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墨珏,瞿良邪倚在门边凉凉一笑,叫来珍珠道:“抓了楚岁的人要秦攀弃保古知卑,虽然不知道他们用意为何,但这无意中反而帮了本宫一把,叫兄长与我站在一条线上。皇上去了阮荷行宫,带走朝中过半的官员,倒是给了我们机会。”
珍珠不解,“主子答应秦攀保住楚岁和古知卑,如今连对手是谁都不知道,即便皇上离开殷都,对我们而言,又有什么好处?”
瞿良邪笑着转身进屋,行至案边书了几封信,一一装入信封,又列出一张名单。“你按照这张单子上的顺序,将这些信逐一送到那些大臣府中。”
珍珠一一看过名单,更觉奇怪,“秦攀回来后,属下就去调查过,这些人明面口碑良好,实则暗地里做了不少的事,还是没被翻出来,也给主子看过了。何况那些事情皇上已经知情,便是主子要威胁他们,怕也起不了作用啊。”
“秦攀上的那道折子,朝中人心惶惶,皇上虽选择宽恕他们,但人一旦做了亏心事,最怕鬼敲门。他们落下这些把柄在皇帝手中,等同头上悬了一把随时要他们性命的剑,这样的人,只要有人向他们抛出一根橄榄枝,他们会像落水的蚂蚱,会紧紧抓住这根救命的稻草。”
瞿良邪语音一顿,冷冷笑道:“本宫虽然手段阴狠,却也不屑与这班人为伍,只不过是要他们自乱阵脚。朝局混乱起来,最得意的自然是幕后操控这一切的人。即便揪不出人来,也可趁此机会正本清源,还大钊一个明堂。”
她说着说着,又是一叹,“我虽答应兄长要保古知卑老爷子,此次怕要失言了。”
要治崇焕,势必要将当年他们作弊一事翻出,古知卑虽是奉了先帝的命令,但他作为执行者,肯定逃不脱罪责。何况以他的为人,怎会将先帝抬出来?
“再过两月,便是三年一度的科举了。”她抬首遥遥看着初生的暖阳,柔柔眼眸中倒映蓬勃朝气,眼底深处,却是一团化不开的阴霾。“但愿崇嫔能坚持到那个时候。”
珍珠闻言心中一震,大钊入仕为官主要依靠科举择材,多少寒门学子苦读诗书只盼一朝高中,出人头地。他们对那些科场舞弊自当万分痛恶,主子选择这个时候将崇焕等人武举弊案拖出,是要利用天下学子的舆论,逼迫皇上妥协呢。
她深深地看了倚在窗前女子一眼,分明她对皇上是有情的,却为了谆王爷一事,对君王处处相逼。
有时候,真的不懂这个女子脑海中想的是些什么。
她正想着,瞿良邪又问道:“楚岁的事情,还没有任何消息吗?”
珍珠汗颜地摇了摇头,“属下带着人几乎将殷都周边都翻了过来,陆姑娘也请了道上的人帮忙,一无所获。”
“难为你了。”珍珠的实力瞿良邪的是清楚的,只因不知道是谁绑走了楚岁,没有方向,追查起来自然有了难度。“对方对朝中格局十分清楚,也该调查的清楚,惹急了秦攀对他们是百害而无一利,古知卑一日不倒,楚岁就是安全的。你们慢慢查去便是,替我递个拜帖去古府。”
珍珠看了看她小腹,劝阻的话到了嘴边又噎了下去,将那些书信收入怀中,坚定地说道:“且等属下将这些书信投出去,与主子一道去。”
瞿良邪点点头,如今有了身孕,即便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腹中孩儿紧三分心。
珍珠便先出去办事,半个时辰后方回来,秋月正为瞿良邪梳洗。
许久不着盛装,瞿良邪看着镜中浓妆艳抹的自己,愈发觉着陌生了。见珍珠回来,问道:“拜帖可递到古府了?”
“递进去了,古知卑在府上等着主子。”
瞿良邪拾起案上一柄凤头金步摇斜斜插在鬓发间,瞬时添了几分英气,待秋月将耳坠挂上,她起身理了理降红的袖口,眼中绽放一丝柔到了极致的精光,“走吧。”
秋月搀着她出门,撑起了晕染腊梅的纸上,如火的烈阳将纸上鲜红欲滴的梅花投射在她裙裾间,将一袭大红的衣裳染的更加鲜艳夺目。
她的步子沉而缓慢,每一个都小心翼翼,双手不自觉地护着小腹,一脸的沉重。
古知卑大半辈子都耗在查案断案上,风烛残年仍旧独守空房。只因他一生不畏强权,得罪的人太多,怕累及家中亲人。
接到瞿良邪拜帖时,他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叫来老管家,将府中下人尽数遣散,独自一人在后院凉亭上煮茶。
瞿良邪到时,小火炉上的茶水刚沸,滋啦啦地往外冒着泡。
古知卑提起水壶,将沸水倒入搁了茶叶的瓷杯中,冲了水的茶叶有重量,是在底下闹腾片刻,便又安静下来。茶水渐渐青黄,香气四溢,在寂静的院子中缭绕开。
他抬了一杯放到对面,头也不抬地说道:“娘娘站着不累么?”
瞿良邪笑着坐下,“老爷子不开口,本宫再累也不敢坐。”她垂首看了看杯中茶,又环视了四周清冷景色,“今日府上,格外冷清呢。”
“人再多,又有什么用?”古知卑给自己冲了一杯,漠然地看着瞿良邪,“老夫很想知道,这天下间,有什么是娘娘不敢的?或者说,有什么是你做不到的?”
瞿良邪抚着杯沿的手僵了一下,神色暗了暗,“生死人肉白骨。”
这简单的六个字,却是她此生最大的无奈,她能算尽天下人,却也只能眼睁睁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离她而去。
她回答的这样敷衍,却又这样叫古知卑无言以对。
生死,大概是人世间最公平的一件事。
瞿良邪端起茶杯饮了口茶,茶香在唇齿间缠绕,恰似三月里的花开的芬芳,叫人心旷神怡。她搁下茶杯,细细打量对面的古知卑。
不过两月不见,老人鬓发又霜白了不少。那眉宇间的皱纹也添了两条,双眼犹如被蒙上了一层白雾,将他一生的睿智都掩了干净。
半晌,她抚了抚自己的鬓发,遥遥望着远山岫云,问道:“老爷子虽退隐多时,对殷都的事情却仍旧洞若观火。兄长是你一手带出来的,他对你的情义,不比任何人浅。”
“秦攀的性子,重情重义固然是好,但又太过固执,不懂得取舍。”古知卑微微一叹,秦攀与他虽无师徒之名,但他心中却是将他当做唯一的弟子,一身破案技巧倾囊相授。
瞿良邪柔柔地笑开,“所以,我们需要帮他做出选择。”
古知卑垂首不言,楚岁的身世他清楚,当年殷都登闻鼓一案,他也参与其中,亲眼看着秦攀的崩溃,以及他极力保下楚岁的决心。愧疚,加上这么多年的朝夕相对,足以令那个血气方刚的男儿动情。
而这份情,能救人,也能害人。
“他若知道你这样做,你们师兄妹的情分,怕是保不住了。”即便瞿良邪不来这一趟,古知卑也早做了打算,之所以一直没有动,等的就是瞿良邪来找他。
而这个女子,但真没有辜负他的期望,她就这样踩着朝阳、带着柔柔的笑容登临了这座空府。
瞿良邪闻言细细地想去,自从蜀地回到殷都,自己和秦攀之间发生了多少争执?那些大大小小的分歧早已经将昔日的情分蒙上了一层灰,而只要秦攀还在朝堂,自己还行在这条道上,他们之间的分歧就会越来越大,到最后分道扬镳、更甚者背道而驰。
但她没得选,秦攀也没得选。
她有她要复的仇,秦攀有他要坚守的信义,或许别人眼里各退一步海阔天空,但二人心中都明白,他们只能认准自己的方向前进,哪怕前路布满荆棘,哪怕此去无回,他们也不能后退,甚至不能稍有胆怯。
一旦退后一步,他们只会跌入万丈深渊,尸骨无存。
枝头一声布谷啼叫,将瞿良邪的神思唤了回来,她略定定神,浅笑着问道:“老爷子可有什么愿望?晚辈一定为你完成。”
“老夫一生无妻无子,唯一的成就,恐怕只有一个登闻院。”古知卑长叹一声,用一种近乎恳求的眼神看着眼前的女子,“如果可以,娘娘能替老夫保全它吗?”
登闻院专查朝中大案,得罪的人不可计数,秦攀任院首这些时候,若非古知卑暗中为他周旋,登闻院岂能这样太平。一旦他去,那些一直对登闻院虎视眈眈的人,还不将登闻院的人一个个生吞活剥了。
瞿良邪明白古知卑的执念,“大人放心,本宫一定为你保住登闻院。”她又垂首饮了口茶,水温流失,茶香也就淡了。她搁下茶杯起身,朝古知卑遥遥弯腰作揖,沉声道:“多谢老爷子成全。”
古知卑仰头,将杯中的茶一饮而尽,起身环视了院中翠绿景色,缓步朝内院走去。
枝头布谷鸟声声泣血,仿佛在为他这一条不归路啼叫。
半晌,珍珠上前将瞿良邪扶了起来,“长久弯腰对孩子不好。”
瞿良邪垂首看了看小腹,伸手抚了抚,眼中杂着一丝悲怜,“他若知道母亲是个这样心思狠毒的人,大抵也不愿来到这个世上吧。”
珍珠无言以对,看了看日头,道:“等下日头烈了热,主子先回去吧。”
二人这便折回瞿府,直至半夜,传来古知卑病疫的消息,瞿良邪捏着那把才做好的宫扇,五指用力,半晌无声。
崇焕三人当年的事情除了先帝与古知卑,剩下的便只剩下大将军梁德忠,而他远在边塞镇关,无论如何皇上是不会将他牵涉其中的。
这件事情要想圆满解决,就只能由他们三人自己扛着。
她正絮絮想着,却见秋月匆匆跑了进来,说是秦攀来了。
她话音还没落下,外头便传来了匆匆脚步声。
瞿良邪转身望去,只见秦攀满面愤懑,双眸猩红,也不知是悲伤多一些,还是愤怒多一些。
他直直地盯着瞿良邪,一字一顿道:“你不是说过,会保他的吗?楚岁和老爷子,你说你能保住他们的!”
秦攀的愤怒与悲伤在瞿良邪的意料之中,只是没想到他来的这么快,几乎是老爷子死的一瞬间,他便赶来了瞿府。
“生老病死岂是我……”
“前两日我才去瞧过老爷子,他身体硬朗,又无急症,怎么这个时候就死了?若但真是生老病死也罢,他退隐多年,早已不过问世事,究竟什么地方阻拦了皇贵妃的大义,非要你置她于死地不可?”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秦攀心中早已将古知卑当做亲人,李守义的死已经叫他心中郁结难舒,如今又去了一个古知卑……
他看着眼前一脸漠然的女子,所有的不满瞬间涌了上来,“瞿良邪,从前我以为你行的自己的道,只是心肠硬了些,但你也是老师门下出来的,心中还存善意。我也信你得饶人处且饶人,所以你说要护着楚岁和老爷子,我但真以为你要护着他们,不曾有半分的疑心……”
“可我怎就忘了,今时不同往日,你手中的权势早已叫你迷失了方向,说什么逼不得已,不过是你蛇蝎心肠的借口。”
面对这些千篇一律的指责,瞿良邪仍旧满脸漠然,只是眼中蕴出一丝怜悯。她昂首看着眼前的七尺男子,究竟多深多痛,才能叫他脱口说出这样的话?
“兄长悲伤过度,歇歇吧。”她转身倒了一杯茶,递到秦攀面前,仍旧面无表情,“生死有命。”
‘啪’
秦攀抬手便将茶杯打落,落在地上的碎瓷溅开一地,割破了瞿良邪轻容纱的裙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