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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七月最后的一天,经过无数个昼夜艰苦探索和奋战的炼丹工作暂告结束。红得像樱桃大小像黄豆的丹丸在清晨温凉的空气中,在熹微的晨光里散发出诱人的香气和诡异的光芒。像第一次一样白云道长无法压抑那份潮水般涌动的兴奋,如果还能用单调的肢体文字来描述他复杂心情的话,那只能用四个字——手舞足蹈。与前二十四次失败的探索相反,朱成文这一次没有像以往那样瞪大期望的眼睛,也没有那样由于过分的激动而如坐针毡,这不是他出于怀疑,而是由于长期的艰苦劳动已经使他无法体会成功后的喜悦,那种胜利就像是一个征服所有敌人的寂寞王者发出的最后的一声叹息。在他看来,这是一次无论是计算与用料的精确度和火候的掌握都最符合程序的一次。即使是他日后走出了这个迷宫重返生活,在忧郁的黄昏中沉思,他也认为这是人类有史以来最接近与神交往的一次。他站在院子里的炉鼎前若有所思,白云道长说了什么他一句也没听见。半晌,他才蹲下来默默地收拾那些摞起来有一人高的炼丹心得笔记和各种资料,并系统地归类,用油纸里外三层地包裹好搬到屋子里,然后他把所有炼丹用的器皿统统归弄到屋檐下。他重新坐到桌子边上时,打开铂金盘子,盯着丹丸一声不吭面陈似水,眼睛里含着只有他自己能感觉到的一丝安慰的笑意。他的冷静令人敬佩,以至于当他把丹丸逐个用银筷子轻轻地毫不颤抖地装进金葫芦,白云道长还没缓过神来。他把余下的十粒丹丸往道长面前一推,把金葫芦用黄色的绸布包好,小心地放在胸口上。当天夜里,白云道长失踪了。他找遍了整个院落,只找到了一把拂尘杆。这并不妨碍他睡了五年来质量最佳的一觉,可是一个梦让他在黎明时分就无法安睡。他梦见了白云道长浑身放射金光站在云端,微笑着向他招手。令人费解的是,这个出家人身边站着三个女人和六个孩子,但不一会儿他就把这费解忘记了。直到此时,他才感到这个梦暗示着一种大功告成的结果。他的手颤抖起来,走向院子里的脚离开地面有三尺高,但院子里刺鼻的气味还是让他打了三个喷嚏,这种敏感是以前没有的。他在院子里飘来飘去,抑制不住的兴奋使他对那些炼丹器皿爱不释手,嘴里还自言自语些只有牙牙学语的孩子们才能说出的话。最后,他在院子的角落里用生满青苔的水洗了五年来最正经的一次脸。

院子外传来驾车声音的时候,两个把门的道士送来了早餐。早餐是两个馒头,两个小菜和一碗稀粥。他狼吞虎咽的吃相使两个道士惊慌失措地跑去报告清明道长,可清明道长赶来的时候,他已经走在蓝镇的大街上。

大街上昔日那些郁郁葱葱的树木只剩下粗壮的光秃秃的树干昭示着曾经的辉煌,充满乡土气息的甜细细的潮湿空气被左右横飞的腐臭气味所取代。逍遥楼门前的大灯笼经过无数风雨的浸泡业已全部褪色,挂在那里像两个面目狰狞的骷髅。在那条曾经锣鼓喧腾南北走向的大街上,人们无精打采地走着,就像是散了架子的钢琴奏出的毫无韵律的乐曲。朱成文好像早已对这些衰败的景象了然于胸,因为他到这里来不是要看镇子是怎么变化的,也不是来赶热闹或者是愉悦心情,而是他行将成为神仙前,重温一下作为凡夫俗子所经历的痛苦和快乐。人们像看着怪物一样对他指指点点,甚至有些他透过模糊的记忆还有些许印象的人竟然上来问他来自何方。三年前就没有一个外乡人来蓝镇了,人们很惊讶怎么还会有人跑到这个穷地方来受罪。基于此在他和武松林相遇前,还是没有人认出他来。自从赵俊生探访朱成文后,清明道长便对所有的道士进行了拷打式的盘查。结果他如愿以偿,那个老道士不打自招。当天夜里,一群道士捣毁了武松林的药房。临时镇长对这件事很重视,可苦于没有足够的证据,最后只得不了了之。郎中是个坚强的人,没有被道士们吓倒,第二天就重新开张。他是蓝镇为数不多的敢对道士们说不的人。可是,几天后一场莫名的大火焚毁了他的全部家当。镇长是第一个赶到现场的人,他指挥人们立即灭火,但大火像一条火龙一样从这个屋顶蹿到另一个屋顶。郎中幸免于难,可他付出了妻子、两个儿子、一个儿媳和一个孙女全家人生命的代价。余平气愤异常,扬言第二天就要在这片废墟上重新为郎中建一座新药房。黎明时分,余家后院文清曾经住过的小绣楼顷刻间也被大火吞噬了。镇长再也坐不住了,他羞红着脸声明,要对此事追查到底,可通往县城的山路被全副武装的山贼把守着,在与山贼的交锋中同去的十个人九死一伤,他也差一点儿丢了性命。晚上,他惊魂未定的时候,接到了一封关于死亡的匿名恐吓信。但镇长体现了作为一个父母官的强硬,他请来了张先生起草了悬赏缉拿纵火犯的告示,张贴在蓝镇的大街小巷。

赵怀英那时是家里的顶梁柱,他顶住了全家人的压力,对此事不予理睬。巧珍更是不能理解丈夫,与之大吵了一场。以娇惯孩子出了名的赵俊杰发了火,在自己的田地里当着长工们的面狠狠地掴了儿子两记耳光。

“你是个狼心狗肺,要是没有郎中,在你生下来三个月还有你这个人?”

也不是毫无热情。几天后的一个深夜,当家人熟睡后,怀英来到了郎中新搭建的草棚内,将一包银子塞给了郎中,但被郎中友好地拒绝了。“它可以走遍天下,”大难后的郎中从容地取出一根银针说,“只要我还活着。”第二天早晨,人们看见他重新背起了药箱,走在蓝镇的大街上。

朱成文在蓝江边上的那条已经荒芜的小路上与郎中不期而遇。在此之前,他去了自家的药房、粮店、旅店和商店,但都被那些道士当成乞丐给撵了出来。他很生气,质问那些道士这些药房、粮店、旅店和商店是谁家的。道士们说是朱家的。他又问他们朱家谁说了算。他们说是朱成文。他就有了一丝缓和,问他们自己像不像朱成文。那些道士的回答是一样的,他们说他不像朱成文,倒像一条流浪狗。他气得受不了,真想从怀里掏出丹丸,当着这些侮辱嘲笑他的道士们的面吞下去,让他们见识一下这个身着褴褛的乞丐是怎样踩着祥云腾空而去的,但他控制住了自己。走完了自家最肥沃的一片田地,踏上这条小路时,他已经把那些不愉快的往事全部忘记,他也把心变成了一泓波澜不惊的湖水。这是一种只有在死亡变得完全从容完全成熟的情况下才能做得到的最高境界。经过这种最高境界的锤炼后,一个奇迹在悄无声息中发生——他的记忆渐渐从遥远的天宇传来了隆隆的雷声。当无名的风暴荡涤了记忆阴霾的最后一个角落,他想起了老朋友赵俊生。作为一个朋友,打认识那天起,他就觉得两个人被一种无形的纽带捆绑在一起,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莫名的感觉就好像是生活多年的妻子不了解自己的丈夫一样。但他始终认为,两个人的相识是在很早以前,又好像是昨天,也或许是并不遥远的童年。正因为如此,他觉得他们的友谊与生俱来根深蒂固。可是不巧,迎面遇上了武松林。两个人的苍老都令对方大吃一惊。更令武松林吃惊的是曾经性格豁达多言多语的朱成文与现在相比完全变成了一个相反的人。但他还是打开了话匣子,他把蓝镇几年来发生的事情用无形的语言以山洪冲出山谷那样的激情宣泄出来。他没有说自己的不幸,而是说地租比原来涨了十五倍,商店饭店和药房都要黄铺了,因为没有人能买起商品和草药。那些道士蛮横无理,催租逼死了镇西头老张头儿的全家人,其中有一个还是五岁的孩子。原来蓝镇五成的人都被迫走出蓝镇到还没有开发的地方要饭去了,有的没有饭吃,吃了树皮和观音土,最终自己杀死了自己。逍遥楼是蓝镇生意最好的地方,可是现在饿得连寻欢作乐的心思也没有,那里的女人饿死了一半。他又说起了朱成武被囚一事,他本认为他会从地上跳起来,可这一切丝毫没有拨动老朋友的一根神经。老朋友麻木的表情近于超然。

“这群杂种。”末了,出于一种敷衍,他骂了一句,然后轻拍了一下老朋友的肩膀,站起来,又坐下来,再站起来,又坐下来,消瘦的颧骨上绽出了一丝得意的傻笑。他从怀里掏出那个金葫芦,让郎中伸过手来,小心翼翼地倾斜葫芦底部,一粒丹丸在郎中的手心里散发着银色的光芒。“你要是嫌烦,就吞下这个,狗咬人一口,人能咬狗一口?”他说。

作为旅程的最后一站,他还是没有放弃探望赵俊生的愿望,可他怎么也找不到去赵家的路。他被那些既熟悉又陌生的街道搞得五迷三道。直到傍晚时分,他像在迷宫里摸索一样靠着简单的记忆和本能的自然反应回到家中。与他早晨走出家门不同的是守门的不是道士,而是当初他寻仙归来为他打开大门的赵老大。在他的启发下,赵老大在惊愕中半天才认出主人。他把赵老大的惊愕表情误解为他在成仙之前一种形貌变化的征兆。他像要做恶作剧前的孩子那样命令关上大门,并亲自检查了大门是否锁死。可赵老大提醒说道士们还没回来。他很奇怪赵老大怎么在这个时候会提起道士。赵老大解释说道士们整天都在寻找他。这时,他才想起一天中碰到的十几批道士,他们像油锅里沸腾的油一样流淌在世界的每个角落。清明道长得知朱成文走出家门后,立即坐不住了。他聚集了所有的道士倾巢而出,一定要找到这个痴迷的主人,以便使他继续痴迷下去——重返炼丹房。

朱成文哈哈大笑,他的笑声唤起了赵老大和在场几个人的亲情。“连你们都认不出来我,”朱成文俏皮地说,“他们还能?”果真如此,清明道长忽视了这一点,很多道士甚至还没有见过朱家大院的主人。

朱成文坐在逍遥大厅曾经坐过的椅子里,慈祥中带着一份超然的自信。那件被炭灰染成黑色的蓝袍已经换下,但他的消瘦使他无法穿起过去的衣裳体面地坐在众人面前,人们在一片慌乱中找来了弟弟朱成武的衣裳。朱成武的三个夫人不失时机地跪倒在他的面前,在哀号中道出了家中的不幸。没有臆想中的震怒,他安静得令人恼火。但人们很快就自己浇灭了这把火,因为当他得知他的十三个夫人二十六个女儿已经病死,五个妇人十五个女儿已经饿死,他也是那样的安静,就像他早已知道了一般。

“这不是什么难事,”他轻描淡写地说,“只要把她们画在纸上,一会儿你就会见到她们。”

人们还没缓过神儿,他就吩咐点亮所有的灯笼。在只能听见灯笼里蜡烛发出丝丝的嘈杂声中,人们把注意力集中到他的身上。他站起来,像对待鸡卵那样小心地捧出怀中的葫芦,然后他双眼微闭,右手托着葫芦,口中念念有词,左手拂尘便在空中虚劈数下。一盏茶过后,他命令熄灭灯笼。他拔掉了葫芦上的塞子,一道银色的光芒像手电筒一样射向了大厅的顶棚,在光芒的尽头,那里有一只蜘蛛正在结网。人们忘记了惊呼,对他说过的话更是确信无疑。直到丹丸发到二十九夫人手上的时候,她才蓦然想起了儿子建昌。她像疯子一样冲出了大厅,又像疯子一样冲回大厅,她为儿子错过这一与神仙结缘的机会痛哭失声。她哀求丈夫等一下儿子,可丈夫拒绝了她的哀求,因为这个时辰是他早已预感好了的,建昌没在现场是因为他与神无缘。

九夫人出来给圆了场,声称把自己的丹丸留给建昌。她的这一无私的举动令所有人感动不已,甚至连朱成文那一刻也觉得自己这样的自私枉做神仙。

第一个服下丹丸的是朱家辈分最长的一个老人,他微笑捋须的模样就仿佛自己已经成为神仙。第二个服下丹丸的是一个年轻的后生,他身强力壮,听说他不久就要去遥远的南方管理朱家的土地。他在地上蹦跳吼叫,上蹿下跳的模样好像一个猴子,他说他的内心有一把火。朱成文是最后一个服下丹丸的,那时整个逍遥大厅只有他一个人在笑对整个大厅的混乱,他把这种混乱理解为人转变成神的一种必要的蜕变过程,就像蛇蜕皮一样,应该经历这种自然的痛苦过程。为了提早成仙,他把剩下的五粒丹丸全吞下去了。这是可以理解的,因为他自己也觉得自己应该第一个成为仙人。但事与愿违,他没有第一个飞上天空,也没有看见一个人飘然而去。打从服下丹丸起,他就在与自己的内脏在进行殊死的搏斗,剧烈的疼痛和模糊的意识使他产生了幻觉。那些朱家的男男女女蹦跳与呼喊,就像自家以前盛大的舞会一样,只是这次更疯狂了些。

两天后,他苏醒过来,武松林救了他的命。建昌双眼红肿,面容憔悴,这倒不是因为他劳累所致,而是因为父亲在这次充满迫切成仙的实验中,他失去了十位母亲、十八个姐姐、四个妹妹、七个伯伯、十五个叔叔、三十三个伯母婶娘和六十五个本家兄弟和侄子侄女。好在他没有在家,那时他正在镇长家与镇长的仆人因打牌而争吵呢。

朱建昌在处理这次家庭变故中显示出他性格独特的一面。在人们还在惊慌失措和痛哭流涕的时候,他已经让守门的赵老大请来了郎中。镇长早已获知朱家的不幸,他请求镇长带领为数不多的蓝镇卫队守住了大门,以防道士们进入院子。接着他连夜派人去那些遥远偏僻的地方召回了朱家族人。三天后,在送葬的哀声中,正是这些族人的哭喊声昭示了朱家曾经的辉煌。所有的蓝镇人都参加了这声势浩大而冷如秋雨的葬礼,朱家族人的号哭激发了他们的怜悯之情,朱家的悲惨遭遇暂时化解了他们几年来窘迫的困境和心中的怨气。对于这一切,张先生看得最清楚,直觉告诉他,所有的这些表面现象,只是蓝镇人为了表达内心的失望情绪,或者是说出于一种人类良知本性的无奈和接近崩溃边缘的体现。

葬礼拒绝了道士们参加,清明道长更是不敢露面,他们被朱家人当成家族惨变的罪魁祸首,如果不是忙于葬礼,他们早被朱家人扔进炼丹炉,去尝尝升天的滋味了。

也就在这个时候,一则消息不胫而走,人们纷纷传说那些道士根本就不是什么真正的道士,而是清明道长用诱骗之术招来的乞丐。这批乞丐中有游手好闲的无赖,有外债累累的赌徒,有被逐出家门的不肖子孙,更有无处藏身的凶徒。为了维护朱家的尊严,这次成仙灾难的幸存者九夫人站了出来,她严厉地强调,所有的这些都是蓝镇人在编造子虚乌有的谎言,意在别有用心想趁机搞垮这个刚刚经历灾难的家族。

“假如他们是恶徒,你的父亲也是恶徒。”她对要惩罚道士的朱建昌毫不隐讳地说。

朱建昌对九夫人的话感到震惊,因为在自己家族中至今还没有人敢说父亲是个恶徒,即使他现在眼圈泛着青光,全身浮肿,但他的神志还没有完全清醒。

族人们没理会她那一套,当天夜里,蓝镇人在朱建昌的默许下揪出了躲在地窖、鸡窝、马棚、米缸、磨坊、狗窝、妓院、山洞、江水中的道士们,用棍棒和大刀将他们消灭在潮水澎湃和恼人的秋雨中。但这样的行动并未让蓝镇这颗久受煎熬的心脏安静下来,他们提着灯笼像蚂蚁一样寻找在这次驱赶道士的战役中遁化了的清明道长。他们重新寻找了地窖、鸡窝、马棚、米缸、磨坊、狗窝、妓院、山洞、江水中。最后,镇长的卫队在搜查到第五百二十一个山洞时,发现了一具永远不会腐烂的尸体。郎中亲自去辨认,他一眼就失望地确认,这是白云道长的尸体。除了他的脸是绿色之外,他的衣衫完好无损。他周身罩着一层子弹无法穿透的绿气,以至于饥饿的野兽都无法靠近他。二百年以后,当人们想看看先人的模样与他们有什么不同的时候,必须花上几十元钱才能睹其遗容,收钱的人是张先生的第七代玄孙。

又一个春天来临的晚上,人们从朱家的一个侍女口中得知,清明道长藏在九夫人的壁橱内。时间的河流没有淹没人们的愤怒,在朱家族人拎着棍棒闯进九夫人房中之前,清明道长给自己想出了一个妙计,他扮成仆人的模样叩开了朱成文的房门。

这扇被朱成文又一次痴迷而封锁起来的房门,自他进入的那天起,人们就已经把它当成了一座坟墓。他把自己锁在屋子里,在门上留出了一个只有猫能钻进去的小洞,以便仆人们把饭菜递进去。人们普遍认为他是在进行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终身忏悔。就普通人而言,这种猜测是善良而符合情理的。没错,起初他确实无地自容痛苦万分,甚至没有独自生活下去的勇气,完全沉浸在过错的泥潭中不可自拔,除了接受痛苦的自责外,再也没有什么更有效的办法疗治精神上的顽疾。但不久,他便从痛苦的泥潭中挣扎出来,他不但忘记了在泥潭中挣扎的痛苦,而且他为这种痛苦挣扎找到了理由。他欣慰地认为,自己曾经挣扎的泥潭本来就是一湾清澈见底的泉水,而他只是在进行一次尘垢的彻底洗涤罢了。那天,在人类固有高傲的征服欲望的本性驱使下,他重新开启了那些油纸。这次,他既没有像以往那样迫不及待,也没有像以往那样充满激情,更没有想用这些破烂(他自己也认为这是破烂)来进行一次新的探索打算,打开油纸只是出于寻找失败原因。打开油纸的那个瞬间,他的心在不停地颤抖,这时他才知道自己的心依然挚爱着这份工作,可手上的动作又在心的指挥下极其粗野,他一下子糊涂了。那些炼丹秘诀和关于炼丹程序的书和自己的心得,他看了两页就恶心起来,直到被一本关于生命起源的书吸引之后,他才安静下来。这本书是一本小薄册子,以前他看过几页,他曾经当着白云道长的面嘲笑过这本书。

清明道长费了好大的劲才在屋顶垂落灰穗的窗幔后面找到了他。他坐在曾经被他注入无限希望而又令他无限失望炼丹书籍堆里,蛀虫的撕咬声发出一片瑟瑟发抖的呻吟,他孤独的表情,骷髅一样的面容,长满根须的身体,像一具装在棺材里的腐尸,散发出阵阵的恶臭。他对清明道长的造访浑然不觉,但清明道长知道自己很有耐性,他爱这个老古董,更不在乎充满臭气的空气,因为他曾经从这个充满臭气的老古董身上尝到过甜头。于是,清明道长围着朱成文的身体绕着圈走了三天三夜,诉说着自己的不幸,他的眼泪把屋子都浮起来了。他以小猫舔食主人手指那样的令人爱怜的表情,以小狗讨好主人那样令人喜欢的行动,以狐狸讨好乌鸦那样的语言,终于达到目的。当朱成文穿过时间的隧道重返现实的时候,他久久地注视着道长。这时,他说了一句话:“人是死不了的。”

然后,他站了起来,让清明道长坐好,像清明道长围着他那样转着圈子,像老师对学生一样认真,又像是学生交毕业论文向老师证明一样,用证据和推理反复阐明自己的理论。他语言丰富,语气铿锵,语音低沉,语速快捷,但思路清晰,口齿凌厉,就像走在蓝镇那条大街上一样畅通无阻。当一缕阳光突破了残败的窗格照在阴暗牢笼的角落里的时候,他以一个哲学家的敏锐和以一个数学家的概括力,将自己的理论汇总。

“人是有思维的动物,有思维就有思想,而思想就是人的灵魂。”他注视着角落里的阳光,那是一种舒适的近乎自慰的注视,“果真如此,根据物质不灭定律和能量守恒定律,我们就可以得出结论,人是死不了的。人的躯体可以化作尘埃,也可以化作云烟,但人的思想不会死,灵魂作为有形的物质将永远存在,因为能量是守恒的,物质是不灭的。反过来说,如果人没有灵魂,那么人就没有思想,没有思想就没有思维,没有思维的动物就不是人,也就是说世界上不存在人这种动物。”他看着清明道长笑了,“那我们又是什么?我们难道不是人?我们是人,是实实在在的人。可见人的灵魂是不灭的,当百年之后,我们将以另一种别样的形式存在于另一个世界,就像我和我的母亲还会在另一个旅程中见面一样。或者将以另一种形式再现于这个世界,那时的阳光和现在一样灿烂,大地依然美丽,江水依然绵延,高山依然耸立。”

他的这些理论清明道长一句也听不进去,但他呆坐在那里的神情被朱成文误认为是被自己的理论所陶醉和征服,他坐在那里实际上是心里记挂九夫人现在的处境。几年前的一个黄昏,当他第一眼见到这个女人的时候,一下子就被女人特有的风韵迷住了。确实如此,九夫人来到朱家的时候,人们就确定无疑地认为,这个女人将是朱成文最后的一个女人。女人不仅具有能把冬眠的熊闹醒的活泼性格,而且还有薄削的肩膀丰满的胸脯和面条一样的腰身。可朱成文心思不在女人的身上,那时连朱成文自己都承认,只要给他生个儿子,即便是一头猪他也情愿与其缠绵。果然不出人们所料,她为朱成文生了三个女儿,是朱成文二十九个夫人中生育最多的女人,也是众多夫人中与朱成文相处时间最长的一个。而今九夫人虽然年纪将近四十岁,但看上去就像二十几岁一般,她笑起来像微风吹动风铃那样清脆,走起路来比癫狂的蝴蝶还有煽动性,说起话来简直能在男人的胸膛上砸开两扇小窗。她穿着红色的紧身衣裳,这样不会把她天然的凹凸曲线浪费掉。据说,每天早上几个年老的仆人都得到她窗前去打扫那里的成堆苍蝇和蚊虫,她固有的爱美天性使她在胭脂的配方方面极其讲究,那些苍蝇和蚊虫没日没夜地往这里聚集,但从来没有一只能穿过比钢铁还坚固的欲望之墙,或者确切地说它们还没有接近这座墙,就已经醉死在墙外。在那美好而漫长的日子里,清明道长失眠了,这是他在世三十年来从来没有过的事,即使在后来被朱家族人撵得东奔西跑的时候,他也未曾失眠过。他夜夜祈祷日日盼望,寻找一切借口到女人的房中干那些又脏又累的活儿,只求能看上女人一眼。可每次看见女人的身影,激动之中就伴随着一种担心,那是几乎近于绝望的渺茫,用他自己的话说,这种希望就好像要把太阳搬到自己家当灯使一样困难。但不久朱成文的决定让他不知所措而又惊喜不已,他枯萎的胸膛里重新燃起了明灯。他掌管家务的当天夜里,就把朱家的所有人聚集在逍遥厅里,名义上是要认识一下朱家人,但他自己知道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九夫人一个人。他做的第一件事是给女人们买胭脂,他喜欢看九夫人像桃花一样的笑容。一个月后,他偷偷地给女人送去了一盒胭脂,那是他派人从被赵怀礼赶出那群货郎的手中买来的。他在女人的房间中没有停留,女人没有说话,他却像贼一样逃跑了。三天后,他给女人送去了一盒香粉。女人背对着他,说了一句话,他的心跳几乎把自己震倒,那片刻的煎熬比他在几年中思念的煎熬还要多。十天后,他给女人送去了一身红色的紧身衣裳。女人让他坐下来,可他没敢看女人的脸,倒是女人没话找话和他东唠西扯地说上了十几分钟。半个月后,他给女人送去了一对金钗。他在女人的房间中坐了半个时辰,他看了女人的脸却差点给女人跪下,女人对他笑,而他却想哭。二十天后,他带着所有的胭脂来到了女人的房中,女人热情地接待了他。这次他下定决心要细心打量一下女人,这除了爱慕的因素外,也是出于好奇,他要探明这个女人究竟在什么地方让自己魂不守舍备受煎熬。可他没有这个勇气,坐在椅子中“呜呜”地哭了起来。女人窥探到他内心的隐秘,也跟着他哭了起来。女人修长的手指插入他的头发,他扬起了头,于是女人的眼睛喷出的火将他融化在充满香气和缠绵的呢喃之中。当第二次他们还清醒的时候,他望着女人,女人望着他,他们得出了一个简单而直接的结论,他们都是彼此身上的一块肉。这天晚上,他留在女人的屋子里,他沉重的呼吸声把女人搞得晕头转向,女人的呼吸声把他搞得神魂颠倒。那段时间,他们是那样感激炼丹的发明者,他们是那样感激朱成文,并商量即使世上真有什么长生不老的丹药,他们也决定放弃这一人人羡慕的成仙机会。他们祷告上苍,保佑朱成文早日炼丹成功,期待蓝镇成为一个两人世界。

这种祈祷和祝福是一厢情愿的事。当蓝镇人到处抓捕道士的时候,两个人躲在壁橱里,并约定两个人最坏最后的结局——死也要在一起。那天,清明道长刚刚从后门出去,人们便蜂拥而进。女人早已做好了准备,她脸上施着情人的胭脂,头上插着情人的金钗,身上穿着情人给买的紧身红夹袄。她端坐在床沿上,表情镇静得近乎麻木,就像站在荒野上的羔羊一样等待猎物的到来。

吵吵嚷嚷的叫骂声被屋子里的香气淹没了,没有人愿意对这样的女人动手。在短暂的静默后,九夫人站起来走到院子中,从容地要求把自己捆在树上,那时一片片金黄的叶子正飘落下来。

“你们永远也别想找到他。”

女人的坚毅被族人理解为不知廉耻的得意,为此他们大为光火。几个年轻的后生上去把绳子勒得紧些,又在她身边拢起了一堆火,那架势就像在大牢里审问犯人一样。开始,族人中几个长辈轮流劝说诱供,那完全是出于对当家人的尊重。接着,女人被饿了两天毒打了一天,就在族人根据族规要把女人架上干柴堆的时候,朱成文出现在他们的面前。

朱成文的出现不是偶然。清明道长是他新理论的第一个崇拜者。“没有灵魂怎么能有梦?”道长赞同地说,“梦就是灵魂的再现。”当他确认清明道长在他的启发下终于开启了灵智的清光之后,他为发现这个秘密的理论而激动得像当初抱起朱建昌一样扭曲了面孔。他迈出屋门的脚步既不像当初寻仙路上那样雄健,也不像炼丹成功那样沉稳,而是像一条跳跃在山间的小溪,那是怎样的超凡脱俗,又是怎样的自然轻快呀!在他的内心中,天地不复存在,烦恼和欢乐不复存在,所有人间的一切都被他这把无形的利剑削切成整齐的白纸规规矩矩地排列在那里。他仰望着初升的太阳,他听见心脏的跳动声像阳光发出的声音一样清脆。他伸了个懒腰,深吸了一口空气,几年来的浊气一下子便被排放出去。那一瞬间,他才感到,人活得充实是多么重要哇。他的形象让人刻骨铭心。他站在那里像一片冰雪中的枯叶,但他的余威不减当年。族中的几个长辈诉说了女人不可饶恕的罪过。看起来他是那样认真地听着,其实他像在听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那样心不在焉。族人按捺不住愤怒的情绪,将清明道长掀翻在地,然后架到了柴堆上。人们把目光一起投到他的身上,征询他如何处置这对奸夫淫妇。他轻咳一声,嘴角露出一丝令人难以理解的笑容。他用手势命令给他们松绑,然后一起走进逍遥大厅。得到消息的朱建昌早已恭候在那里,人们要给当家人换衣裳,可被拒绝了。那时的朱建昌已经把家打理得又像点样子了,他的努力几乎已经赢得了族人的信任和蓝镇人的谅解,但他搞不懂自家的磨坊怎么一下子全成了赵家的了。他派人探问过赵怀英,赵怀英理直气壮地告诉他,那些东西几年前就姓高了。他与堂弟建平在充满蜘蛛网的账房里找到了一份残缺不全的契约,上面写了七个字:磨坊……一千……朱成文。他试图解开心中的疑窦,去请教在迷宫中穿行的父亲,但父亲说的那些近乎天文数字的话语比契约还残缺不全。现在,他很高兴父亲能从迷宫中重返生活。父亲以轻快的步伐走到大厅的尽头,他没有坐下,站在那里端起了茶杯一饮而尽,说出了令族人目瞪口呆的话。

“我都忘了酒的味道,”他以怀念老朋友的口气说,“也很久没有看戏了。”

他脸上没有一丝怒气,人们怀疑当家的被气糊涂了,忘记了今天到这里的主题。建平误解了伯父的话,还认为伯父要用清明道长的心肝来告慰父亲和哥哥的在天之灵。他早已准备好了刀子,只要伯父一声令下,他就会挖出仇人的心肝。朱成文被人们奇怪的表情逗乐了,他命令摆放酒席,还让九夫人和清明道长坐在自己的两边。建平哭了,他跪在伯父面前不肯起来。

“别再为这些事烦心了,”他安慰侄子说,“生与死只是概念不同而已。”接着他端出了他的理论。他像一把银光闪闪的万能钥匙一般,开启了一把又一把生锈的锁头。人们对他的理论半信半疑,但很不幸最终还是大部分人相信了这种荒唐的理论。那时,他是那样的有成就感,他的笑容像一个躺在地上撒娇弄痴的孩子蹬起的脚。

“人是死不了的,”他再次安慰侄子,“你能说你现在是死了还是活着?”

建平很倔强,一定要清明道长交出父亲和哥哥。清明道长满足了他。但当他伙同怀英来到后院打开臭气熏天的地牢的时候,那里一个人也没有。他们在地牢的角落里找到了一个洞,那是只有在想象荒漠的尽头才能找到的凄惨之洞。

“这是一个蜘蛛洞。”怀英说,“他们都被大蜘蛛吃掉了。”

但是,怀着对亲人无限悲怜和巨大亲情力量的支撑下,两个人击败了想象中巨大蜘蛛的恐惧。他们点亮了火把,靠着不灭的心灵明灯,沿着洞一直往前爬,一直往前走。两天后,他们被一条黑色的黏糊糊的无边无际的河流挡住了去路,这时两个人共同认为他们来到了地狱,而这条河流就是人类传说中的冥河。若干年后,正是从这里朱建新渡过这条河流重返蓝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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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威廉 祖籍陕西关中,1982年生于青海省,毕业于中山大学人类学系。大学期间开始文学创作,在《大家》《读书》《书城》《天涯》等刊发表大量作品,曾被转载及收入多种选本。目前主要的小说代表作品有“法三部曲”之《非法入住》《合法生活》《无法无天》等。现居广州。小时候,每年春节,父母都会带我回西凤村,和我爷我奶奶一起过年。每回我都能见到那个郁郁寡欢的女人站在村口,嘴里念叨着说:秀琴,你哪去了,咋还不回家做饭去哇?我不敢多看她,跟着父母迈着急急的脚步往前走,但她发现我们还是赶了过来,问道:你们刚从外头回来的?看到秀琴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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