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中灯火明灭恰到好处,灯下女子素衫披肩,长发半挽,素手运毫笔走龙蛇,仿若那双手,本就该在墨香里纠缠。
宫中不缺富有才情的女子,只是她们的才与情,不过是为了换取荣华的手段。而唯独灯下凝神的女子,只是为了描字而描字。
砚台微干,瞿良邪头也不抬浅浅吩咐,“沁儿,研墨。”片刻后,一双苍劲大手拾起案上松山墨快,细细研了起来。
她抬首,撞见的是龙飞祥云的长袍,飘逸尖梢的下巴,淡扫霜露的薄唇,以及一双染尽沧桑却分明温柔的眸子。
“皇上!”她呆呆地唤了一声,狼毫脱手而出,在宣纸上染了大片墨色。
“可惜!”墨珏低声叹道:“可惜了这么好的字,毁了。”
彼时瞿良邪方收神采,拾笔搁下,转身俸了茶:“皇上怎的这个时辰来了?”
“今日发生的事情,不打算同朕解释一下吗?”他声音平稳,难辨喜怒,阴柔眼眸掩在极盛灯火的阴影里。
“皇上想听什么?”瞿良邪微愣,随即又恢复了淡漠表情。
看着灯下表情淡漠的女子,墨珏一时无话,脸色也稍微沉了下来,坐到一旁,“听你想说的。”
瞿良邪让沁儿收了笔墨,又吩咐采追去沏茶,见君王正盛气凌人地端坐在主位上,眼中闪着凉凉的冷意。她微蹙了眉头,过去行了一礼,“今日皇后在福蕊宫中了醉心花的毒,前头祥嫔的饭食中亦有这毒物,而臣妾所使用的醉心珍珠膏中,便含有此种毒。”
盯着她看了良久,墨珏闭了闭眼,语气中有一丝无奈,“你该知道朕不是想听这个!”
君王话中的意思,瞿良邪如何不明白,脸色白了一瞬,又恢复了常色。深吸一口气,迎上墨珏阴柔的目光,不卑不亢道:“妾身知晓的,便只有这个!”
不等墨珏回答,她冷笑道:“妾身实在想不出此事还有何人能为,公孙贵妃吗?”
墨珏被她讥讽的无言以对,此事明摆着便是公孙玲珑所为,就算查出个水落石出,也不过白白平添风波,只要公孙家族的势力一日不削减,公孙玲珑便动不得。
见他面露不甘,瞿良邪凉凉道:“此事太后有言,不愿让皇上与公孙贵妃操心,妾身自当为皇上分忧。”
墨珏恍然醒悟一般,抬首看着瞿良邪脸上的讽笑,竟觉更加烦闷。“如果此事败露,你且如何?”
瞿良邪自然想过这个问题,谋害皇后的罪名,当诛。但她只是浅浅一笑,“后宫向来是是非之地,只要我在这福蕊宫中一日,这样的事情便会源源不断地发生。”
“你想说什么?”墨珏蹙眉。
瞿良邪认真道,“既然当初妾身选择搅和进这个巨大的漩涡,自然做好了完全的准备,只要皇上信任妾身,妾身便无所畏惧。”
“朕信你。”很久之后,传来墨珏的声音,虽然很轻,却掷地有声。这个女人太过要强,要强的不需要依靠任何人。
瞿良邪却勾了勾嘴角,虽说天子一言胜过千万,可谁知今后他是否还记得今日说过的话?
听着外头更声连响,竟是到了凌晨,君王方才起身辞去。
空旷殿中,素袄女子素手挑灭灯火,倚在窗畔看夜朦胧。
皇后中毒一事,最终因太后出面而从后宫风云中抹掉,太医叶云后来回禀,皇后所中醉心花粉分量极轻,本不致那般严重,只是她常年以药物养着身体,在身体里沉淀了些许毒性,与醉心花粉的毒一处反应,才一发不可收拾。
瞿良邪淡淡应了一声,便将此事丢开去了,眼下,她还有更重要的事,那便是想办法去罪庭一趟。
只因祥嫔曾经说过,要她得空去罪庭瞧瞧,临终前留下的藏尾诗句,三年前登闻鼓一事,到底含沙射影了什么?琏哥哥的死因,究竟如何?
“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轻轻吟着古书上的句子,瞿良邪忆起昔年有相师为她算命,说她此生姻缘多舛,若能安守闺阁一生无大悲大喜,则保平安无虞。若锋芒太露,妄动尘心,则定不能善终。
她搁下手中的书,隔着雕花窗柩上的软烟罗纱往外望去,庭中几株水荷在六月烈阳下,绽出极致的明艳。两旁是杨柳**,衬着蔷薇花开遍的竹篱笆,以此一角勾出这座王城的繁华。
而在这片繁华中,一身简约白衣的她,显得如此单调。
三年前她嫁到蜀地,那一年十里红妆还未吹开六月的荷花,鸳鸯花轿还未进入蜀地,她的夫君--蜀地的藩王墨琏,因病去世。
她甚至来不及见那人最后一面,人到蜀地时,棺木已经早早入土下葬。
原本,她满心欢喜地等着,等待着入蜀的日子临近,等待着和那人朝夕相处,可所有人都说,她的琏哥哥病逝了,那个温润如玉的人啊,就那么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她。
除了一枚血色勾月玉佩留给她作为追忆,除了一个先蜀王妃的名头,她什么都没有。留下。
六月暖风拂过池畔杨柳,撩的人困意拳拳。瞿良邪正待起身去榻上浅眠片刻,却见沁儿带着一抹湖绿倩影并一众丫头自庭院中匆匆而来,那身影十分熟悉。
她心中一动,刚起的身子又坐了下去,又惊又喜。
“小姐,小姐,你看谁来了!”还在庭院里,沁儿便欢呼起来了,话音方落,她已经带着那人入了殿,“是刘夫人来了,刘夫人来了!”
瞿良邪点点头,起身迎了那贵妇入座,笑自心尖起,“没曾想竟然能在宫里遇见姐姐。”
来的这位,不是旁人,正是现蜀地藩王墨谆的生母刘氏。
墨琏没有嫡子,去世后本该由长子墨谆继承藩位,奈何墨谆生母刘氏身份比不得旁的夫人,母子二人险些死于非命。
因着瞿良邪的到来,救了二人性命,并倚着是首辅瞿铭的掌上明珠,扶持墨谆继位。
墨谆继位后,尊生母刘氏为左太夫人,尊瞿良邪为上太夫人。
因墨谆继位之时不过十岁,由两位太夫人摄政,瞿良邪自小受父亲瞿铭熏陶,于政见上颇有见地,是以得保蜀地清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