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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小村小河(5)

四只眼睛,似四个愤怒的火球,相互死死地盯着,燃烧着。谁也没说话,十步之隔,也用不着说话。一切都在眼神里、枪口上。他知道对方是什么伙,对方也知道他是什么伙。就这么无声地相对着,谁也不让自个的眼睛眨一下。都生怕对方的枪声会响在自个眨眼那一刻。他们这么默然而对,谁也没有、谁也不会首先扣动扳机。都明白,只要一方枪响,另一方的子弹也会随之飞出枪膛。无论谁先开枪,倒下的都是两个人。他还想:如果枪响了,就有可能从哪个不知道的洞子里钻出几个新的伙。即便他打死了对方,自个还活着,也难以回去了。他感到自己的眼睛有些累。他想对方的眼睛也一定累极了。

忽然,他看到对方的枪口歪了一下,仅仅歪去几厘米,马上就又复原了——又对准了他的胸口。他看清了,对方的胳膊上也有伤。他懂了,这样对视下去,对方是熬不过自个儿的。这是求生的毅力赛,胜的将是他。

果然,对方的枪口又朝下耷拉了几厘米。虽然马上再次复原了,但比上次耷拉的时间长。他感到对方的目光柔和了。似乎歪了两次枪他都没射击,使对方放了一些心。他想:说不定这伙和自个一样,家里有老娘,有妻小,都在等着他回去。

猛地,对方毅然把枪口指向了地面。这是在求和。

这一求和的举动,使他有些震惊。他迟疑了一下,也下意识收回了枪,朝后退了一步,把小路让出来。以枪为杖,拄着站在了路边。

对方看他一眼,也以枪为杖,拄着走来了。一拐一拐,惊疑地望着他。他彻底看清了。伙的年龄不会比他大多少,眼睛有些小,圆圆的,个头仅有他的额头高。他看着伙一步步走过来,枪当棍子拄在右手里,有种异样,如同在监狱里蹲久了,一出狱就急于想干一件什么事。手心有些热,像是出了汗,还有些痒,像有个蚂蚁在爬动。他想,若伙是和我一样魁,我就一枪托砸在伙的脑壳上。再说,是伙主动把枪放下的。

当伙和他擦肩而过时,他猛然看到伙那双小眼里顿生出异光来。是一种凶光。他心里惊一下,忙往后边退。刚退一步就感到头上有股风,接着,伙的枪托从他眼前飞下来,差点儿砸着他。他头懵一下,忙蹲下身子,顺势拿起枪,用枪托朝伙的伤腿抡过去。伙趔趄一下,嘴张开了,想要叫,没出声,他就朝伙的头顶又砸了一枪托。

伙像装满了小麦的布袋一样栽倒了。

他觉得很轻松,像干完了出狱后想干的第一件事。拄着枪,想走,猛然又想起了什么。他回身拾起伙的枪,拉开枪栓一看,伙的枪里压根儿没子弹。

原来如此!

他狠狠地骂了一声:“奶奶的熊!”

三十四

叮叮当当。当当叮叮。

房垒平座了。上梁时,吴天请人写了两副对联,分别贴在两架梁上。

左联是:

上梁不忘县政府

起屋感谢乡党委

右联是:

军保民,和平度日月

民拥军,放心家中事

三十五

他终于远远看见了连里的阵地。

以往执行任务归来,只要一看到自己的阵地,他就有一种放声大哭才能表达的欢乐,可是今儿,他没有。

今儿,他有的是一种灵魂的错位感、失落感,一种无可挽回的过失感。

当这种感受被他自己明确为军人最忌讳的那两个字——“怕死”时,他的整个身子都颤抖起来。“我怕死吗?”他不承认。“我不是那号人!”“我绝不是那号人!”

“那么你能算个英雄的男子汉?”他不知道该怎样回答这个问。

半晌时分了,日光斜斜射过来。山上的林子把日光撕成碎片儿,扔在树木下。他软软地坐下来。坐在一块石头上,脚踩着不知何年落下的枯叶,眼望着一米外的一棵大树。树上有枪眼,圆圆的,已经结疤了,但没有复原。也许永远不会复原,永远是个圆圆的伤疤。他望着,感到心上有个洞,无底的深,慢性的疼……

三十六

县广播站广播了一篇通讯稿,题目是《前方后方共英雄》。没过几天,地区日报上头条发了这篇通讯,改了题目,叫《前方儿子报国恩,后方婆媳感党情》。县长看了这篇通讯,很高兴,为此,专门参加了一次民政局的办公会议,作了重要讲话,讲话中说:“要从七姓窝入手,以宣传梁家婆媳为开端,一年内把本县建成拥军模范县!”

三十七

他是被人扶回连里的。当晚,就被送进了二线医院。

在这离前沿阵地二十里的医院里,炮声依稀可辨。几天时间,他仿佛变了一个人,头上竟有了白发,眼窝深深地陷进去。他二十五岁,一个护士却说:你有三十了吧?他反反复复想着回连时全连那惊喜的目光和离开时全连那怀疑、冷漠的目光。

在连指挥所里,他如实汇报了战况,最末一句话是:“一个人……实在无法接近炮阵地。”

那会儿,全连干部都在指挥所,一片沉默,没有半点儿声息。他以为大伙都沉在悲痛里。谁知,过了半晌,连长却平和、冷静地说:“陈小三活着回来了。他留在敌人那儿一条腿,爬回来的。炮阵地他侦察得很清楚,门数、方位、坐标,都很准确。你……只要问心无愧就行了……”

走出指挥所,战友们都在看着他,所有的目光都变得一个样儿,就是一个字——冷!

几天时间,如同数十年,他眼窝深深地陷进去,头上开始有了白发。二十五岁,有个护士却说:你有三十了吧。

三十八

赵麦黄去乡里领他的十元“革命费”,到梁家门口,站定,又仔细打量了一遍这新盖起的三间上房:一色的青砖青瓦,如同古庙一般。不同的只是房顶上竖着三面小红旗,在哗哗摆动。看罢,老头心里生出一股怪味儿,说不清楚,反应到嘴上,成了:

抗日我受奖,

打蒋我立功。

住着茅草棚,

我麦黄不嫌穷。

干净一辈子,

不怕搞运动。

已是初秋时节,天气温温暖暖。日不毒,可乏人,晒得人浑身痒痒的,舒服透了。玉蜀黍挂了红缨,子已硬实,叶还青青的,只干了尖儿。

这当儿,吴天扛着自行车从山梁上下来了。老远他就叫:“麦黄叔——笑话!真他妈笑话。咋会有这档子事。昨儿天我去县城要木材,县长说不认识我。今早我赶到乡政府,乡长说不把照顾给竹子家的东西收回来就是好的了。我问咋回事?他说街东一个小伙子和梁柱在一块儿,回来休假了。让我去问问。去一问,你猜咋了?”吴天把自行车往地上一放,趴在麦黄耳朵上神神鬼鬼嘀咕一阵子,末了,直起头,大高声:“梁柱这小子在家满野的,打架一人打三个,咋牵到市上没了牛,成了老鼠胆。丢死人了!”

赵麦黄愣怔住,没说话,眼珠动了动,盯在面前一棵树上不动了。

吴天扛起车,走了两步,又回头:“你是他干爹,从小照看他。没有你,他家早就提篮讨饭了。你看这事……不争气!我说你以后再也别管他梁家了。他爹死了二十五年,你这二十多年干爹当得够苦了,连他家锅台塌了也得你去垒。梁柱上学,你不拿学费……上个鬼。一点儿都不给人争口气。我也是整天为他家忙前忙后的……咳!瞎忙乎。”

麦黄没接话茬儿,久久站着没有动。脸上的肉,有些胀,鼓起老高,硬住了。

吴天一回家,家里人把饭端上。他拿起筷子,要吃,又放下:“笑话。咋会有这号事?”

“啥事?”家里人问。

“女人家,少参言。”

家里人“ —— ——”纳鞋底。

吴天憋不住,还是说:“梁柱怕死!你可别乱翻闲话啊。梁柱那小子,原来在前线怕死。过几天,或者个把月,就该卷铺盖离庙啦。真是笑话!”

女人的针扎在了手上,忙把指头放在嘴里吮着:“那……梁家的房子……”

“政府也要面子的,宣传错了,还能乱张扬?别说是花了三几千块,就是花了三万块,也不会再要了。”

“梁家……倒捞个便宜。”

“便宜?看他梁柱日后咋做人!”

三十九

营盘如山,兵如水。山不动,水长流。

公元一千九百八十五年,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军队进行了举世瞩目的大裁减。公布的数字是:官兵减员额一百万。

四十

光阴如箭,日月如水。

四十一

阴天,有雨,雨滴豆儿一样,哗哗响。半个时辰,山梁、凹窝、沟坎……天地世界,都埋在雨里了。

后半晌,天早早地黑下来。梁婆在灶房,碗里放了一把面,搅面糊,刚把碗伸进房檐下接雨水,见院里来个人。大个,披着雨衣,裤腿卷到膝盖上,雨衣下盖着一个旅行包。那人似乎极冷,身上不停地抖,像抽搐。水珠从他头上流进脖里,站在院中央,如同走错了门,看着上房。他神情极为复杂,眼里有种急切的光。看见梁婆,他不知所措,嘴张了张,大喉结在脖下跳几跳,没能说出话。

突然,梁婆手里的碗落地了,摔在一块垫脚石上,面糊流在雨水里。她失声叫了一声:“柱子!”似乎要扑过来,却把身子软软地靠在了门框上,眼泪簌簌往下流。

梁婆尽管是哭着,老脸上的纹络还是浅了许多。她身上洋溢着喜悦,极想抱住儿子。可她看到儿子没有应声,只有木木的神情时,她倏地相信了村里的谣传,意识到了随儿子归来的还有不祥的预兆。于是,喜悦很快过去,心开始慢慢往下沉。老脸上的纹络又像原来那样深,那样弯。

是梁柱。他回来了。

听得叫,他想答应,想唤声娘,但觉得喉咙紧,发干,怎样也没能唤出来。他极难受,想哭,却也哭不出来。他觉得心里有股五味汁液在涌动,在翻腾。能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把雨衣的帽子卸下来,索性让雨水顺着脖子往里灌。

竹子在屋里做针线,听见婆叫,立时从凳上弹起来。可起来了,立时又感到心像压了一块铁,一直往下坠,沉得很。眼也有些发昏,像是起得太猛了。

竹子往前挪步,移到屋门口,站在房檐下,没有去接丈夫手里的旅行包,像是怕雨淋了衣裳。看着丈夫,她像看着一个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邻人。竹子极平静地说:

“回来啦?进屋吧,还站着。”

娘也说:“进来吧,换换衣裳,别淋着。”这当儿,梁婆才似乎刚刚想起来,眼前人是久思远归的儿子。她颤颤地走过去,接了行李。竹子也上前几步,到雨地从婆手里接过行李。

他看看娘,又看看妻。她们都一样的平静,就像他去哪儿耍了几天。

他先在娘前站一会儿,后随竹子进了房,径直到里屋,去看自己的娃。娃睡了,脸红红的,浓眉,圆鼻,极像他。他本能地用手去摸娃的脸蛋儿,摸着了,手又缩回来,像娃的脸上有种反弹力。脸太软,像熟柿子一般,把他吓了一跳。

“叫啥?”

“不是给你写信了,叫狗娃。”

他心里涌起一股苦涩。“大名?”

“继军。长大了还让他当兵去。”竹子说着,端个脸盆出去打水了。

他震了一下,不明白妻的话是啥意思。但他知道,她不仅仅是为了娃当兵才起这名儿的。

竹子端水进来了。他说:“我前天到县上,昨儿到镇上大姑家,行李都放在姑家了。”

竹子说:“洗吧,换换衣裳。”

他看了看自己那浑身泥水的军衣,心里难受得没法说。

他换了一身发白的工作服,这是他入伍前的衣裳。

他走进上房,娘、媳都坐着,看着他。他也看她们一眼,便把头低下了。她俩没有让他坐,不似往常那样儿,从部队探亲回来了,天大的喜事一般。今儿,娘、媳没有一个问他吃饭没有。他已经从早上到现在没有吃饭了。她们只是一个劲地、不相识一样地盯着他。

他心里螨螨地动,自个儿拿凳坐下了。

雨直下,屋里闷得人心慌。他把头勾下去。一家三人,闷闷地坐着,谁也不吭声。

久了,他问:“干爹不在家?”

“在。”竹子答,声音极轻。

“我给他买了个皮袄。”他说。

“他不会要。”娘答。

又都没话了。好似空气冷冻了,结了冰,叫人心寒。

这回,是娘先开口:“柱子……”

他抬起头。

“他们说的……当真?”

他嘴唇绷成一条线,望望娘,又望望妻,好一会儿不说话,只是又把头勾下去,深深地耷拉着。他知道她们问的啥。在他住院期间,有三个老乡探过家。瞒是瞒不过去的,可他没勇气说句话,或点一下头。他的脸下面,脚地上,相距几指远,有两块水痕。他哭了。

不知沉闷着过了多久,竹子说:“报上登的……不是你?”

他没有抬头,轻声答:“我在县上听说了,误会了,重名重姓……”那声音好像不是他说的,而是从遥远的地方传过来的。完了,他又补充说明:“叫梁柱的人多得很。”

四十二

入夜,雨停了。天上有亮色,要晴的样儿。

他和竹子躺在床上,中间隔着娃,仿佛隔着一座山,把夫妻间的一切都给隔断了。

灯亮着。竹子在望房顶。他看看房顶,那上面什么也没有。

好一会儿过去了,她翻个身,留给他个后背儿。他瞅瞅她那曾经极为熟悉的圆圆的肩头儿,白白亮亮的。头发散乱地披下来,流在枕头上,有一股温热的味儿刺激着他。他心里又烦又乱,极想做些夫妻间的事。他动了一下身子。

竹子说:“睡吧,别弄醒了娃儿。”声音淡淡的。

他心里有些冷。身上的燥热没有了。

竹子把灯拉灭了。屋里一团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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