暖成了焦躁,都可引发对自身大的悲情与压迫,而一当绝望有了某种希望或可能出现一线曙光时,自然就会表现出亲近,从厌世去排斥转而到亲和大自然。她们默默相互偎依坐着,享受着阳光的赐予。闭上眼睛,有种昏昏欲睡般的放松。太阳和暖地梳理抚摸着全身,结疤的累累伤痕,痒酥酥的,告慰生命的旺盛。

一会儿、吱地一声,老花工的屋门开了。苍头的老花工佝偻着腰走出来,提了个小凳坐在门口,也在享受那冬日的阳光。他看见了她们,显得十分慌乱,不时往亭子里张望。当她们回望他时,他忙回避了目光。她们的目光移开了,他又不时地偷觑她们。

亭子上的阳光终于被高大的院墙遮去了。而老花工门口仍在阳光的温暖下。红娘推了推莺莺,示意她,她要去老花工那儿了。莺莺点点头,仍坐那儿。

红娘装作去屋里取衣服,通过老花工门口时,便驻足了。老花工双手支撑着地上要站起来回屋去,但似乎又不愿离开那惬意的阳光。红娘忙叫了一声,老爷爷,你也出来晒暖儿?

老花工有点慌乱,浑浊的眼睛直直打量着红娘,手指着自己的耳朵,表示他听不见。

红娘奇怪,早饭时打碎了小碟,他怎么就听见了,立即从房中出来捡拾残片,掩盖什么似的,这不是听见了吗?莫非他是从小窗口里看见的。那都说明小翠一进院,他就紧张地关注着。红娘于是大声问,送饭的小翠是你的孙女吗?

老人多皱的脸上布满疑云,他审视地打量了她一眼,失态地摇着手,但眼睛始终未离开她的脸,有种对她似曾相识的感觉,他紧张,恐惧,后来指着耳朵,摆着手进了屋,关死了门。

这位老人,为什么要装作听不见呢?是他不敢说话呢,还是另有蹊跷?红娘回到莺莺跟前,将老人的举动和对老人的疑猜讲后,莺莺也觉十分纳闷。她说,这是个让人弄不明白的老汉,小翠既然承认老花工是她爷爷,我们还是从小翠那儿揭开这个谜底吧!

晚饭时,小翠照例来送饭,刚进屋,红娘便关上了屋门。小翠放好碗碟,见红娘背靠屋门,不放她出去,显得十分紧张,端盘的手厉害地颤抖着,茫顾着窗户,似乎期待谁来解救。

红娘说,小翠,我们是老虎是狼,吃了你不成?你咋这样害怕?

小翠颤声怯气地说,二位夫人请用饭,我到门外侍候。

红娘抓住小翠的肩膀,摇撼着,生气地喊,我在问你话,你听见了没有?怎么不回我话,你总不是聋子?

小翠脸都吓白了,颤兢兢地看着她,小声说,老爷不让我们下人与夫人说话,谁犯了要被打死的,请夫人饶了我吧!

红娘仍铁嵌般地牢牢抓住小翠说,老爷不让你和夫人说话,可我是丫鬟,也是下人,你都不敢与我说话??老爷今天没在府上,这儿也没别的人,你怕什么?我问你话,你再不实话告诉我,我就告诉老爷,说你来问长问短,说那老花工是你爷爷,看老爷不真打死你这小蹄子!

小翠噗嗵一声跪下了,连连说,夫人饶命!夫人饶命!

红娘问,你父母在哪儿?

小翠说,回夫人话,我父母都不在了。

红娘问,怎么死的?

小翠说,回夫人话,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红娘又问,你爷爷知道不知道?

小翠迟疑了一会儿,四顾仿佛在求救似的,后来还是摇着头说,夫人,放我出去,我害怕,饶我吧!

莺莺见小翠可怜兮兮的,不忍再难为她,便对红娘说,别吓着她,让她走吧!

红娘则生了气,说,我不信问你这个妮子问不出个屁来!她高声大气地问,那务花的老汉是不是你爷爷?

小翠怯生生地说,不是……是!

这时,门外咳嗽了一声。小翠惊得从地上弹跳起来。红娘随手抽开门栓,开了门,却只看见一个佝偻的背影在黑暗中幽灵似的隐进老花工的屋里去了。夜幕已降落下来,小翠再不能太久在这儿延宕。红娘便将始先写好的一张纸条儿放进小翠的漆盘里,用眼睛示意了一下。小翠惊诧地看了一眼,稍稍迟疑了一下,然后用碗底压上,装作没事儿似的,托起盘儿,如有强盗赶似的走了。红娘看见那老花工的门半开着,前边的角门里,有人在问着小翠什么。

红娘关了门,对莺莺小声说,我把一个纸条儿放在盘里了。条儿上写着交崔老夫人,署了我红娘的名,但没有写一句话!是一个无字书,我怕万一被人发现。

莺莺说,可别害了可怜的小翠。

红娘说,她胆小,也许不敢不帮咱。即使出了事,由我一人承担,到时你只说什么也不知道。

莺莺说,咱们两人的事,谁也不会认为是一个人做的。那就等消息吧,但愿信能到母亲手里,她能明白这里我们正在受难。

第二天早晨,小翠来送饭。红娘希望她能主动说点什么,或是带点什么暗示。但一如既往,未有任何异常,不同的是,小翠更慌张。那老花工自小翠进了屋,便在屋外转悠。

红娘和莺莺都十分疑惑,又不便问,只能耐心等待。到晚饭送来时,红娘发现碗下有个纸团儿,忙连碗端起来,将那纸团儿揣到袖筒里,做得十分诡巧,连莺莺也未发觉。红娘怀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胡乱用完饭,便打发小翠走了。小翠刚离开,她就掩上门,急不可待地打开纸团,见上面写着:“母病重卧床,速过府探视。”红娘把纸条儿让莺莺看了,莺莺当下急得哭了。离家已经月余,母亲没有过来看她,准是病得长了,自己又被那贼子锁在这后花园内,无法脱身,却怎么是好?父亲病故后,母亲携她回到故里,是母亲艰难地维持一个家,并把她养大,她不能没有母亲,母亲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从一定意义上讲,她是为母亲而活着,如果母亲有个三长两短,她将不再苟活于人世,受这般凌辱与折磨。

见莺莺哽咽啼哭不止,红娘便苦苦劝说,为她宽心。她说,为今之计,是如何出这魔窟,过府去探望老夫人的病,为老夫人请医问药,你怎么就只知道哭;能哭出个办法来,你就放高声哭,真是!

莺莺说,咱们如在囹圄囚笼,身不由己,这高墙大院,插翅也飞不出去,能有什么办法?

红娘说,咱们出不去,外边人总可以进来。咱们再写一个条儿,让小翠送去,让崔福来催咱们回府探病,看他郑兴再怎么限制我们。

莺莺一想,这倒可以一试,便问,怎么写?

红娘说,不能写得太明白,最好用什么暗示。

莺莺说,这却难,拿什么暗示呢?

红娘说,你身上有无夫人的什么物件儿,让夫人一看,定会知道我们有难处,才会派人来,按咱们地方乡俗,女子嫁出去十天,要回娘屋小住十天,为之“遨十”,“遨十”一般需娘家人到主家接女儿。府上未派人来,不是与夫人病有关,就是郑兴借故拒绝府上来人见咱们。现在连遨月的日子也过了,府上也未派人来,咱们就借“遨月”做点文章,即使郑兴发现,也还有咱们的说词儿。这样吧,你写个“月”字,表示你急于回家“遨月”,再把你头上的青丝弄一绺,指甲剪一个,用纸儿包了,崔夫人一看,定知你有什么难劫,不好言明,她便会催人来接咱。最好那字儿能用血写,你要嫌疼,我将中指咬破代你写。这样也可以避免小翠被连累。

莺莺思谋良久,点头说,没有纸,怎么写?

红娘想了想,将自己的衣内襟撕下一块来。那内衣襟是白麻布做的,正好可以布袋纸。随即便将中指咬破了,在布上写了个“月”字。莺莺也已从头上拔下了七根头发,挽了个结儿,咬下一块丹指来,一同包在那块有特殊含意的布片里,藏在内衣口袋里,等着小翠送饭来。

晚饭时,小翠欲端盘走时,红娘将小包儿给了小翠,指明让速送崔府,小翠没有拒绝,而且还微微点了下头,但藏好小包后,却放下盘儿,提出要看看红娘的后颈项。

红娘问,这是为什么?

小翠不说,执固地要看。

红娘让她看了。那小翠看后,惊得张大了嘴巴,竟往后退了一步,似乎红娘后颈某处地方有块火炭,不小心烫了她一下。

红娘见她如此异样,想追问究竟。正在这时,外面又咳嗽了一声,小翠忙托起托盘逃也似的走了。

红娘很纳闷,让莺莺看了看自己的后颈,莺莺看后,惊讶地说,那儿有一颗红痣。红娘也一惊,莫非她知道我身上有什么胎记,知道我的来历,一直困扰着她多少年的谜也许小翠——不——也许小翠的爷爷老花工能揭开。那么小翠的爷爷老花工是什么人呢?

红娘一直处于疑猜中。冬日的漫漫长夜,冷风在屋外的银山上呼啸着,寒冷侵袭着这间寂静无声的屋子。可红娘几乎彻夜未眠,在翻动,在猜测着自己的身世。到黎明时她睡着了,却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在遭到什么人追杀,她一个人逃跑已经十分吃力,手里还拉着个小妹妹。追上来的人举起了砍刀往妹妹头上砍下来,妹妹被劈成两半,那妹妹竟是小翠。她也看清了,杀死妹妹的是郑兴!莫非我和小翠是同胞姐妹!莫非老花工是我们的爷爷?因梦实在太离奇,她这种推测也过于牵强,所以她终于没有给莺莺说。

那一夜,她们二人都有一个共同的感觉,那就是窗外有人在走动,似乎是心理幻觉,但那种感觉使她们都十分恐惧,两人挤得紧紧的,蒙着被盖,大气也不敢出。

第二天,红娘意外地发现,花园里不见了老花工佝偻的身影和蹒跚的走动,以及那喘吁吁的声音。老花工的门虚掩着,红娘透过门缝,见家徒四壁的空荡荡的屋里,只有一张床,几样作务花园的工具,门里墙上挂着打更的梆子。没有看见老花工在屋里,或是倒闭在床上地上。老花工的消失,让她十分生疑。送饭的小翠也不见了,换成了另一位上了点年纪的厨娘。那厨娘也是个只默默做事而不看她们不声不响的人,问什么都摇头,这一切都让红娘和莺莺陷入迷惘和惊悸不安中。

一连十天,她们都在惊恐中煎熬着,崔府不见有人来,郑兴长时间不闪面,莺莺十分担心母亲的病,一点消息也没有,她们所能见到的,只有送饭的厨娘,那个哑巴似的女人。

突然一天黄昏时,郑兴回来了,看得出是从远路回来。她们双双又被弄到了那个魔窟,遭到百般蹂躏。

郑兴在施暴时,大骂女人不是好东西,似乎他在外面受了什么女人的气,把愤怒全发泄在她们身上。

原来郑兴又去了一次长安,是他的任盐政司的叔父让他火速前去的。他叔父遇到了一件大的麻烦事,有革职查办的危险,着他送银两去打点。在办完事后,他去了自家在长安的私宅,想会会那个卖唱的中原女子。谁知那处宅子里,已经物是人非,卖唱女已杳无音讯,那处房子的大部分,成了一位京宦的私宅,屋里倒有一位千娇百媚的女子,娇卧在榻上,对他爱理不理,不屑一顾。他终于问明白了房子的主儿,打上府去质问,人家比他还有理,拿出了过户的契约,还附着他郑兴当初将那座房屋抵押给卖唱女子的文书。这时他才傻了眼,原来那女子在他离京第三天,便以两千两银子将房子卖与这个主儿,这个主儿也是弄个藏娇的金屋,偷偷在京城养了一位风尘女子。郑兴这才大骂那婊子,扬言一定要找到那卖唱女子算账。两千两银子甚至再多一点,对他来说九牛一毛,眨眨眼也不必,他忍受不了这个窝囊气,他个大男人,竟让一个风尘女子给耍了,联系莺莺负他,今次又有一个卖唱的小婊子,他怎能不气!郑兴转遍了京城的四街六市七十二坊,查寻那卖唱女子,终未如愿。一次因闯入一位有身份的公子的私宅,要辨认这位公子养在宅中的卖唱女子,与那公子发生口角,那公子叫出一班打手,对他棍棒相加,拳脚侍候,差点没要了他的命。他气急败坏去求救叔父给他做主,惩治那帮坏小子。他叔父讲,京城恶少,都有点根基,你奈何得了他们,何况叔父正处多事之秋,躲还躲不过,敢为你造次?谁叫你在外养风尘女子?你养且罢了,怎么竟不谨慎,受小女子之骗,既已受骗,自认倒霉,以后学乖便了,还嫌不够,再弄得性命也丢了,叔父还指望什么给咱郑家顶门立户光宗耀祖呢?一顿数落,便把他给打发回了老家蒲州,他怎能不气?怎能不骂女人?

次日,天阴云暗,刮着西北风,一早便下起了雪,把另一种创痛又加在了她们姐妹心头。

莺莺惦念着母亲的病。她估计,要么母亲接到那信儿,肯定派人来接了,郑府下人不敢做主,一直推托,也拒绝来人见她们。要么是小翠被郑兴的心腹家人发现,查出了那包儿,小翠私传信件,被关起来,连老花工爷爷也牵连进去。但红娘估计,从郑兴处看不到托小翠送信出了事,可迟迟未见动静,小翠和老花工爷爷的神秘失踪,总让人生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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