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青
和朱铃铃见面是上星期就约定的，佳娜根本就不想去见这个面，她实在是被逼无奈。她无数次设想过赴这个约的情形，当她在礼拜二下午走进香格里拉饭店的时候，心里还是一阵忐忑，差一点就要打退堂鼓。
佳娜一向认为自己是个不怕事的人，不但她这么认为，丈夫刘文正也同样这么认为，甚至更加高看她一眼。在辞职前她当过八年记者，算得上是资深了，而且她当的还是豁得出脸去的娱记。职业的素养使她不怵见生人，而且几乎就像出自本能那样能在第一时间吸引对方的注意力并且抢占到有利地形。八年间她应付自如，如鱼得水，在业内混得颇有名气。不过去见朱铃铃还是让她心生畏惧，她完全没有把握自己能够把控局面，她十分清楚这是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情，而且随时可能陷入自取其辱的境地。然而她却只得硬着头皮上——对她来说这是一场婚姻保卫战，她没有退缩的余地。一个星期前刘文正毫无预兆地向她坦白了他和朱铃铃之间的私情，简直就像一个焦雷劈在她头上。这还没完，他又苦苦哀求她出面帮他解围。他反复跟她说自己被逼无奈实在是没招了——朱铃铃拿走了他一个性命攸关的硬盘逼他给她承诺，现在只有她出马才能救他。她愤怒、委屈、失落、心灰意冷，头脑里闪现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跟他离婚，快刀斩乱麻一了百了，但她很快就冷静下来，觉得不应该这么冲动。毕竟离婚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他们结婚十二年，除了有一个富足舒适的家，还有共同的朋友圈和默契的生活习惯，让她亲手打碎这一切，她实在是狠不下心来。尤其是想到女儿妞子小小年纪就没有一个完整的家，很可能会像她小时候那样成为家里多余的人，她更是心如刀割。最关键的是她无法想象从此跟刘文正分道扬镳视同陌路。在过了暗无天日的一个星期后，她想明白自己不能因为别人的侵入就主动出局，她不能让小三轻而易举就遂了心愿。她主动结束了冷战，并且答应刘文正去替他要回硬盘。
佳娜自己都弄不清楚刘文正和她怎么不知不觉就成了这种依赖和被依赖的关系。她承认在某种程度上这是她一手造成的，她对他过于迁就和宽容，甚至到了纵容的地步，她反思自己确实是爱他爱过了头。他们是大学同学，也是彼此的初恋，在见第一面的时候他们就相互属意，是真正的一见钟情。然而他们如胶似漆地好了一年之后，因为一次小小的龃龉而分手。刘文正很快和一位学姐恋爱，她则被几位学哥热情地追求。他们尽管还在同一个课堂里上课，但却似乎属于不同的星系。大学毕业之后，刘文正很快和学姐结婚，佳娜嫁给了单位里的一个同事，随后两人几乎断了联系，他们各自都认为此生再不可能有太多的交集。然而他们都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结束了第一次婚姻。某天他们在车水马龙人潮涌动的王府井大街不期而遇，他们站在街头简短地聊了几分钟，相约找时间再见。就这样一次偶然的相遇，竟然是命运给他们的一次机会。他们在几天之后见面，两个人都恍若昨天重来。他们再次堕入情网，这次和上次青涩的初恋完全不同，两个人都有了经历，也都变得成熟，最主要的是他们都认为自己懂得了珍惜。结婚十二年，他们夫唱妇随，用老话说两口子都没红过脸，就连“七年之痒”都既没痛也没痒平平安安地度过了。或许因为是失而复得，佳娜对刘文正倍加珍爱，她把他照顾得无微不至，拿他就当个孩子一般，而刘文正也真的就像一个被惯坏的孩子那样充分享受她泛滥的母爱。这似乎成了他们夫妻间的一种模式。这次也是一样，佳娜在经受了当头一棒之后顾不得自怨自艾，她就像中了蛊一般，带着母亲的气息责无旁贷般地去替刘文正冲锋陷阵排忧解难。
出门之前佳娜十分精心地打扮了自己。她一直拿不定主意穿什么衣服，她想若是穿得很正式未免太把朱铃铃当回事儿了，可要是穿得太随便她又担心朱铃铃真把她当成一个蓬头垢面的黄脸婆。想来想去，她还是穿了自己最得意的一件织锦缎手工苏绣短旗袍，头发梳起来盘在脑后，还特意戴上了那副满天星的钻石耳环。这是她高规格的盛装，淡出江湖两三年，她已经很少下这么大功夫打扮自己。
她挑了个靠窗的沙发坐下来，香格里拉饭店的咖啡厅是她喜欢的地方，和大堂连成一体的开放式空间让她觉得通透和敞亮，每次来这里她都感到舒适和轻松，然而，这一次却大不一样，她的心情紧张而混乱。这个时间咖啡厅的人不多，放眼四顾，没有一个和朱铃铃年纪相仿的人。她的心情放松了一点，她早来就是为了让自己能够平静和松弛下来，她不想让对方看到自己的仓皇和狼狈，她希望在对手眼里自己稳如泰山，就像身怀绝技的武功高手，气定神闲，不怒自威，首先在气势上把她压倒。她暗自给自己打气，这一仗只能打胜不能打败。
快两点了，这是她们约好的见面时间。平常这个时候她一般都在午睡，这是她认为的家庭主妇的福利，也很为拥有这样的福利得意。有时候这一觉她会睡得很长，反正只要在放学时间去学校把妞子接回家就行。她相信睡觉能够养颜，她明显感觉到不上班这两三年要比上班那会儿气色好得多，皮肤也变细腻了。今天因为赶着出来，她没有睡午觉，略有几分困乏，加上有一种如同赶赴考场的紧张，让她隐约有一点头晕和心悸。服务生过来问她喝什么，她本想等朱铃铃来了一起点，这是她习惯的礼貌，但略一转念，她还是给自己点了一杯现磨咖啡。
两点十分，朱铃铃还没有到，她忍不住朝大门口张望。她望着从旋转门走进来的形形色色的女人，暗暗判断着哪一个会是朱铃铃。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正是在以刘文正的眼光审视和筛选那些素昧平生的年轻女人，心里涌过一阵沮丧。她差点被这股浊流击溃。服务生恰到好处地给她送来了热腾腾的咖啡，她转回脸，努力调整了心情。
她刚喝了两口咖啡，感觉侧后方有个阴影慢慢移过来笼罩了桌面，她立马意识到自己等的人来了。
她们短兵相接地相互打量同样不动声色。简短的打招呼之后她们面对面坐下来，佳娜立刻想到谈判桌上的甲方乙方。她想象中的朱铃铃应该更加年轻艳丽，而且应该打扮入时，而眼前这个穿着白T恤水洗布牛仔裤扎着马尾辫相貌平平而且看上去有几分憔悴的女孩多少让她有点失望，不过也让她心理上略占上风。
朱铃铃为自己的迟到道了一声歉，服务生朝她们这桌走来，佳娜抢在服务生之前问她想喝点什么。朱铃铃看一眼她面前放着的咖啡，好像故意要避开跟她相同的选择，她随口点了可口可乐。
“你很忙吧？”佳娜尽量说得语调柔和，她不知道这算不算恰当的开场白。她实在是找不到合适的话跟她说，没话找话让她尴尬，但总归也不能冷场。
“呃，还好吧……这是一星期当中最不忙的一天。”朱铃铃淡淡地回答，仿佛小心翼翼地规划着语句，尽量就事论事，不往里面加进任何一点多余的内容，可就是这样，这句话似乎还是泄露了很多信息。她刚一说出，脸就唰地红了。佳娜也差点脸红，她立马下意识地想到每到这一天老公称忙不归的症结所在。
佳娜脑子忽然出现了短路，她不知道跟朱铃铃该怎么往下谈。如果直截了当说，那些话她真说不出口，也怕她拂袖而去，那等于什么事情也没有解决，那她就算白来了；可是让她兜着圈子就像当年笼络明星那样不遗余力地去铺排讨好，她是绝无兴致的，也觉得不值当。她进退两难，忽然对刘文正生出一肚子的怨气。
服务生送来可乐，朱铃铃端起来大喝了一口，她似乎真的很渴。佳娜判断她倒是个不装的人，或者说连装都没有学会。于是她简洁地说：“你知道我要跟你说什么吧？”
朱铃铃突然被呛了一下，她放下可乐，两眼望着她，脸上闪过惊恐的神色，活像一只被追捕的兔子。“我不知道。”说出这句话之后她马上慌乱地更正，“您是要跟我说那件事吧？”
佳娜嘴角卷起一个似有若无的笑容，心想就这么点子料，也敢吃到别人锅里去。
她做出心平气和的姿态说：“我不是来找你吵架的，也不是来找你出气的，我只想跟你好好聊聊。”
“可以啊。”朱铃铃说，她态度淡淡的，不过没有了先前的惊恐不安，显得镇定很多。
佳娜心中冷笑，暗忖我怎么说你还怎么信啊。她问她：“能说说你和他是怎么一回事吗？”
说出这句话她自己都觉得这是明知故问，甚至于是故意找茬，她生怕朱铃铃会拒绝回答，没想到她竟然不紧不慢地说：“大约去年比这早些的时候，我和刘总去上海出差，说实话那时我跟他不熟，对他也没有感觉。他是大领导，高高在上，也不分管我们这片，我是临时被抽调过去帮忙的。刘总计划性很强，要求很高，而且特别严厉，说一不二，什么都要别人听他的，事情做得不能有丝毫偏差，当时我很不适应，跟他做得辛苦不说，而且因为没有自主权总是手忙脚乱。我觉得他就是一个霸道总裁，我都想好出完差就辞职。没想到那次我们的谈判非常成功，大家都特别高兴。他和我同机回来，和我聊了一路，我对他的印象完全变了。不过那次我们没事。之后深圳方面的项目他又点名叫我过去……就他和我，没有别人。”
这和刘文正对她说得完全一样，看来他没有撒谎。这倒是像他一贯的为人，他是不肯轻易撒谎的，他总说说谎话累，不值得他那样做。他就是这么强势和自负，让她既爱又恨。
“你不知道他是有家室的吗？”佳娜尽管没有疾言厉色，但还是没忍住单刀直入。
“我没想那么多。”朱铃铃几乎是下意识地避开了她的目光，低声辩解说，“自然而然就发生了，就是水到渠成，没容我多想。”
佳娜眼光虚虚地望着她，声音冷硬地说：“你把自己说得也太无辜了吧？”
朱铃铃像是被击中了要害，脸上的表情变得僵硬。她不说话，目光转到别处，做出防御的姿态。可她越是这样，在佳娜的眼里她越是不堪一击。
不过佳娜并不追击，她在忍辱负重的心情下保持着更有耐心的沉默。
就像是为了掩饰困窘，朱铃铃低下头去喝可乐，很快杯子就见了底。她放下空杯子，抬起脸，眼睛里蒙了一层泪花。她飞快地眨动着眼睛，竭力要把泪水憋回去，但眼睫毛上还是沾着细小的泪珠。她似乎是不得已打破沉默，语速很快地说：“刚开始我没想那么多，也没想要高攀大领导，当然就是我想高攀也未必高攀得上。我只想把自己的事情做好，能在领导面前表现一把、被领导赏识那当然是很高兴的，如果能有高层领导罩着那自然是求之不得的。后来我去分公司就是他一手安排的，我清楚凭我自己的努力至少三五年内是坐不到那么高的位子的。当然说实话他是很吸引我的，我和他那样也不仅仅是想在公司里能混得好点，不过我并没有想要拆散你们。”
“那后来呢？”佳娜不想跟她绕弯子，也觉得没必要跟她绕弯子。她不能让她看出自己的踌躇和畏缩，只想干净利落地把手中的牌打出去。早晨刘文正去上班前还特意叮嘱她不要跟“小朋友”来硬的，叫她尽量别伤着人家，她听得怒火中烧，心头百般不是滋味，不过她还是克制了自己，没有发火。在这件事情上她既然选择了容忍，她就得拿出容忍的胸怀。她本来就是个极能忍的人，这一次不过就是把底线放得更低。刘文正出门前小心翼翼地凑上来想拥抱她，一边还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她闪身躲开了他的拥抱，她实在没有心情像往日一样和他卿卿我我。但他却不顾她的拒绝，还是柔情蜜意地将她搂进了怀里。她虽然余怒未消，但已心软。她由衷地感叹他们彼此实在是太熟悉了，无论是言语还是眼神，一颦一笑，甚至一呼一吸都能精准地揣摩和感知对方，谁都知道什么时候该进一步，什么时候该退一步，他知道怎么哄她，她也总是吃哄。
她端坐着等待朱铃铃的回答，仿佛石化了一般。朱铃铃就像一个被责难的孩子，在她的压力下有点无所适从。突然她不知道从哪里来了一股勇气，就像是不顾一切地冲破防护网，跑进某个不设防的区域。她说：“我一点没想到过我会掉进去，说心里话不破坏别人的婚姻是我的底线，我不是说自己有多好，但我不是一个没有底线的人。我很小的时候父母离婚就是因为别人插足，所以我痛恨小三，我也一直恐惧婚姻。二十岁之前我都没有交过男朋友，我真的是非常害怕受伤。三年前我交了一个男朋友，我们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阶段，都见过双方父母了，也买了房子，就等一个差不多的时候去领证结婚。从深圳回来之后我跟他提出分手，他不肯，说他爱我，肯原谅我，希望我们还能结婚。拖了一段，我和他还是分了。我发现自己陷进去了，而且陷得很深。不瞒您说，有不少时候，或者说有许多时候，我感觉我是唯一的，我完全忘了还有您存在。当然，理智的时候我明白这不过是错觉。我不说是他骗了我，我只说是我自己骗了自己。”
她看不出有丝毫愧疚的意思，似乎还很委屈，佳娜并不生气，只是心里感觉有一块塌陷下去。他可不就是这样吗？和他认识之初他对她就呵护备至，甚至让她觉得他对她大包大揽。和他在一起这么多年，她已经记不清有多少深深打动她的浪漫和惊喜的时刻，让她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生活竟会是这样的。然而正因为如此，他突然向她坦言出轨令她如同坠落深渊一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