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宫女通禀,说秦朗等候召见。
苏晗即刻命人传唤。坐在案前,喝了一杯茶,看到秦朗的身影。沉稳的步调,清雅的容颜,从容的神色,眼里却闪着一丝荒凉。他该是知道她痛恨他的,应是认定了她会置他于死地。的确,她曾认为,“罪该万死”这四字用在他身上再合适不过。
秦朗止住脚步,撩袍跪倒,行大礼参拜。
苏晗等他礼毕,淡淡道:“平身。”
秦朗因为意外而迟疑片刻,之后才缓缓起身站定。
苏晗问道:“你扪心自问,可有罪?可该死?”
秦朗语声带着几分沙哑:“之于皇后娘娘,草民万死难辞其咎,之于骁骑营众将士,亦有着滔天大罪。”
“可知我恨你?”
“草民知晓。”
“可知我可能迁怒于你的亲人?”
秦朗仍是缓声接道:“草民知晓。”只是语声多了几分悲凉。
苏晗再问:“你为何如此?”
“为了早日结束民不聊生的日子,为了边关将士早日得到该有的粮饷,而不是直到深冬仍无暖身御寒的衣物。”秦朗缓缓抬起头来,平静地望向苏晗,“渝龙如此,想来天下已是处处如此。三千人,再加上草民与家母两条命,值得。草民有愧,一直愧对皇后娘娘,之于日后安享太平的天下人,草民无愧,亦无罪。”
“好。”苏晗冷冷一笑,起身趋步到他近前,目光宛若刀锋,“你素来孝敬,我便全了你的孝心,来日让你母子团聚,同赴黄泉路。”
秦朗痛苦地闭了闭眼睛,却没开口说什么。
苏晗转而问道:“军中生涯如何?”
“军中苦,军中寂寞。耐得住的,心胸日益开阔;耐不住的,便会做下错事。”秦朗低下头去,“草民在边关生活两年,有大半光阴都想着借酒消愁,亦曾想过去城内寻欢作乐……草民曾误解皇后娘娘,亦是死罪之一。”
他什么都明白了,他能将生死置之度外。他从头至尾有痛苦却无惧怕,只有真正抱了必死之心的人,才会这样从容。
睿智如他,在赶来京城之前,便能想见到她会因为骁骑营的覆灭而恨毒了他。他不是没有别的选择,留在渝龙,可保命;等在城外投靠楚云铮,亦可保命。可他还是进了京城,说服了蓝辉祖,促成了速战速决的结局。
苏晗回身落座,问道:“临死之前,有何遗愿?”
“只求皇后娘娘隆恩,命兵部补齐亏欠渝龙将士的饷银。他们也有妻儿老小,需得他们的饷银才能度日。”秦朗拱手道,“草民与他们相伴两年岁月,也就心急了些,还望皇后娘娘海涵。”
苏晗笑得苦涩,“原来你也有不能将天下将士一视同仁的时候。”
秦朗承认,“草民不能,是以,也就分外明白皇后娘娘心里的苦。”
“可你还是那么做了。”苏晗抬手抚额,“应是注定,不论你恨我与否,都是我与骁骑营的克星。”
秦朗默认。
“你回去吧。”苏晗无力地挥手,“换身孝服,明日起,去为骁骑营众人守陵。七日后,看皇上如何安置你。”
秦朗抬头,面露震惊。
“前朝你我的恩怨,已是过眼云烟。而如今,你是心怀天下的人物,若把你杀了,如何服众?日后若是为官,小心行事,要记得,我恨你,每时每刻都会寻找你的错处。”思及他方才所说之事,苏晗又道,“边关将士的饷银,我会转告皇上,请他额外隆恩,速速将粮饷送去。”
秦朗叩头谢恩,退出长乐宫,一直被压抑的情绪在心里翻腾起来,眼角有些湿润,因了转危为安,因了苏晗的宽恕,更因了骁骑营那些年轻的生命。
那年离开京城去边关之前,楚云铮为苏晗澄清误会的同时,让他全程目睹,他才知自己因为头脑发热便生出的误会、憎恶有多可笑、有多愚蠢。而到了边关之后,与自己交情不错的人之中,也有因为挨不住军中的寂寞而去行苟且之事而被斩首示众的。那时才知,触犯军法的人未必就不是品行端正的人,只是军中太苦,酒后头脑一发热便会惹下事关生死的罪行。就是他自己,偶尔也不是没想过到渝龙城内寻欢作乐的。
而捱得住寂寞的将士,都是可敬的。他亦因此知道,最精锐的骁骑营就是军法最为严明、最值得人尊敬的一支队伍,看着那些人死在自己面前的时候,他何尝不是如同万箭穿心。
只是他想,值得,京城的征战能够早些落幕,天下各个地方的战乱、疾苦就能够早些结束。
愧疚,却不悔。
在那条歹毒的计策得到蓝辉祖支持的时候,他是感激之前与苏晗的诸多风波的,因为那些风波,蓝辉祖才会认定他是这天下最为痛恨苏晗的人,能不假思索地采纳他的计策。
是,就如苏晗所言,似是注定,他是骁骑营和苏晗的克星,他该死。其实怎么也没想到,苏晗会宽恕自己,因为他了解军中的友情有多深厚有多可贵。可是,为了天下大义,为了不让楚云铮身上留下污点,苏晗还是宽恕了他。
巾帼红颜到如今的母仪天下,苏晗当之无愧。
妻如此,她的夫君自然亦是当之无愧的人中之龙。他想,他除了得到不曾料想到的恩赐,想看到的太平盛世亦是指日可待之事。
他深吸一口气,快步走向宫外。是,他该去为骁骑营众人守陵,该好好地和他们诉说自己的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