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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竹箭缘

闻参将的千金小姐蜚娥,长到十四岁及笄之后,出落得风姿绝世,堪称蜀中俊秀姑娘。

这日,蜚娥在侍女的服侍下,像以往一样,舞罢刀枪剑戟,又拿起自己喜爱的弓弩,十分漂亮地连射十余只箭,箭箭百步穿杨,侍女们齐发一声喝彩。

或许是自幼出身武官世家的缘故,蜚娥并不为自己的高超骑射技术而感到内心高兴。因为,时下蜀中人们所敬佩的是文人墨客,武艺再精,再高强,用俗人的话说,不过一个武弁而已!看看,武官世家到头来,充其量不过是一个会武的马夫而已!蜚娥十分懊丧。

蜚娥擦了脸上的汗水,离开庭院,沿着铺着图案的彩石甬道,穿过假山,径直走进她爹爹闻参将的书房。

闻参将,年及五旬,他姓闻,名确,乃是卫中世袭指挥。因中过武举两榜,累官至参将之职,受命镇守在此地,由于多年为官的缘故,家中十分富厚,其时夫人已故,房中有一班姬妾,多会吹弹歌舞。有一子,但是妾生,现未满三岁。值得闻参将视若掌上明珠的,只有这个宝贝女儿蜚娥。

他见女儿进房,笑着问道:“娥儿,你来做啥?”蜚娥坐在闻参将对面,侍者献过茶,退到房外。她看了看爹爹,轻启丹唇说道:“爹爹,孩儿不想玩弄这些刀枪剑戟了!”闻参将十分惊讶地问:“娥儿,你不是很喜欢舞刀弄枪么,咋现在冷不丁地说出这番话?”蜚娥叹了口气说:“爹爹,你难道不晓得,当今在蜀中,人们崇尚文人墨客,把我们这些武官世家出身的人,称为武弁世家!听听,这多寒碜!简直让人不容忍受。”闻参将是在刀枪弓弩中度过了大半辈子的人。听到女儿的话,再联想时下武官越来越被人瞧不起的现状,无可奈何地沉思一会儿,突然,他向女儿反问道:“娥儿,依你之见,你不舞刀弄枪,你想咋办?”蜚娥几乎不假思索地说道:“爹爹,孩儿想入学堂学诗作文,当一个秀才。那多体面风光呀!”闻参将不听犹可,听后连连摇头,厉声问道:“娥儿,你一个女孩儿家,乃闺阁之女,如何能抛头露面,倘进学堂,必为世人见笑,此事断然不可!”蜚蛾皱眉反问道:“爹爹,自古蜀中多少女子做了秀才,名扬后世!难道爹爹非要女儿将来嫁一个门当户对的武弁人家么?”闻参将见女儿如此说,沉思后说道:“娥儿,不是爹爹不愿意让你习学四书五经,吟诗作赋,一个女孩儿家,无论如何不能登大雅之堂的!况且,做武官咋样?自古以来,江山更替,不全是武官人打天下、保天下么?”“爹爹,女儿有办法了!”蜚娥妩媚地一笑,转身移开莲步走出闻参将的屋内。

闻参将站起来,向女儿蜚娥的背影问道:“娥儿,你有啥办法啦?”他见女儿笑着走出,自言自语道:“老夫只此一个娇女,如今及笄已过,有主见啦?”隔了一会儿,一个俊逸潇洒,文质彬彬书生装扮的蜚娥出现在闻参将面前。闻参将初始并非认出是自己的娇女儿,怔道:“这位年轻书生,为何……唉呀!是娥儿!你看,连爹爹也认不出你的容貌来啦!”蜚娥扑哧一笑,急忙用长袖遮住口,笑道:“爹爹,我真得像一个读学堂的书生么?”“像!像!像极了!方才爹爹险些把娥儿误认为书生。娥儿,汝如此打扮为何呀?”闻参将心里十分高兴,他手抚髯须,如同欣赏一场精彩的拳脚之战似的,瘦长脸上绽开了少有的笑容。

蜚娥收敛纯真、妩媚的笑脸,郑重向闻参将说道:“爹爹,从明日起,女儿就到学堂女扮男装,做一个学堂子弟,数年之后,女儿考取秀才,不知爹爹允不允否?”闻参将没有正面回答女儿的问话,反说道:“娥儿,汝如此一番苦心,为何呀!”蜚娥爽快答道:“爹爹,女儿届时以秀才之名,广交文人墨客和府、道、京城做官的老夫子们,到了那时,我们闻家必将宾客如云,十分的显赫。岂不强似今天冷枪冷刀对孤月,门可罗雀的寂寞局面?”闻参将见女儿之志,如鸿鹄之高,在于蓝天白云,再联想到蜀中武官被冷落的尴尬局面,如绽开涩皮的蜀中石榴,笑了笑。转而,仍心存芥蒂地问道:“娥儿,汝女扮男装做了学子,倘或被人识破,岂不被那些老夫子更加嘲笑,到了那个时候,汝让爹爹如何出门公干呀?”蜚娥微微一笑,说道:“爹爹,在蜀中,自古女扮男装做学子的比比皆是,虽功名利禄上不载她们的芳名,但她们所写下的诗赋和词曲,惊世之作甚多,广在民间传颂。如唐之薛涛,她所交往的是高千里,元微之,杜牧之一班名流,她把浣花溪水做成小笺,叫做薛涛笺,词人墨客得了此笺,犹如拱璧。女儿现在仍记得唐人赠薛涛道:‘万里桥边薛校书,枇杷窗下闭门居。扫眉才子知多少,管领春风总不如。’爹爹,女儿乃闺阁之女,自省不与薛涛这个名噪一时的妓女同日而论。即使明日进了学堂,女儿小心谨慎,遵守学堂规矩,只与四书五经交往,一心只读圣贤之书,少与男儿来往。如此何有把柄可泄?加上女儿入学堂时男装,回到自家府上自然又为女孩儿装,再叫侍女仆人守口如瓶,似此瞒天过海,即使神者转世,焉能识破?”闻参将见女儿如此说,眨了眨眼,问道:“娥儿,若如此,爹爹无忧矣!在武官被冷落的时下,爹爹只得同意娥儿如此而为。”闻府新的一天开始了。好在学堂就在闻府一侧,入学前,蜚娥进行了着意装扮,一者是学男士走路,举手投足,反复演练,由形似到神似。二者是学男士问话对语,增加男性的阳刚之气。三者对自己日渐丰满的胸脯进行束缚,又让管家从街市店铺里买了两顶弱冠,一顶为月白色,一顶为浅蓝色。至于绣花鞋嘛,早已脱掉,换成麻绳纳做的硬底软帮靴。闻参将派管家和学堂的教书先生一说,自然应承了让闻参将令郎到学堂读书的请求。

离开闻府,步入学堂之前,闻参将倒背两手,在府门内徘徊了半天,从上到下反复打量着女儿,“娥儿,汝马上成为童生学子了,难道还用蜚娥这个闺阁之名,这个名字怎么能再用呢?还是另起个名字吧?”蜚娥听到闻参将的话,十分惊讶,道:“爹爹,孩儿只顾习男士之状,竟把如此大事忘了,真真是孩儿匆忙之过!”闻参将手抚髯须,沉默一会儿说道:“娥儿,汝素怀凌云之志,爹看汝长大了,这名字自己起吧?”蜚娥十分高兴,两手拱在胸前,在府门内踱着步,说道:“爹爹,那孩儿就当仁不让了!”闻参将向蜚娥郑重点点头,那神态分明是说,孩儿啊,你长大了,自己做主吧!

蜚娥渐渐舒展似蹙非蹙的烟眉,说道:“爹爹,孩儿之志胜过儒男,我看就叫做胜杰,孩儿容貌也称得上倜傥、潇洒、俊逸,表字俊卿岂不更为妥当?”闻参将连连点头道:“好!好!好!名胜杰,字俊卿,这名字不俗,爹爹同意,从今往后,就如此称呼吧!”闻俊卿极富男子气质地在一侍童陪伴下,走出闺阁,走出闻府大门,在隔壁的学堂之内成为一名眉清目秀,气质不让儒男的学堂童生,如同弱冠的男子一样,在教书老先生的教鞭之下,拖着长腔,摇头晃脑,读诗三百,习四书五经。返回闻府之后,自然又着女儿小姐装,诸样事仍由乳娘、侍女前后服侍。这样,倒也令闻参将十分满意。

乾转坤随,岁月如梭,转眼数年过去。闻俊卿果然学得满腹经纶,博通经史,张口皆诗词曲赋,妙语连珠;挥笔文采纷呈,皆锦绣文章。更为俊卿本人庆幸的是,在学堂数年之间,她有意结交了两个弱冠男士,这两个弱冠男士,绝非一般学堂童生。他二人不但人品好,德性正,而且长得俊逸堂堂,文才不在俊卿之下。当然,作为一个待嫁之女,自然还有她不可告人的隐秘,那就是她的未来夫君,要从二人中选择一人。真个是女孩儿的内心世界,斑驳陆离,五彩缤纷,神鬼莫测。

那么,能根入闻俊卿这个少女情怀的两个弱冠男学士是谁呢?

原来,一个叫做魏造,字撰之;另一个叫做杜亿,字子中,他二人都是学堂之内出群才学,英俊少年。而且,这二人最与闻俊卿意气相投,学业成就不相上下。魏撰之年仅十九岁,长闻俊卿两岁;杜子中与闻俊卿同年同岁,两人互报生辰八字,又是闻俊卿月数稍大些。他们三人随着交往深厚,就像一家兄弟一般。这样,由于闻俊卿女扮男装时间久了,学堂内外多认为她是闻参将家的小舍人,少年公子。由童生做了秀才之后,世人多来贺喜,府县衙门专门派差迎送到闻府。这闻参将呢,见女儿已被世人误认为少年公子,也只得将错就错,顺水推舟,满脸绽开了笑容,设宴答谢府县差役和世人。从此之后,闻俊卿的多才之名,在世人中间广为传播,武官人家,出个秀才是极为难得的喜事。为此这闻参将喜上眉梢,真如还老返童。

而此时,闻俊卿心生一念。她想,我女扮男装数年,世人皆为我所蒙蔽,连学堂之中,我的两位至友,也把我当成少年令郎,我何不趁此机会,从他二人之中,选一佳偶,一定终身呢?

当闻俊卿有此想法之后,有意先对魏撰之和杜子中二人进行了比较:魏撰之年长两岁,有些持重,有时藏而不露,给人并非清澈见底的感觉。而杜子中则不同,此人心地纯厚,言行如一,不愧世间君子。所以,闻俊卿觉得与杜子中交谈,二人格外投机,总有一种相见恨晚之感,她心中倾向杜子中。

这日,闻俊卿特意邀了魏撰之与杜子中,在春风吹拂,大地复青的杨柳堤岸边散步。闻俊卿侃侃而谈,妙语连珠,其潇洒、大度、俊逸的书生之态毕露。话说到激情之处,那杜子中禁不住说道:“闻兄,我与兄两人可惜做了男子,倘世间有颠倒乾坤变换之术,我杜子中若为女,必当嫁于兄长;闻兄倘若为女,我杜子中不惜倾家荡产,誓娶闻兄!”颇具书生神态的魏撰之,听罢杜子中的话,哈哈大笑起来。笑毕略带嘲弄口气般说道:“好个杜子中!而今世界盛行男色,连街上徒步的妙龄女子,也洒脱地染上了几分丈夫之气。这分明说久已颠倒阴阳,阳盛阴衰,合乎五行之道也!汝哪见得两个男性谈嫁娶之事?如此之言,倘被俗人听得,岂不笑掉两颗大牙,让我孔孟之辈满面羞容,难有立身之地!杜子中汝枉为学门弟子!”闻俊卿见魏撰之如此奚落杜子中,遂正色道:“魏兄言语不当!我辈皆孔门子弟,书中陶冶情操,知廉耻、重德行。更加以文艺相知,彼此爱慕,此乃学门之中司空见惯的雅趣。若魏兄单想着淫昵,言行即果,戏语作真,我等有何面目步入学堂之门?况且,我辈堂堂男子,谁肯把身子做顽童乎?以俊卿看,魏兄自当受罚、如此方现公允!”魏撰之见闻俊卿动真,故笑了笑,缓解一下气氛,说道:“适才见子中弟甚是爱慕俊卿,大有恨不得转眼之间做女子之状,真个夫唱妻和,并蒂连理的烟火人家,故尔取笑于他。其实未必真个嘲弄,俊卿小弟何必见责。但话又说回来,若俊卿小弟不爱此道,这形影不离,爱屋及乌的子中小弟,也就变不成女孩儿之身了。”杜子中见两位兄长由此语言相斗,水火不容,遂顿足道:“魏兄,适才我不过垂慕俊卿兄而已,今见其口若悬河,妙语横生,气质非凡辈可比,故尔脱口说出贻笑两位兄长的话,如兄方才之言,唯我杜子中无立身之地了!”魏撰之笑道:“子中弟,何必如此,有道是君无戏言,难为戏语!汝提出由头,自然生出是是非非的文章来。况且,三人之中,唯汝最少,自然该吃些亏,难道不是么?”闻俊卿和杜子中,见魏撰之纵横捭阖,欲擒故纵,出言闭语有张有弛,如盈盆之水顶于头上,袖于怀中,竟滴水不漏,恰到妙处。更加上魏撰之纵之有方,束之有度,无往而不胜。三人相视,禁不住又哈哈大笑了一回。

傍晚,三人散去,闻俊卿自然有侍童接着从学堂回到闻府之内。晚饭之后,闻参将又与归还女儿本色的闻俊卿闲聊几句,闻俊卿借身体不适,便进入属于自己的闺房之内。

闻俊卿抱着双臂,站在梳妆镜前伫立着。偌大的铜镜上映出闻俊卿姣美,秀丽的脸庞。特别是她那双似蹙非蹙烟眉。圆而有神的墨黑眸子,还有那张小巧而棱角分明的丹嘴唇。是啊,自古道,姑娘大了,自有思春之时。倘若一个闺阁之女,守大家闺训,足不出户,除了针织女工,学词作赋之外,别无可以使人精神爽心的去处,只挨到待嫁之时,花轿迎娶,做人君之妇,这样寂寞下去也罢了。倘不是这种情况,如闻俊卿,正当青春妙龄,在学堂之内,结识了两个志同道合,情真意切的学友。而且,整天耳鬓厮磨,谈词说赋,读书吟诗在一起,接触的又是异性学友,春心激动的少女,焉有不思春、不思天伦之乐之理?何况,今日闻俊卿与魏撰之、杜子中漫步杨柳堤岸时,杜子中所言之语,令她久久不能忘怀?

是啊,我杜子中若能为女,必当嫁于闻兄,闻兄倘若为女,我必当娶闻兄!言为心声,目为心灵之窗。在对待我闻俊卿上,可见杜子中较之魏撰之,就喜爱我闻俊卿的程度看,更胜一筹!我该怎么办呢?

闻俊卿想到了已在九泉之下的娘亲,又想到了身为参将年迈的爹爹。她默默站在梳妆台前,暗道:我闻俊卿将来的终身,到底能托付谁呢?是魏撰之?还是杜子中?乞请上天见怜,乞请九泉之下的娘亲神佑,在他二人之中,给我明示吧!别再让我徘徊不定,做荷塘之中随风飘动不止的浮萍啦!

这一夜,闻俊卿失眠了!

直到朝霞染红了闺阁的木棱窗,闻俊卿才被侍女呼唤醒来。

终于有一日,闻俊卿下了决心:自古道,当断之事,早断早善。魏撰之也好,杜子中也罢,我当从中择一人为夫君,不能再拖延下去了!缠缠绵绵误己不好,误了他人更不妥!

像任何图吉利的人一样,闻俊卿选择了一个丽日蓝天的夏日。杨柳拂风,鸟雀啁啾,见魏撰之与杜子中在学堂之内,她向教书老先生禀道家中有本书忘了取来,老先生即点头应允。她抽身悄悄回到府内。

闻俊卿脱掉男装,还了女孩儿装束,自家在闺房门前踱步。她想:我久与男人做伴,已不适宜。可是,我也不能他日舍此同学,另寻配偶去呀?看来,我的终身,必将从其二人之一了。从表面上看,杜子中与我年岁相当,似乎在品德、志向上更觉得可喜。但是,魏撰之亦非凡辈,我不知今后他二人哪个结果更好,姻缘到底应该定在谁的身上?心中委实决定不下。

她想起了爹爹,但遇难事和不决之事时,总是跪拜在闻氏列祖列宗神牌之前,燃起香烛,以香火燃烧的旺盛和烛烟飘动的曲直决定。可是,自己是有学识的人,不相信神灵存在,只相信书中的东西,才是真实可信的。

到底怎么办呢?

正当闻俊卿徘徊不定之时,一只乌鸦从她头顶掠过,哇啦哇啦叫着落在了她家的一株高树上。闻俊卿顿时来了精神,她眉飞色扬地瞅着高树上的乌鸦:有了!让它决定吧!

闻俊卿匆忙奔入闺房之内,取出自己多日不用的弓箭,掂在手中,轻轻一试,依然得心应手。

她从房中奔出来,沿着石级,登上一座闻府最高的小阁楼。原来,这株高树的下面,即是学堂。闻俊卿来到小阁楼之上,眺目远望,茅屋草舍尽收眼底。而此时,那只硕大的乌鸦站在高树上,依然哇啦哇啦叫个不停,甚至一声胜似一声难听。叵耐这牲畜叫得委实刺耳,愿这箭能如我愿,先拾得者为夫君,以利箭贯睛定终身吧!闻俊卿长舒一口气。

闻俊卿不愧是闻参将的女儿,她对弓箭的使用,早已炉火纯青。你看她,从据弓,搭箭,左手如托泰山,右手轻展力臂,只把一张如意弓拽得满如银月,微蹙眉头,觑得准了,那只利箭嗖得一声,直射向那只高叫的乌鸦。此箭离弦之时,闻俊卿言道:“箭啊箭,汝不要误我!”箭到处,那只乌鸦从高树上坠下来,闻俊卿看得真真切切,情知乌鸦中箭。说来也是天意,那中箭的乌鸦直跌落在学堂之内的空院之中,闻俊卿心里好不高兴!

她噌噌噌几步从石级上下来,急忙回到闺房内,放下弓箭,自语道:愿我未来的夫君能第一个拣到中箭的乌鸦!

好个干净、利落的闻俊卿!她从取弓射鸦到放下弓箭,换上弱冠年少学士之装,几乎就在顷刻之间。而发生在这一短暂时间内一连串的活动,竟如此和谐、如意。这不能不叫闻俊卿心中十分得意!一切准备妥当,闻俊卿又以学堂秀才的面貌,迈着轻快的步履,从闻府走了出来。

且说这日杜子中见闻俊卿借故回府,在闻俊卿即将迈出学堂大门的时候,他匆匆跟了出去。原来他想说,“闻兄,此时何干?可否让子中相随回府。”可转而一想,我们虽为至交,毕竟只是学堂弟子,焉能如此草率地要求和闻兄一道回府?即使要拜访,也要征得人家的允诺,方可造府。可是眼下,闻兄并未邀我同去,我何苦自作多情,硬要提出非分之想。罢,罢,罢,我休了此念吧!

但是,杜子中就本心而言,他十分羡慕闻俊卿。此人聪明伶俐,又潇洒、大度,而且其相貌十分俊俏。人言潘安之貌,不过如此。何况他和徐公之美,皆是人们传扬,未必真实。但闻俊卿正如其名一样,堪称蜀中第一美男子,奇男子!只恨苍天造物时,缘何把个闻俊卿做成男性,倘若女性,我杜子中愿舍府中万贯家财,娶之为妻,和这样的人白头偕老,做牛做马亦心甘情愿。

杜子中长叹一口气,在学堂的空院之中踱着步。世界上本来就这样,有时像故意和人作对似的,你想这样,但他却偏偏那样,让你心神不宁!让你愁肠百结,而且又无可奈何从困惑中走出来,这就是煎熬人心的俗世人生!

他抬头看到了站在高树的乌鸦,此时这乌鸦刚刚落在树枝上,它哇啦哇啦高叫着。尽管它的叫声,是那样的难堪入耳,但它依然我行我素,愿飞就飞,愿叫就叫,这是属于它自己的自由王国,谁也干涉不着它的啼叫。

但乌鸦难道没有烦恼吗?它要做巢,它要产卵,它要哺育幼鸦,它要御寒,它要防止大风把它的巢掀掉。当然,它还要防备天敌,比如鹰的袭击。它要学会保护自己,同时还要学会生存和繁衍后代,唯有如此,才是它的烦恼和欢乐!……正在杜子中由人想到乌鸦的烦恼时,那难堪的叫声突然停止了,一个黑糊糊的东西从高树上坠落下来!

杜子中大惊。急忙趋向前,走近树下一看,那只啼叫的乌鸦被利箭射中,它在转眼之间,呜呼哀哉,活生生的乌鸦不见了,变成一只没有一点生息的死乌鸦!

杜子中俯身拣起利箭射中的乌鸦,呃,原来鸦头上中了一箭,是贯双睛而死。

他环顾左右,并不见一持弓箭之人。心中思道:谁有此神射之技,恰恰贯中乌鸦双目,真称得上世上神手。若听人言,专射鸟雀双目,定说他是夸倚天大口,纯属无稽之谈!今眼见为证,方信世上确有神射之艺。

杜子中在惊叹之余,急忙从乌鸦双目上拔下竹箭,仔细看那箭杆上,有两行绢刻精美小字:矢不虚发,发必应弦。他叹道:“好!果然是名不虚传!神射手!”正在此时,那魏撰之从旁边走来,他见闻俊卿借故出学堂,杜子中又到空院中散步,自己一个人和别人又难得心意相投,遂也到空院中,和杜子中一样散步。

魏撰之听到杜子中的话,急忙趋近道:“子中兄弟,何人名不虚传,神射手!”当杜子中把死乌鸦和利箭递给魏撰之,并说道:“魏兄,你瞧,世上果有神射手,利箭贯穿乌鸦双目,真是不看不相信呀!”魏撰之惊叫道:“好!果然世上神手!这是谁射的,为何落在这里。”杜子中本想说什么,但此时府中差人来寻他,说有要事相商。他向魏撰之言道:“魏兄,此乌鸦是高树上掉下来的,谁知道是哪位神弓手射得呢?魏兄先收好,我有事先回去啦!”魏撰之嘴上嗯啊着,接过竹箭和乌鸦后,先看了“矢不虚发,发必应弦”八个字之后,又发现这八字下面,还有“蜚娥记”三个极小的字。遂心中思道:“毋须质疑,这蜚娥定是女人之名,难道女人中有此神手?方才杜子中没看见这三个小字,倘若他看见了一定更加称奇。由此可见,这只乌鸦是一个女子射中的,而且她的芳名就叫蜚娥。可是,这蜚娥女子为何不来寻找她射下的猎物呢?”魏撰之替人担忧似的东张西望,他希望此时有一个叫蜚娥的女子出现,然后从他手中把猎物与竹箭拿走……正在魏撰之沉思之间,那闻俊卿匆匆走了过来。她看见魏撰之独自拿着这枝箭立在那里,急切问道:“魏兄,这支箭是你拾得么?”魏撰之见闻俊卿走来,上下打量一番,皱着眉头问道:“俊卿兄弟,箭自高树上落下,汝为何如此发问?”闻俊卿心中不免产生憾意。是啊,我祈祷得箭者必为我日后的夫君,为何是魏撰之拾得,而不是杜子中呢?听见魏撰之如此发问,遂又问道:“魏兄,这竹箭上有字么?”魏撰之仍蹙着眉头说道:“俊卿兄弟,正因为这竹箭上有字,故而我独自在此思量。”俊卿接着问道:“魏兄,你在思量些什么?”撰之说道:“这箭杆上有‘蜚娥记’三个字,叫我看,蜚娥必是女人名字。但是,难道这蜚娥有这般善射的技艺?”俊卿笑道:“魏兄,实不相瞒,蜚娥是我的家姊。”撰之问道:“请问令姊有如此技艺,可曾许聘人家?”俊卿答道:“未曾许人。”撰之问道:“模样如何?请俊卿弟直言。”俊卿答道:“与小弟有些厮像。”撰之见俊卿如此说,喜道:“这太好啦!吾尚未有妻室,俊卿兄弟可否给愚兄做个红媒如何?”俊卿见魏撰之如此说,遂笑道:“魏兄,实不相瞒,在我家中,多是我做主,我爹爹也听我的,只是不知家姊心下如何?”魏撰之更加喜道:“既如此,烦劳俊卿兄弟多多帮忙,汝只要应允,料家姊处不会拒绝。”闻俊卿说道:“魏兄放心,小弟谨记在心。”魏撰之笑道:“既然俊卿兄弟应承,此事十有八九了!我没想到姻缘只在此箭上,这支竹箭,我要好好把它保存起来,做个信物。”魏撰之说着,把竹箭收在拜匣之内,并从身上取下羊脂玉闹妆,奉于闻俊卿面前。郑重说道:“请以此奉呈令姊,做个信物,竹箭留与我保存,以为后验。”魏撰之见闻俊卿收起来,沉思片刻,说道:“我愿吟诗一首,请俊卿兄弟达于令姊,以表我心迹。”他踱了两三步,脱口吟道:闻得罗敷未有夫,支机肯许问津无?

他年得射如皋雉,珍重今朝金仆姑。

从此之后,闻俊卿心里对杜子中仍有几分爱恋,但天意如此,她也只好作罢。过了两天,她告诉引颈等待的魏撰之,说经过极力说和,家姊已有同意之意,收了羊脂玉闹妆,我爹的意见,等秋试高中再议此事。

魏撰之见闻俊卿的家姊有允意,十分高兴。

按学堂考绩,闻俊卿,魏撰之、杜子中三人均为优等。所以,女扮男装的闻俊卿面临着乡试,这是她和她的家庭必须正视的大事。

闻参将说道:“女孩儿家做秀才时,可以瞒着世人,倘若参加乡试,一旦中了举人,在圣上面前露出真情来,岂非儿戏?到时候恐怕要祸及九族呢!吾儿见好快收场吧,不要给爹爹找麻烦啦!”闻俊卿一想,自己毕竟是女儿之身,倘若露出真情来,欺君之罪,谁能承担得起?况且,我已择魏撰之为夫君,如何能再隐瞒下去呢?所以,推说有病,不去参加乡试。

但是,就在魏撰之、杜子中二人乡试成功,闻俊卿准备把选择佳偶的事,告诉闻参将之时,一场预想不到的灾难,悄悄降临到闻府头上。

世传文人相轻。其实,武官也有相妒之时。和闻参将同为幕僚的安绵兵备道,早对闻参将不满,在军政考察期间,从按院处开了款数,诬闻参将冒用国课,妄报功绩,侵克军粮,累计赃款巨万,在按院参上一本,直奏到圣皇那里。结果圣皇龙颜大怒,传旨着本处抚院提问。接着兵道奉旨缉拿,将闻参将作为钦差犯人押入狱中。

闻俊卿见状,自然乱了方寸。急忙以生员身份递诉状求保,但府衙不肯召保。俊卿急忙找到魏撰之和杜子中,作为新高中的两个举人去求保,也不得应允。三人无计可施。

魏、杜二人虽为俊卿父亲下狱一事焦心,无奈会试在即。魏撰之自然恋着俊卿的家姊,杜子中只恨自己帮不上忙。闻俊卿送二人入京会试,待天时寻找申冤关节。好在官无三月急,事有七日宽,闻俊卿凑些银子,上下打点,使其父在狱免受许多苦处。久之使此案成为未结公案。这为闻参将辩白,提供了时间。

这日,闻参将在狱中向闻俊卿说道:“孩儿,我写了个辩本,只是没个合适的人代我送到京城,我为此事十分焦急,你看怎么办?”闻俊卿喜道:“此事孩儿去最为妥当。一来京城有魏、杜我的两个学友待会试,他们正好从中帮忙。二来孩儿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此去定能把爹爹的辩本送上,请爹爹放心。”闻参将皱眉说道:“娥儿,可是你毕竟还小啊!你一个女孩家,这千里迢迢的路程,爹怎么能放心呢!”闻俊卿说道:“爹,孩儿男装已久,一向算在丈夫之列,有甚去不得?况且,孩儿有弓弩在身,自然可以防身。若着一男人相随,反倒不便。我想家丁闻龙夫妻是苗族人,又善弓马骑射,孩儿想把他妻子也装扮成男人,三人同去,既可服侍,又可护卫,如此到京万无一失。”闻参将见她如此说,果然女儿算计非常细。连忙说道:“好!事不宜迟,快打点动身吧!”正在这时,街上有人传说,那魏撰之与杜子中会试中榜,闻俊卿听说后喜不自胜,向闻参将说道:“有他二人在京,此事何难之有?”闻俊卿把文书执照带在身上,闻龙妻子亦是男装。都说女儿爱红装,这闻俊卿将青丝盘在头顶上,用淡青色的弱冠罩住,上身穿蓝色上衣,下穿带马花的灯笼裤,腰束一条寸把宽的练功带,跨下乘了一匹通体皆白的丈二高马,右胁挎着一柄长剑,左胁挎着箭袋,背上斜挂着一张弯弓,甚是潇洒、俊逸。

闻龙夫妻做了随从,紧跟在白马之后。这日他们一行三人来到成都府,闻龙去寻找客栈,闻龙妻子为闻俊卿张罗卸下行李,摆出山菜,放在碟内,又向店家要了壶酒。闻俊卿慢慢斟着吃着喝着。

潇洒、俊逸的闻俊卿入店,引起了一个人的格外注意。当她坐在小天井旁边的窗口自斟自饮时,对面的窗户出现一个人的半张脸。此时,这人倚立在窗口,半遮其面,十分投入地注视着闻俊卿,当闻俊卿偶然抬起眼来,躲在窗后的那人,急忙又闪了进去。

此人遮遮掩掩,时隐时现,她在做什么?这引起了闻俊卿的注意。聪明过人的闻俊卿,烟眉一皱,微微一笑,当那人从窗口再次出现时,闻俊卿猛地抬起头,恰与那人打了个照面。四只眼忽地相视,闻俊卿惊喜了!此女姿色艳丽,超俗脱群,其眉眼流水溢彩,真真一个绝代佳人!

而那丽人见闻俊卿张目看她,早羞红了脸颊,礼仪性的轻轻一笑,急用手中香帕将樱桃小口与玉贝遮了,悄悄退向一旁。

到了傍晚,闻俊卿从外边回店。闻龙妻子刚刚服侍端了酒菜,正要吃饭,那丽人又悄悄隐于对面窗口之侧,盯着闻俊卿吃吃发笑。

闻俊卿微微一笑,她只当做没看见似的,心中思道:好个绝代丽人,岂不知我闻俊卿和你是一样的女性,汝空劳了心思!

这时,门外笑盈盈走进一个老太。此人鹤发童颜,走路十分硬朗。她手中端着一个盛酒的器具,见到闻俊卿后,放下器具,深深向她道了个万福之礼,而后说道:“我家景氏小娘子见相公独酌,特意让我送来果子与相公当茶。”闻俊卿细看器具中的果子,乃南充的黄柑,顺庆的紫梨,还有一些闻俊卿不认识的异香果品,共十余枚。她急忙起身还礼,说道:“多谢景家小娘子施惠,小生偶尔经过此地,与娘子非亲非故,如何承谢娘子美意?”那老太急忙说道:“相公何必多礼,我如何能承受此等大礼!相公啊,我家景氏小娘子说,店内曾来客人万千,但从未见过如相公这样姿色超群的,料相公必是富家出身。后来我才知道相公乃参府家公子,小娘子说这店中无甚稀奇珍果,只送这些来,让相公解渴,请相公笑纳。”见老太如此说,闻俊卿微微笑着问道:“老人家,你家景氏小娘子,如何住在此店?”老太如唠家常似的说道:“相公啊,我家小娘子乃井研景少卿的千金小姐,只因父母早亡,她住在外婆家,虽然她有万贯家财,只是寻找不到十分如意的丈夫,所以,至今乃闺阁之女。她外公是此地有名的富员外,这城中生意兴隆的客店,大多是他的房产,每天的进项累千上万。说起来,数这个客店幽静些,故尔她暂且住在此处。员外做事最是公道,他一向不主张把外孙轻意许人,万一以后夫妻不和,再怨恨为时已晚。所以,他对我家小娘子说,‘嫁人之事,一切全听凭你的,你只要有看得中意的,我就为你主婚。’我家小娘子也十分古怪,这么长时间,竟未看中意一人。昨日见了相公,她便十分的称赞。她说这是她的一次奇姻缘。这不,她催促我找了果品,马上送来以示敬意。”闻俊卿心中思道:我本乃一女子,况且已许配魏撰之,今有羊脂玉闹妆为凭。自古以来,哪有两淑女相配之理?可是,我又不能直言谢绝她的美意,只有婉言谢绝了。见老太如此说,便笑了笑说道:“多谢小姐美意,只怕小生今生今世没有此福。”老太见闻俊卿谦虚,遂说道:“想公不必过谦,这件事全包在我身上,好说!好说!”闻俊卿则说道:“请老人家转达我的敬意,多谢小姐美意,我在心里谢小姐了!”待那老太去后,闻俊卿不觉咯咯大笑起来。这小姐看上了我,岂不枉费一段春心?哪有两个女子配婚之理,真个是误会!误会!

闻俊卿在铜镜前正了正冠,在室内踱步,她伸手轻轻拍拍额头,觉得此事甚为可笑。何不妨吟诗一首,聊表寄意如何。她脱口吟道:为念相如渴不禁,交梨邛橘出芳林;却惭非是求凰客,寂寞囊中绿绮琴。

次日,那老太端着四枚剥净的熟鸡子,在碗内盛着,连同一壶好茶,送到闻俊卿面前。

闻俊卿致谢道:“多谢老人家盛情,如此,小生实在难以承受。”那老太笑道:“昨晚我家小姐吩咐,我焉敢不送来,相公不必太拘礼。”闻俊卿说道:“老人家,小生为表达对小姐的感激之情,烦老人家将此诗呈于小姐。”景家小姐亦是闺中才女,她看了闻俊卿的诗,十分喜悦。这闻家相公。竟以相如相比,分明是在有意于卓文君,遂在房内徘徊数步,和其末韵,挥毫在乌丝茧薄纸上写道:宋玉墙东思不禁,愿为比翼止同林;知音已有新裁句,何用重挑焦尾琴?

写毕,急将那老太召来,送于闻俊卿。

闻俊卿看罢,大声笑道:“小姐如此高才,小生佩服;十分的佩服!”那老太说道:“我家小姐七岁能文,八岁能诗,一向被员外看作是景家的大才女。”闻俊卿思道,这景小姐十分投入了感情,我必须用一法斩断她对我的痴痴恋情,使她悬崖勒马。她看了看侍立在一旁的老太,说道:“老人家,多谢小姐美意!非是小生无情,小生在家已聘有妻室,只是尚未拜堂缔姻,小生怎敢上欺苍天,下误小姐终身,请老人家回禀小姐,这段姻缘还是等到来世吧!”老太见闻俊卿十分认真说出了此话,脸上打一个寒噤,遂强笑了笑,退了出去。

次日天色尚早,这老太又走进闻俊卿居室。进门先笑道:“相公小小年纪,如何用谎话瞒我家小姐!实话告你吧,相公!昨日我与小姐说了,小姐起初信以为真,后来小姐又觉不妥,急忙着我问你家仆人,证实相公不曾聘过娘子。小姐喜之不胜,告诉了员外。相公等着吧,一会儿员外就来拜访说亲,这桩好事无论如何要成。”闻俊卿刚要辩白什么,那老太早已笑着走出她的居室,她想到,我乃一女子,也是闺阁待嫁之女,怎么可能与这景家小姐缔姻终身呢?事到如今,我该怎么办呢?

对,我应当尽快离开此地,赶赴京城为爹爹之事申冤,今天已放晴,正好赶路。

闻俊卿想到这里,急忙吩咐闻龙夫妇与店家会了钞,收拾行李刚要起身,这时,只见店小二走进屋来说道:“相公,我家主人富员外前来拜访闻相公。”他的话音一落,一个七十多岁的老者,笑着走进屋来。见到闻俊卿后,双手作揖施礼问道:“请问,晚辈即是闻家相公么?”闻俊卿急忙还礼道:“老员外,在下就是闻俊卿。老员外今至此,不知有何教诲。”员外手抚髯须,上下打量一番闻俊卿,笑道:“闻相公,老朽无事不敢拜访店中客人。今老朽有一外孙女,乃景少卿之女,现待字闺中。外孙立志不肯轻许凡辈,所以,老朽不敢妄自做主,一切全凭她的选择。昨日外孙告老朽说,有个闻相公,就住在本店,其人文才横溢,是个十分难得的俊俏少年郎,外孙愿为执帚侍巾。她让老朽特来拜访,并提出攀亲之事。老朽今观相公,也乃非常之人,日后必有大成,如若应允此事,必是天下难得的一对龙凤佳偶。”闻俊卿见事情闹大,媒者入门。遂叹口气说道:“多谢员外一番美意,实不相瞒,我乃武弁人家的后生,恐怕高攀不得;再者,我爹现在冤狱之中,小生正为此事辩白,处于焦头烂额之时。况且,自古以来,婚姻之事,全凭父母做主,媒妁之言,故而小生不敢在此耽搁,更不敢私自应允此事,请员外大人见谅。”员外哈哈大笑道:“闻相公说哪里话!相公乃世胄出身,文武相配,真正为天地作合。令尊之事刻不容缓。老朽之意,相公不若暂把此事定下来,这样既可安我外孙之心,又可使老朽了却了一桩天大的心事。这样,待相公面见令尊时禀明姻缘事由,方可完婚,如此岂不美哉!”闻俊卿此时真的犯了难。竹箭之约,使她与魏撰之联姻,这虽不是出于她的本意,但天意如此,只是闪下了杜子中,这是她心中的一块隐痛。我不若暂且答应下来,若天地摄合,情谊相投,使她与杜子中婚配,不也是一对美好姻缘么?何况,我闻俊卿本来就欠着杜子中一段姻情,由她景家小姐去弥补,不正是天遂我愿么?说到底,我闻俊卿也不能做景家小姐的夫君,只不过用我之名,代替杜子中暂且做她的夫君罢了!闻俊卿想到这儿,沉思片刻,对富员外说道:“承蒙员外与景小姐厚爱和盛情,小生岂敢再次推脱,我这里有一件信物为凭,待小生从京城回来之后,再上门迎娶,不知员外意下如何?”员外大笑道:“闻相公,如此最好!老朽今做主,收下相公的信物,以待他日迎娶。”闻俊卿即从身上解下羊脂玉闹妆,双手奉于员外,说道:“员外大人,小生就以此为凭吧!”员外接过羊脂玉闹妆,万般欢喜,一者让那老太回复小姐,缔姻之事已定。二者传店中置办酒席,与闻俊卿饯行。双方高高兴兴,喝得尽欢而散。

闻俊卿离开成都时,景小姐又让富员外率众送行,直把闻俊卿送到十里之外,方才作罢。

但是,当闻俊卿来到京城时,即派闻龙打听魏撰之、杜子中两位新进士的住处。没想到那魏撰之已请假还乡,在京城只有杜子中一人了。她没顾得多想,急忙往杜子中下榻处奔来。

新中进士杜子中,此时正在春风得意之时。他听说闻俊卿来到,急忙到门外迎接。两人相见,不胜之喜。

闻俊卿看着杜子中的新官服,心中想到,这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当初同在学堂时,一样的童生秀才,而今官服加身,成为朝廷的新科进士,我苦为女身,今日岂不同他一样风光,火暴京城?唉,人不可与事争,毕竟男女有别,仕途路上皆髯须呀!

俩人寒暄已毕,闻俊卿说道:“我此次入京专为父亲之事,今闻魏兄与子中弟荣登进士,特来贺喜,不想魏兄已归乡,幸有子中弟在,我感到,父亲平冤之事有望了!”杜子中沉思片刻,说道:“闻兄,我看此事这样办最为妥当,魏兄把令尊受冤之事写成文本,誉写上百份,每日早朝在朝廷大门外散发,待朝中大臣明白此冤之后,我再出面找兵部,专门说明此事,如此这件事就可解决了!”闻俊卿说道:“那正好,我父亲有个辩本,是否可上呈?”杜子中以深谙朝中之理的眼神看了看闻俊卿,惊道:“闻兄,此事不可如此!汝不知道,如今朝中重文轻武,此事是按院提的,若让武官出来辩白,反为文臣抓住把柄。汝还是按小弟方才所言办吧,如此方可使文武官员一心。”闻俊卿连连点头称是。遂问道:“子中兄弟,魏兄他回乡做甚,到底干什么去了?”杜子中说道:“我与魏兄中进士之后,同寓居住。后来他说有件事必须返乡,而且还要当闻兄之面和汝商议。我问他是何事,他不肯说出。我劝他不必返乡,因为闻兄知我二人中进士后,必定来京。他说,来京也不行,此事必须是乡中解决。我说,倘若闻兄来京,魏兄返乡,两人正巧相佐,那样岂不徒劳一场?他说,正因为如此,所以中进士后,应马上返乡。我见他十分执著,也不便再问。唉,闻兄,魏兄返乡找汝到底商量何事,难道汝二人背着我还有什么不可告人之事?”杜子中笑着看闻俊卿。

闻俊卿明知是为竹箭订婚之事,但眼下又出现了岔子,一者父亲冤案未白,二者魏撰之所送的信物羊脂玉闹妆已转给了成都府景少卿之女为缔姻信物。他独自返乡缔姻,也是徒劳一场。听到杜子中的问话,她急忙说道:“实不瞒子中兄弟,我委实不知魏兄为了何事要返乡,更不知他有何事要与我商议。我们三人虽不是同胞兄弟,却胜似同胞兄弟,我们有何事敢瞒着子中兄弟?不过,我想,他无非是为他家中什么事,决不会是别的。”杜子中颇带不满地说道:“我想他也不会有别的什么事,可他为何等待不得,非要一人独自而行,真真让人可气!”杜子中是个明察秋毫的仔细人,他见自己的话,影响了闻俊卿的情绪,急忙站起来说道:“闻兄,小弟托闻兄之福,此次入京中了进士,今天闻兄为令尊之事入京,小弟一来向闻兄道谢,二来为闻兄接风洗尘。今天我们兄弟二人痛痛快快畅饮一番,待魏兄来京后。我们三人见面,不但要罚他做东,还要先罚他三大钵,走,小弟摆宴!”杜子中与闻俊卿二人畅饮之后,按杜子中之意,硬把闻俊卿拉过来,好像在学堂时一样,让闻俊卿和他下榻在一个房间。他说,这叫做重温兄弟之情。而且,又传令身边侍者,为闻龙夫妇安排了住处。都在一处吃住,他说这样更为方便。闻俊卿哪里推却得了,她只能听从杜子中的安排。

但是,当女扮男装的闻俊卿真正住下来之后,她又感到十分的恐慌。早先,她与魏撰之,杜子中在学堂为同窗学友童生时,那时三人白天形影不离在一起,论长道短均无所谓。而今,杜子中硬把她拉在同一个房间内居住,入眠之前免不了要脱衣、洗漱,不要说时间长,就是一两天,杜子中也会发现破绽的。我该怎么办呢?我若提出不能在一个房间居住,这在情理上说不过去。人家杜子中现在中了进士,是圣皇亲点的爵位,我乃一个乡间秀才,虽说是参将之后,但必定是个未冠之人,人家要以昔日同窗学友的名誉邀我同在一室,我有何理由可以拒之?倘若我拒之,人家当如何看我?如那样,势必引起杜子中的疑心。

闻俊卿此时犯了难,即使自己再伪装严密些,也是要在杜子中面前露出破绽的。如果杜子中粗心大意,事情还能勉强过去,万一他一认真,动起手来,非要把自己的遮遮掩掩弄清楚,那迟早是要露出马脚的。怎么办呢?闻俊卿此时抱着一种侥幸心理,不如这样吧,我暂且由他安排,同屋下榻时,我尽量避讳谨慎些,万一能把他瞒过去,岂不是更好么!

两人住在同一室后,闻俊卿百般小心,提心吊胆地尽量不暴露自己的身子和女人突出的特点,这样,她白天到朝廷大门口,散发父亲的冤枉文本,晚上回到寓处,从吃饭,走路到洗漱,解衣,入睡,一切一切尽量遮掩自己。初始两日,她暗自庆幸,好个聪明过人的杜子中啊,我闻俊卿终是把你瞒住了。

但其时,藏而不露的杜子中,并未蒙在鼓中。那还是在学堂读书时,有一次,杜子中与魏撰之无意中提到少女时,闻俊卿被二人的话说得羞红了脸。杜子中还发现,闻俊卿对闺阁之女,甚至只要一沾女人的边儿,都非常谨慎,不但不说过分语言,甚至有时有意回避少年之中谈女人二字。杜子中曾不止一次地向闻俊卿说:闻兄,你皮肤白嫩,说话嗓音如铃声脆响,而且你的咽喉处,不明显地凸出,你真像个闺阁之女啊!当时闻俊卿就红了脸颊。那几天,闻俊卿有意远离杜子中,弄得魏撰之为此莫名其妙。更为有趣的是,杜子中心中有了这个想法后,有一次,教书先生教童生秀才们投壶,鞠蹴。在学生们嬉玩之时,杜子中无意间撞到了闻俊卿的胸部,从杜子中的感觉中,他觉得闻俊卿的胸部很丰满,而且富于弹性。当时闻俊卿就气红了脸,说道:杜子中,你身为童生,为何如此放纵?你这样打打闹闹成何体统?都如你这般,天下斯文扫地为之不远!那魏撰之见闻俊卿发火,急忙以兄长的身份,过来干预此事。当魏撰之问为何发火时,聪明超人的杜子中,急忙以其他理由搪塞之,这件事由此便不了了之。为了表露杜子中对闻俊卿的爱慕之意,杜子中故意当着魏撰之,不止一次地表白,倘若闻俊卿为女,我杜子中愿娶之为妻,倘若我杜子中为女,我一定嫁给夫君闻俊卿。或许从这个时候起,杜子中以为,在他和魏撰之二人之间,闻俊卿越来越偏爱杜子中。此时,向以兄长自居的魏撰之,则一直蒙在鼓里。

这一夜,杜子中佯装睡去。在黎明时分,杜子中听到闻俊卿的床板响动,侧目一看,那闻俊卿悄悄坐了起来。在都城之内,夏日天亮得早,星月和晨光交汇在一起,使屋内渐渐清晰明快起来。杜子中借助昏暗的光线,见坐在自己床边的闻俊卿,侧目正看自己,便立即佯装做熟睡的样子。或许闻俊卿以为杜子中还在熟睡,故尔她转过身来。其时,杜子中张目一看,但见闻俊卿伸手系胸前的小褂上的扣子,她果然是女子么!胸部丰满,两乳凸顶着紧身小褂儿。杜子中不敢再看下去了,他闭上眼睛在想,怪不得在学堂时,我碰到她的胸部,她就给我大发雷霆,原来她闻俊卿是女扮男装的闺阁之女。此次入京,若不是我再三强留,她说什么也不愿同在一室下榻,强调什么,她睡觉爱打呼噜,爱说什么梦话,甚至爱梦中咬牙。说到底,她是不愿意和我杜子中同在一室居住,现在,既然我已知道她是闺阁之女,那我该怎么办呢?

古人言,男女授受不亲。她闻俊卿是闺阁之女,我是新中的朝廷进士,倘若此事体传扬出去,我二人未婚而同室共眠,这将成何体统?不但我的爵位难保,恐怕有损朝廷声誉。可她本人呢?从此之后,如何还能抬起头来做人。更何况,闻俊卿此次入京,是为其令尊大人闻参将辩白冤案而来,现在冤案未白,她却染指于男女授受不亲之列,这都怪我杜子中不该强留她同住一室。可是,事已至此,她与我到底该怎么办呢?

杜子中转而一想,我乃男子汉大丈夫,是朝中的新中进士,我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就此与她成全男女交融之事,而后与她齐力辩白冤案,待完结后,即与她归乡,向其令尊求婚,明媒正娶……可是,倘若她令尊大人的冤案,短时间内不能辩白,我们在此久了,做出有伤风雅的事,如何向她令尊大人交代?罢!罢!罢!君子当忍一时欲,我还是休生此念吧!昔日柳下惠坐怀不乱,今我杜子中乃新科进士,不能做贪色之徒,更不能强人所难啊!

但是,杜子中又一想,闻俊卿不是很喜欢我吗?她是一个闺阁之女,又是我的意中人,此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我索性生米做成熟饭,先占了闻俊卿的身子,那样她势必做我的夫人。魏撰之见了,也不会再有他说。……可是,不行!这样怎么行呢?闻俊卿是我的同窗学友,她之所以未去参加举人应试,是因为她知道自己是个闺阁之女,万一被朝廷发现,自然落下欺君罔上之罪。故而她以病为由,不和我与魏撰之同行应试。我们既然是同窗学友,而且我杜子中曾经当着魏撰之的面发过誓,我要看闻俊卿对我的情谊,以及对我杜子中的感情。世俗人都说,男人追女人,如崇山峻岭相隔;女人追男人,如丝帛窗纸之薄。我杜子中先投之以情,让她水到渠成,心灵沟通。对,对,对,唯此为上上之策,我暂且忍耐此贪乐之欲吧!

闻俊卿见杜子中仍在熟睡,她看了看身边的杜子中,心中想到,杜子中啊杜子中,我原本是爱慕你的,但是,当我以箭射鸦,发誓谁先拣到竹箭者,谁即是我闻俊卿的夫君。没想到天意相佐,偏偏让魏兄拣到了,所以,我以家姊乃射箭主人为由,收了他的羊脂玉闹妆,作为定终身的信物。看来我闻俊卿今生今世难与你比翼双飞,只能是同学一场了!好在此番入京,我在成都府给杜子中定了一桩婚姻,此事他尚蒙在鼓中。我既与魏兄定了终身,就不能改变诺言,我当谨守之!

杜子中的确为人中之凰。他聪明,伶俐,心地善良。与我闻俊卿感情最为深厚。他曾不止一次当着魏兄说,他若为女,一定嫁给我为妻,我若为女,他一定娶我为妻!更有那次叫我羞色满面,在学堂投壶,鞠蹴时,他用手碰我的胸部,我当时怒他,魏兄发现相劝时,他又以其他理由搪塞之,使我在众人面前逃脱了暴露女扮男装的尴尬。可是,从那时起,我发现他那种眼光与魏兄的眼光大有不同,他的眼光中透露着疑惑,透露着那种少男看少女的奇特神采。在二人嬉言时,那眼神似乎有好奇演变成带有淫欲之情的色迷迷的样子。我想,杜子中一定发现了我女扮男装的根底,这个结论或许下得尚早,但他起码从中发现了什么疑点。可是,此番我入京为爹辩白冤案,那魏兄高中进士后,匆匆返乡,一定是为家姊订婚之事,他想先通过我,告知我父亲,然后再迎娶家姊。显然,魏兄之行是徒劳的,我不在家,家姊就不在家,哪里能议定此事。

人都说,哪个少女不思春。何况,在杜子中的强留之下,我闻俊卿一个闺阁之女,一个春情初绽的少女,和他同在一室居住,我若控制不住自己心中的激情,向他言明自己的女儿之身,他爱我,我爱他。会发生什么事,我心里清楚。那样,就能了却我嫁给杜子中,嫁给自己心中如意人为妻的夙愿。但却苦了痴痴相等,准备迎娶家姊的魏兄!但是,我是一个闺阁之女,是人们知道的秀才,而杜子中是高中的新进士,我们二人的名节,不论对谁来说,都很重要。我不能因自己思春而害了杜子中的名声,我不能自己糟践自己。男女之欢的禁果,偷食不得,摆在我面前的雷池之地,也不能草率越过。我必须克制自己,即使我与杜子中同室而住的事传扬出去,我问心无愧,我并未失身,自己心中坦然。只有这样,才是我闻俊卿。

闻俊卿披衣下床,到外边小解之后,复又躺在床上。在闻俊卿看来,到此时也没惊醒杜子中。恍惚之间,她打断了自己的思绪,闭上眼,不一会儿,便进入了甜蜜的梦乡。

天亮的时候,沉寂在美梦中的闻俊卿,秀美的脸上,绽放着一丝十分美丽的笑容:她那似蹙非蹙的烟眉,微微上挑着,透露着她智慧和贤淑的灵性;纯洁而又美丽的眸子,此时微闭着,仿佛充满绚丽多彩幻觉。此时,杜子中敢断言,留在闻俊卿亮丽脸庞上的笑靥,是纯真女性最最美好、妩媚的形象。可惜的是,杜子中不善绘画,倘若他善于绘画的话,他一定抢抓时间,把闻俊卿绽放在脸庞上的笑靥,栩栩如生地描绘下来。

就在这时,笑靥失去了。原来,闻俊卿从睡梦中醒来。当她发现双手托着下巴,两眼目不转睛地注视自己的杜子中,悄悄坐在自己床边,窥看自己睡态。惊觉地说道:“子中兄弟,你坐在我床边,偷偷看我是何意啊?”杜子中急忙抱着双臂站起来,笑道:“闻兄,我觉得你在睡梦中的样子,十分娇媚亮丽,故而我便悄悄偷看。”至此时,闻俊卿思道:这聪明过人的杜子中一定发现我是女扮男装的,他知而不谈,分明他在等我什么。不管他怎么想,我闻俊卿必须理智地面对现实,竹箭是魏兄首先拣到的,而且我也以家姊的身份,收受了魏兄的羊脂玉闹妆。他现在装聋,我也只得作哑,他打哈哈,我也权当不知,和他一样打哈哈吧!

想到这里,闻俊卿麻利起床,穿衣,说道:“子中兄弟,今天我还去朝廷大门散发文本,从我自己感觉判断,前些天看过我爹冤案辩白文本的朝中文武大臣,对我刮目相看,看我时和颜悦色。有的文武大臣则干脆向我问话,冤案既然如此明朗,何不把文本呈上圣皇;有的则说,要代我呈奏圣皇,我只是连连向人家作揖致谢,并未表明可否。依你看,我当如何处置?”杜子中正色道:“既然这样,为保此冤案大白于天下,以我看,还是要把手中誊抄的文本全部散发出去,到了众口一声,真相大白于天下的时候,我再作为高中的新进士,通过监考殿试的大臣,把此事奏于圣皇。到了那时,这个冤案才能真正平反,望闻兄再忍耐一二日。”待闻俊卿拿着剩余的文本走出寓所之后,杜子中并未马上去找他说的那个朝中大臣。在他看来,闻俊卿令尊的冤案虽大,刻不容缓,但他要验证闻俊卿是闺阁之女,这关系到他婚姻大事,在他看来,这两件事都一样重要。他之所以先把闻俊卿支开,目的就在于他要借此机会,对闻俊卿身世进行最后验证。

杜子中传令侍者,不经他允诺,此时谁也不准拜见他。吩咐完毕,他便悄悄关上房门,他抱着双臂,在屋内踱着步。此时,杜子中的双眼十分有意地注视到了床下,他的脸上顿时闪现出抑制不住的笑容。

不知是阴差阳错,还是天意如此,平时闻俊卿奉为至宝的拜匣,总是用一把铜锁锁得十分牢固,这精巧玲珑的檀木小匣内,放着闻俊卿的爱物。今天不知为何,一向谨慎,守口如瓶的闻俊卿在拿走文本之后,匆忙之中拜匣没有上锁,这可真是天赐良机啊!杜子中为此双手夹额,脸上放射出抑制不住的神采。

当杜子中蹲下身来,刚准备伸手打开闻俊卿拜匣时,他的手又下意识地缩了回来。他想,我杜子中虽是闻兄的好友,但我毕竟没有得到她的允诺,我趁人不在,做梁上君子之为,这实在有损新中进士的形象。倘若闻兄发现我杜子中是如此有损君子之道的小人,她会懊恨我!痛恨我!恨自己竟结识了这样一个外君子内小人的学友。她如这样,比抡圆了巴掌,运足气力打我响亮一个耳光,还感到尴尬,难有容身立足之地。可是,天赐良机,我杜子中怎么可以错过呢!

话又说回来,假若天遂人愿的话,闻兄是彻头彻尾的女扮男装的闺阁之女,她愿意嫁我为妻,我又愿意娶她为终身伴侣,我们两个心心相印,我为了得到她,查验一下她的拜匣,又有何不可呢?

唉,读书人自古以来,就是这种瞻前顾后,这也怕,那也怕,前也不是,后也不是,既怕心中的爱人跑了,又担心爱人会指责自己的行为,这种犹豫不决的书生气,将来何以能为大事?更何况,先人曾言,当断不断,必受其乱。乱麻不用快刀去斩,如何能井然有序!今天我杜子中,当小人也罢,还是君子也罢,我豁出去了!只有如此,才是日后成就大业的大丈夫之为!杜子中把手一挥,果断了。

杜子中重新蹲在地下,他索性双手把拜匣从床下端上来,他并没有立即打开拜匣,而是像他父辈要决定一件大事似的,双手合中,贴在心窝之处,默默立言道:杜子中啊杜子中,倘若拜匣之内发现闻兄果是闺阁之女,那么我杜子中一定要娶她为妻。杜氏宗祖保佑,匣开之时必如我愿!必如我愿!

拜匣打开了,杜子中一时疑惑不定,初看并非闺阁之女的佩物。但他翻开绫纱再看,发现除了文翰柬贴之外,内有一段洁白纱绢,上面写有文字,杜子中十分欢喜,他轻轻展开纱绢,但见是一幅草稿,上面用工整秀丽的笔墨写道:成都府绵竹县信女闻氏,即闻俊卿,昔日本女不信神灵,今为父亲冤案一事信服神灵。本女十二分虔诚地焚香拜告关真君神位前,愿保我父亲闻确,即闻参将冤情早白,并在真诚学友魏撰之,杜子中协助下,自身安稳归还乡里,凡竹箭之期,闹妆之约,各得如意,谨致此疏。

好啊?闻兄,汝乃真真闺阁之女,竟欺瞒了我和魏兄!令尊的公案已该了断了,我枉为男子汉大丈夫!枉为新中进士!此时不卖力为汝辩白冤案,更待何时?

杜子中拍手庆幸道:“魏兄啊魏兄,汝枉为世情练达之士,此乃天意啊!是上天催促汝早早离开了京城,独剩下我与俊卿二人,今日我杜子中豁出去了,俊卿就在我身边,我决不让她从我手中飞出去,我……”杜子中的目光停留在草稿后边那句:“竹箭之期,闹妆之约,各得如意”十二个字上。

是啊,一时狂喜乱了方寸的杜子中想道,闻俊卿这十二个字,是什么意思呢?莫不是她令尊已将她许配了他人,她在疏中祈祷关真君神灵,既让她令尊冤案早日平反,又让她的竹箭之期,闹妆之约早日如愿如意。那么,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如意呢?

杜子中一时陷入五里迷雾之中。

对,君子一向不夺他人之爱,倘若闻俊卿已许配他人,或早中意他人,我身为新进士的杜子中,又何必强人所难,非要逼迫或相挟我的同窗好友闻俊卿嫁给我为妻呢?如那样,我杜子中岂不变成千夫所指,万夫所唾骂的伪君子!这是一道不可逾越的面壁矗立的巨墙,我杜子中即使有冲天的本领,也不能从此逾越过去!这是上天故意难为我杜子中啊!

天耶,我杜子中本性善良,心地纯厚,向不为非礼非道之事,此事何苦又摊在我身上呢?

我杜子中强之不行,慢待之又不可,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让自己十分钟爱的人去做他人之妻,若如此,我杜子中生在世上还有何益?为何上天偏偏要难为我杜子中?

杜子中陷入了有生以来最大的苦闷之中。

然而,杜子中毕竟是杜子中,他从瘫坐的软椅上站起来,两眼如火一样直射在窗口上,他把那双柔软无骨似的双手,紧紧攥住,咬住牙关,思道:古人言,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天时,地利,人和三者我杜子中全占了,我为何迟迟等待,犹犹豫豫呢?我当主动出击,掌握自己婚姻大事的主动权,抢占制高点。即使堂堂君子,为了自己夙愿之爱,不妨来个先下手为强,先据为己有,难道这不算君子之道吗?

当杜子中把闻俊卿亲笔书写的疏,又如原样放在拜匣之后,书生之气十足的理智,又促使他做了冷静的选择,这就是提出质疑,察言观色,相机行事,只要闻俊卿不强意推脱,那么,我杜子中就按自己的想法去做。

闻俊卿从外边回来后,杜子中十分恭敬地把她让到寓所房中坐下。侍者献过香茶退出后,杜子中稳坐在闻俊卿对面的软椅上,两手放在膝盖处,目不转睛地审视着闻俊卿,他的那种带有审视和疑惑交织在一起的目光,简直如一把把毫光四溢的利剑,一剑剑剥开女扮男装的闻俊卿真面目,火辣辣的,令人局促不安,心神不宁!

闻俊卿是何等聪慧的闺阁之女,她急忙在掩饰之中左环右顾,并没有发现自己此时有什么破绽,暴露给杜子中。遂说道:“子中兄弟,你今天何故啊?是不是第一次见到我?为何用这样的神态注视着我?你在笑我啥?你说啊!”杜子中微微一笑,直言道:“哼,我在笑你瞒得我好啊!”闻俊卿急忙争辩道:“子中兄弟,我何事瞒过你啊?”杜子中双眼注视着闻俊卿的脸,目不转睛地说道:“汝瞒得我事情多哩!你难道自己不知道?”闻俊卿心想,看他的样子,似乎不是指我女扮男装的事,遂反问道:“这我委实不知道瞒了子中兄弟什么?”杜子中站起来,走到闻俊卿身边,盯着她的脸说道:“俊卿可记得当初同堂学业时,我曾当着魏兄的面说过的话吗?”闻俊卿怔道:“子中兄弟当初说什么话来?”杜子中正色说道:“我曾言誓道,弟若为女,必当嫁兄;兄若为女,必当娶兄。可惜我杜子中小弟不能为女,天生的男子汉。谁知闻兄果然是女,而且是女扮男装的闺阁之女,不但瞒了魏兄,还瞒了小弟我多年,若不然,我杜子中早娶兄多年了!这么大的事体,俊卿汝怎么说没有瞒我?”闻俊卿听了杜子中方才的一番说,通红了脸,欲辩道:“子中兄弟,你怎么这样说话?”杜子中此时微微一笑,从闻俊卿拜匣之中,抽出闻俊卿书写的草稿疏柬,笑着说道:“俊卿,这是汝亲笔写的,难道还要瞒我杜子中么?”闻俊卿看到自己奔京来时,写下的草稿疏,原本那是自己的心愿,想祈祷关真君暗中保佑,既平反了爹的冤案,又了却持竹箭和羊脂玉闹妆两相信物者缔姻大事。没想到,自己的拜匣没锁好,让善于察言观色的杜子中发现了!现在看来,是纸包不住火。是女人,迟早要在男人面前现出本相。到了此时,自己还有何话可说呢?见杜子中彻底揭露了自己的本来面目,遂通红着脸,低下了头,什么话也不想再说了。

杜子中微笑着挨着闻俊卿坐下,低声说道:“俊卿,自古两雄不能匹配,而今兄为女,乃雌也;我为男,乃雄也;雄雌相配,岂不了却你我夙愿!”闻俊卿站起来,说道:“子中兄弟,今我的真身为你识破,此事万万再抵赖不得。只是有一件事,我须向子中兄弟言明,希望兄弟见谅。”杜子中急忙说道:“俊卿,汝有何事,请直言不讳。”闻俊卿说道:“子中兄弟,我慕爱汝之心久矣!无奈天意不从,我闻俊卿今已属魏兄,不能以身侍子中兄弟,请汝一定原谅我!”杜子中反问道:“俊卿,我和魏兄同为你的同窗好友,论起兄弟义气,我自胜魏兄一筹。俊卿为何厚魏兄,而薄于小弟?况且,现在魏兄不在京城,唯有小弟在汝身边,你难道不怜惜我们多年的恩爱情义么?俊卿,你到底有什么事,至今还瞒着你子中小弟?”闻俊卿说道:“子中兄弟,早在学堂为童生时,因我女扮男装入学,几年之后,我对汝二人产生了慕爱之情,故而我想卜之从者。就在那天,我借故回府,手持弯弓暗中起誓,射乌鸦之前,我立誓为:先拾得我竹箭者即为我闻俊卿的夫君,便以终身相托,白头偕老。后来我发现竹箭落在魏兄手上,当魏兄追问谁有如此神射手艺时,我诈称家姊有此技艺。那魏撰之便一心相慕,硬把一个羊脂玉闹妆作为订婚信物,他让我收下。此时,我知道天意让我托身于魏兄,故而,暗中把自己许配魏兄。子中兄弟,汝说,天意如此,我何处薄于汝?”杜子中听后大笑道:“若依俊卿方才所言,那俊卿必为我妻无疑了!”闻俊卿愕然道:“子中兄弟,婚姻之事,岂非儿戏,我怎么必为汝妻?”杜子中长叹一口气说道:“俊卿,实不相瞒,那日我在学堂空院中踱步,见一高树上落下一个带箭的乌鸦。其时,那利箭贯穿乌鸦双目,射艺十分精湛,我当下拾起便赞叹不已。后来,我发现竹箭杆上有两行小字,正在念诵之时,那魏兄便赶来了。那天正好家中有人找我,我便把竹箭交于魏兄,匆匆返回家里。若按俊卿你的立誓,如何是魏兄拾到的竹箭?照此说,我杜子中当为汝的夫君,即使魏兄在此,他也混赖不得。请俊卿明断。”闻俊卿问道:“子中兄弟,此事越发奇了,既然子中兄弟先拾得竹箭,汝可记得那竹箭杆上的两行小字么,若记得,不妨当面道来。”杜子中沉思片刻,说道:“我记得上面写着,‘矢不虚发,发必应弦’八个字,这话小弟一直记在心中。”闻俊卿见杜子中道出拾竹箭的缘由,句句是真,自己心里先软了一半。红着脸,看了看杜子中,说道:“果真如此,实乃天意!只是魏兄凭着一杆竹箭,空想了家姊多时,如今又匆忙返乡,这将如何是好?”杜子中笑着趋近闻俊卿,说道:“俊卿,如今我和你管不了这么多了!况且,爱情本身是自私的。俊卿,你原本就应该是我的。”杜子中说着,就伸出双手拥抱住闻俊卿,在她的脸颊上吻着。间或说道:“俊卿,咱俩是相好的一对夫妻!今日我想与你贴肉同枕,合衾相抱,天上人间,唯此为上乐矣!”闻俊卿原本心里就爱慕着杜子中,今日听杜子中一说,那竹箭本是杜子中先拾得,所以,我的夫君当然应该是杜子中了。初时,杜子中拥抱着她,她通红了脸,勾着头,半推半就。当杜子中的热脸在她脸上,脖颈上,胸脯前厮磨时,立时燃起了她的周身激情,她张开双臂,闭上眼睛,在杜子中脸上同样狂吻,厮磨起来。

闻俊卿与杜子中进入了火一样激情之中。

杜子中见闻俊卿周身瘫软,体若无骨,便孟浪般把闻俊卿抱起来,放在床上,慌不择路地为闻俊卿宽衣解带。大概是用力过猛的缘故,一把将闻俊卿的贴身内衣的扣子扯掉,他匆忙放下帷帐,紧紧抱住闻俊卿,狂风暴雨般求欢起来。

二人事毕,闻俊卿起身坐在梳妆镜前整容。那杜子中伸手扶在她的肩上,闻俊卿说道:“子中,妾一生之事,今起皆付之于郎君,妾夙愿遂矣!只是哄了魏撰之,咱们如何向他言明此事?我心中倒有些犯难。”杜子中呻吟了半晌,一时找不出更为合适的话,他伸出脸在闻俊卿脸上厮磨着,铜镜上映出二人相偎依的影子,“你说呢,夫人?”闻俊卿突然一笑,说道:“夫君,妾有主意了!”杜子中喜道:“夫人,什么主意?”闻俊卿即把她与闻龙夫妇入京时,在途经成都府的时候,结识的那景少卿之女的事,一一向杜子中说了。她神采飞扬地继续说道:“今妾既归夫君,魏兄见到后,我权把成都的景少卿之女当作家姊,将那诗才并茂,美若天仙的景小姐说与魏兄做夫人。既圆满了魏兄的婚姻大事,又了却了我欠魏兄的一段恩情。当然,话又说回来,魏兄并不知道我没有家姊,他更不知道那竹箭是我自己射出的。夫君,我二人成婚,魏兄与景小姐缔姻,如此,不正是一段地上人间少有的奇姻缘么?”杜子中说道:“还是夫人聪明,办事有始有终。如此魏兄也完成缔姻大事,当然是一件大喜事。夫人,那景家小姐写的诗可在身上?不妨拿出来,让我评判一下如何?”闻俊卿笑道:“夫君,此事不劳妾了,那诗就在拜匣之内,你翻出来看好了。”杜子中从拜匣中取出景小姐写的诗,看毕惊喜道:“世间还有这般奇女子,魏兄得此才女成婚,也足慰平生了!”这日,杜子中与闻俊卿商议为其父亲辩白冤案一事,按杜子中的想法,将文本送于吏部,又找人从中打通关节。数日之后,圣皇准奏,为闻俊卿的父亲闻确、闻参将平了冤案,仍在原地任原职。把那搬弄是非的兵道,调到边塞,属于带职发配,到那里边任职边思过。

闻俊卿办妥了父亲的事,恰巧杜子中的差事委任也办妥,圣皇要他解饷到山东。他和闻俊卿决定先回原籍。此时二人春风得意,处处事事都觉得十分美满。

在从京城返回原籍的途中,按闻俊卿布置,闻俊卿仍扮做男人,闻龙夫妇仍以男装相随左右。那杜子中坐了一顶官轿,由三五个侍从服侍着。将过郑州地界时,天已将晚,此时前不着村,后不挨店,杜子中担心贼人出没,想暂且择一处住下,次日再行。闻俊卿思父心切,决意继续前行。

此地正是强盗流寇出没之地。当杜子中的官轿行至一片树林之时,一支响箭呼啸着射在杜子中的轿上。杜子中立时惊慌失措,低声喊道:“快!有贼人射箭!”轿夫们见状,匆忙扔下官轿,刚想向四处奔窜逃命,闻俊卿厉声喝道:“汝等不必惊慌,量几个毛贼,有何惧哉!”说话间,善武的闻龙夫妇已乘马来到闻俊卿面前。闻龙说道:“闻姑娘,盗贼在哪儿?”闻俊卿示意道:“汝二人退下,我多日未挽弓箭,今日正好在杜大人面前一展身手!”杜子中的侍者们,见闻俊卿不慌不忙,从背上取下弯弓,从右胁之下取出一支利箭,拍马向前,高呼道:“尔等毛贼,竟敢拦阻圣皇钦点新进士杜大人的官轿,该当何罪!”初时,那贼人并不惧怕闻俊卿。仍手持利刃从草丛中跳将出来,将通往的大路截住,分明是在向闻俊卿放刁。贼首手操开山大斧,袒胸露脯,大有跃跃欲试之状。

闻俊卿心想,我爹常说,擒贼先擒王。盗贼眼下蜂拥而来,我必须先威慑贼首,方可将贼人退下。

此时,杜子中撩开轿帘呼道:“夫人!汝快回来!不行咱们绕道走吧!”闻俊卿回头说道:“夫君,妾乃武官世家出身,何惧这些毛贼,看我先射杀贼首!”闻俊卿说着,娴熟地挽弓搭箭,觑得准了,高喝一声“着!”那利箭呼啸着直射在贼首的面部,登时倒在地上。

各贼人见贼首倒地,如树倒猢狲散一般,只恨当初爹娘少生了一双脚,发一声喊,早散入丛林之中。

闻俊卿方才的举动,颤抖着躲在轿内的杜子中俱看得真真切切。此时,他大着胆向侍从呼道:“蠢材们,贼人已逃,快回来抬轿服侍本大人吧!”闻俊卿一招手,喝道:“贼人已逃,上路吧!”在闻俊卿的护卫下,杜子中荣归原籍,家中欢喜之事自不必说。

此时,闻参将已接到平反冤案的诏令,他知道这一定是女儿进京所为。当闻俊卿回到府中,把进京辩冤之事陈明后,闻参将喜道:“俊卿儿啊,杜大人对我家如此大恩,何以报答人家?”闻俊卿通红了脸,低头说道:“爹,孩儿已许配杜子中,他说明天即派人来做媒,下聘金和聘礼。”闻参将手抚髯须喜道:“儿啊!既如此,汝何不快脱下男装,以女儿之裙袍待之?”闻俊卿说道:“爹,现在还不行,还有我的学友魏撰之呢!不说明缘由,孩儿不能脱掉男装。”闻参将说道:“是啊,这新中的魏大人已来过府中数次,一直催问你啥时返乡,我问他什么急事,他只是红着脸不说,这是何故啊?”闻俊卿即把以箭射鸦定终身之事以及此番入京和杜子中定终身之事,细细说了。闻参将不由得又赞叹女儿一番。

这时,魏撰之来拜。他一见到闻俊卿,即抱怨道:“俊卿兄弟,令姊之事为何说法不一,其中莫非有缘由乎?”闻俊卿看了双眼疑惑的魏撰之,笑道:“闻兄不必生疑,羊脂玉闹妆已在一个人手中,汝速速准备聘金聘礼,准备迎娶新夫人吧!”魏撰之更加疑惑道:“照俊卿兄弟之言,越发不像与令姊缔姻了!这叫我更加糊涂了!”闻俊卿红着脸说道,“魏兄,若想解开此中迷糊团,非杜子中不可,汝还是找他去问吧!”魏撰之满怀狐疑,辞别闻俊卿与闻参将,轿夫们脚不驻足,又去拜见杜子中。

杜子中即把缘由一一向魏撰之说明,魏撰之红着脸争辩道:“子中兄弟,感情闻俊卿女扮男装入学堂,她原本接了我的羊脂玉闹妆,她应该是我的夫人,子中兄弟,汝为何先下手强占之?”杜子中正色道:“魏兄,我们都是书生。是朝中新中的进士。论理说,那竹箭本是我先拾得的,是我给了魏兄,魏兄今日难道要斯文扫地,混赖我的夫人不成!”魏撰之见杜子中论起真来,此时无话可说。沉思半天,低声说道:“子中兄弟,闹了半天,让我白浪费了感情,竹篮子打水,空喜欢一场啊!这,这太不应该了!”杜子中笑道:“魏兄,汝说哪里话!我夫人俊卿已为你相中了成都府景少卿的千金小姐,汝现在有两件事要办,而且,你必须办好这两件事!”魏撰之长叹一口气说道:“感情世上的如意事都让你杜子中占了,有何样两件事,你说吧,我洗耳恭听还不行。”杜子中说道:“一者,请魏兄做我杜子中的媒人,到闻府向我的未来岳丈求亲;二者,汝速准备聘礼,我与夫人俊卿择日即往成都府,做你的媒人,向景少卿之女下聘礼。事不宜迟,汝快去办第一件事吧!”魏撰之叹口气说道:“快准备聘礼,我魏撰之今天做你杜子中的大红媒还不行!”杜子中笑道:“魏兄,这就对了!”按照杜子中和闻俊卿夫妇二人的事先约定,魏撰之先持了杜子中的聘礼到闻府求婚说媒,闻参将自然一说就应,收了聘礼。此时已还女儿装的闻俊卿又回到闺阁之内。在魏撰之的大媒下,二人十分排场地毕姻。接着,杜子中与闻俊卿又携了魏撰之的聘礼,向成都府奔来。

来到成都府,按闻俊卿指点,杜子中先让闻俊卿等人住下,自己携了魏撰之的聘礼,来到富员外家。双方见礼,献茶后各自落座。

杜子中深鞠一礼言道:“富员外,晚辈此来,有一大事相禀,还望老人家细听明白。”富员外急忙还礼道:“大人光临寒舍,蓬荜生辉,大人有何指教,但请直言,老朽洗耳恭听。”杜子中说道:“老人家,我有一个同窗学友,乃绵竹闻参将家的相公,她要我来替她做个媒,不知老人家愿不愿意。”富员外怔道:“如大人所言,我这外孙已有婚聘,所聘者正是绵竹闻参将的相公,今日他不来聘我外孙,如何倒要替别人求聘,这是何种道理?”杜子中笑道:“老人家,不必生气,实不相瞒,那闻参将的相公本乃一红妆闺阁之女,今已聘为人妻。是她让我来,为她和我的学友魏撰之求聘。老人家若不信,这是当初景小姐写给闻相公的诗词,请老人家评判真伪。”杜子中说着,便把当初景小姐写给闻俊卿的那首四句诗,奉于富员外面前,家仆接过呈给了富员外。

富员外一看,果然是外孙的亲笔诗词。沉思片刻说道:“大人,非是老朽固执,凡婚姻之事,既已下了聘物,就不得更改,此千古之道也!老朽想问,闻家相公本乃丈夫,今为何又成了红妆之妇聘为人妻?老朽着实糊涂了,今日闻家相公不来,此事休提!非是老朽生气,他闻家相公作了人妻,我那外孙咋办?真真荒唐之至!荒唐之至!”杜子中见富员外着实动怒,遂又作揖道:“老人家,实不相瞒,闻相公乃闻俊卿,今已为下官之夫人。老人家执意让她出来,只得让她直接去见老人家的外孙,不知老人家可允否?”富员外草草还礼道:“也罢,让贵夫人去见我那外孙吧!倘若如大人方才所说,老朽方允大人为那个魏撰之说媒作伐。”早已等候在侧室的景小姐,闻得昔日留下羊脂玉闹妆的闻相公是女流,而且已为人妻,登时气得涨红了秀脸,一顿足从侧门走进了属于自己的闺房之内,令随身丫鬟将门拴了,独自坐在秀床上生闷气。

这怎能不使人生气呢!自从她收下羊脂玉闹妆之后,天天把这个订婚信物捧在手中。入眠时则把它放在床头,她盼星星,盼月亮,盼着闻相公为其父亲辩白了冤案早日返回成都,然后,一顶大花轿来迎娶她。到那时郎才女貌,不似天仙,却胜似天仙。没想到,那闻相公竟是红妆闺阁之女!可她为什么当初接受了这桩婚事,而且还留下了羊脂玉闹妆做订婚聘礼,她为人妻,却来为别人求婚!难道我景家千金小姐,是市井之中的鞋子、袍裙,随人挑来随人拣不成?哼,今日若那女扮男装的闻相公来,我决不给她笑脸儿看!

正在这景小姐怒火难捱之时,富员外来到景小姐门外,说道:“好外孙,事已至此,待会儿那杜大人的夫人,也就是闻相公来后,汝千万不要发火,倘若真如杜大人所言,我就为你应了这门婚事。”景小姐柳眉倒竖,一把拉开门说道:“那魏撰之是何人?我连他的影子都没见,舅公,我是你老的亲外孙,你老要为我做主,千万不可错聘了人家!”富员外说道:“外孙,这魏撰之,也非一般男子,人家……”说话间,早有两个侍女拥着杜夫人,即闻俊卿来到景小姐门前。

富员外见状,急忙和景小姐向闻俊卿施礼,闻俊卿还礼。富员外深懂大礼,借故走开,屋内只留下闻俊卿和景小姐。

闻俊卿向景小姐说道:“实不相瞒,我乃女扮男装入学堂,成为童生秀才。因我早些时候射箭暗自定下婚姻,没想到入京为父亲辩白冤案时,有幸留住贵地。又承蒙姑娘错爱,因一时难以说明缘由,实不能拒绝,故而留下信物,而且,此信物原本是我射箭定终身时,以家姊所射代之收受的魏撰之求婚的信物。这就是姑娘手中的羊脂玉闹妆。其时,我本无家姊,我的竹箭落下时,最先拾到竹箭的是我现在夫君杜子中。我在入京辩白冤案时,以身相许做了杜子中的夫人。而魏撰之返乡找我,定要与家姊成婚,因此,我便与夫君商议,决定代魏撰之前来成都府求婚做媒,不知姑娘尊意如何?”景小姐听罢闻俊卿详细介绍,立刻明白了前因后果。只见她沉思良久,问道:“夫人,实不相瞒,小女未见那魏撰之,怎好答应他这门婚事。我冒昧问一句,难道魏撰之也如杜大人这般丰韵标致么?”闻俊卿笑道:“姑娘,魏撰之和我夫君,我们三人是同窗学友。因我女扮男装,不能参加乡试,万一中了举人,必为朝廷责怪。故而他二人乡试中举人,今殿试又双双中了进士。魏撰之不仅潇洒标致,人品极好,我和夫君一向以兄长事之,姑娘若嫁此人为夫君,也是天底下一桩美满婚姻。姑娘莫忘,少年不风流,哪有如花似锦的前程?”景小姐听说魏撰之乃当今高中的新进士,心中十分高兴,呃,原来他们三人同窗学友,这闻俊卿女扮男装,乡试之前欲从杜、魏二人中选一夫君,故而以射箭为凭,本来竹箭是杜子中拾到,但他却给了魏撰之。当下闻俊卿以家姊之名收受了魏撰之的求婚信物,可是在闻俊卿入京为其父辩白冤案时,由于不便说明自己女扮男装,不便说明自己以家姊名义许配给魏撰之,故而留下羊脂玉闹妆为信物。入京后,杜子中言明缘由,闻俊卿当为杜子中夫人,故而以身相许做了杜子中的夫人。而魏撰之的信物在此,自然向闻俊卿求家姊不得,是闻俊卿和杜子中商议,为我和魏撰之圆满了这桩婚事。既然魏撰之是新中的进士,属少年风流,春风得意,我何苦不应允这桩美事呢?

末了,景小姐绯红了脸颊,低声说道:“承蒙杜大人,夫人盛情,小女焉能不答应此婚事。”闻俊卿笑道:“姑娘,我们都是女人,女人最懂得女人的心。一朝嫁夫,便以终身相托。魏撰之人品好,他前程似锦,我和夫君愿为姑娘与魏撰之做媒,成全你二人的美满姻缘。”景小姐向闻俊卿道了万福,说道:“小女终身,全凭杜大人、夫人做主。”数月之后,魏撰之与景小姐洞房花烛,双双对拜天地,喝合卺酒,成就了一桩奇巧的美满姻缘。

次日,魏撰之的夫人梳洗已毕,想起自己和魏撰之的结合,缘头在于那支竹箭。遂向魏撰之说道:“夫君,快将那竹箭取来,今日妾与夫君缔姻,万般美事已成定论,速将那竹箭归还于他们吧!”魏撰之取出竹箭,沉思片刻,笑道:“夫人,以我看,我二人婚姻十分奇巧,我们何不在这箭上题写几字,以表相谢他二人之意。”魏夫人笑道:“看来世人说得极善,文人相交,非文字作伐不可!来,妾研墨,夫君挥笔写吧!”果然,魏撰之略加省思,便挥笔写道:既归玉环,返卿竹箭。两段姻缘,各得其美,乐哉!乐哉!

写毕,当下将竹箭封了,派侍从呈送过去。

杜子中与闻俊卿收到之后,急忙拆开来看,二人相偎在一起,边看边笑。末了,杜子中发现竹箭上有“蜚娥”二字,惊问道:“夫人,这‘蜚娥’二字作何解?”闻俊卿红着脸偎依在杜子中胸前,低声说道:“夫君,蜚娥二字乃妾闺中之名也。”杜子中又与闻俊卿说笑了一阵蜚娥与家姊之事,“怎么样,夫人,魏撰之与夫人给咱们竹箭上题写了文字,难道我们袖手旁观不成?”闻俊卿笑道:“夫君,我等皆文人墨客,他有来词,我有去语。我们索性也题写一柬,赠予他二人同乐,有何不可!”杜子中笑道:“夫人言之有理。有劳夫人研墨,愚夫也回敬他二人两句,以为乐章也!”杜子中手持毛笔,几乎不假思索,在那柬上写道:环为旧物,箭亦归宗,两俱错认,各不落空,美吧!美吧!

从此之后,杜、魏两家互相往来,既陶冶了情操,又加深了彼此的感情。二人官位不断升迁,成为朝廷的重臣。其轶事后来备受世人称赞和传扬。

到了后来,杜、魏两家的子女相互通婚缔姻,由本来的同窗学友、仕途同人之交,变成了真正的亲家,血缘之交。这正是:世人堪夸女丈夫,不闻巾帼皆为儒;朝廷若能开科取,女子未必待价沽!

据《二刻拍案惊奇》中《同窗友认假作真女秀才移花接木》编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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