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时太小,看不懂,就丢下了。
母亲却津津乐道,常提《红楼梦》的名字,讲给我听。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她向我追述早先我家盛时的一些往事。我家曾有一个傍河依水的小花园,有小楼,有花木,大树很古老,百花竞放。爷爷很爱惜,也很得意,春秋花盛时节,各院年轻的女儿、少妇们,盛装打扮,花团锦簇,到园中去看花。母亲追述这些,就是为了一句话:“那时家里的姑娘媳妇们,穿的戴的,打扮的,真是好看极了!我们一群,一齐来到园子里,那真像《红楼梦》里的那么好,那么热闹……”
我听得很神往——可又似懂非懂。
但是,这种追述,对我来说,也就是一种熏陶。从此种下了很深的“缘”源因子。
我长大了,家境比母亲追述盛时的那年代更败落了,园子也被族中败家子弟拆毁卖了“材料”。
我上大学了……沦陷了……重返学校了……我在校学西语,志向是精通外语为了向世界介绍中华文化、文学名著——我在南开高中时,英文成绩就过得去了,英译冰心女士的小说……暗自立下一个志愿:准备英译《红楼梦》。我和黄裳是同屋同窗,每晚墙子河边散步,两人热烈讨论的主题不是别的——就是《红楼梦》。
经历沧桑,重返燕京大学,我已年龄“老大”,心情十分抑郁,落落寡合。这时,四哥祜昌在家乡读三哥泽昌的旧书,因三哥少年时是个小说迷,当然也就有《红楼梦》等有关的“闲书”。四哥因而重看起《红楼梦》来了,对作者曹雪芹之为人产生了强烈的兴趣与求知欲,就写信给我,希望我对他(雪芹)作一番考察。
这一封信不打紧,却一下子引发了我这个早先读不懂芹书的人的极大兴致,一头扎进了“红学”的无边乾坤世界里去了!
从那以后,我与四哥两个人在四十几年中,无有一时一刻不在为“考芹研红”而努力。什么困难险阻、挫折中伤,都没能使我们两人改变初衷,失去信念。
我与《红楼梦》的夙缘,始于家庭母教与手足之情,但更始于中华民族文化的极深至厚的培育灌溉。
再说我的母校燕京大学,没有那样的学术环境我是无法做“红学”功夫的,特别是那座了不起的图书馆,凡是我想用的书,那儿几乎一索即得,那藏书太富了!可是,只没有《红楼梦》的好版本。后来,经过我的提议与张伯驹先生的努力,使得珍贵的“庚辰本”成为馆中珍笈——彼时的情况,那种古钞本无一人重视,任其流落湮没,如不得入此名馆宝库,其命运真是不堪设想,难以揣量了。
“庚辰本”我得见的先是一部珍秘的照相本,已在我得见“甲戌本”之后。“甲戌本”是胡适先生的珍藏,世间首次复现的乾隆精钞朱批、未经高鹗等篡改的《石头记》原本,中华无价之宝。我与胡先生素昧平生,斗胆借阅,他竟立即托小说专家孙楷第先生捎给了我,报纸包着,上以浓朱笔写我的姓名和“燕京大学四楼”。那年暑假,我与四哥拿定主意,为保护纸已黄脆的原本,全力经营,钞出了一部副本。
后来,北平和平解放之前,情势不可预卜之际,我想把这珍本交还物主,因为人家胡先生自从借与我,从未催询过一字,这种对一个陌生的学生的信任,世上少有,我不能做不道德的“攘为己有”的昧心之事,就专程送还。到了东城东厂胡同一号,出来的是他的长公子,将书收到手中,我不入门而告辞。事后很多年方知:那时胡先生正要坐南京派来的专机飞离北平,临走只携带两部书,而这部古钞“甲戌本”竟是其中之一!
以后,台湾首先影印了它。这年适逢甲戌年,“甲戌本”诞生两百四十周年,台北寄来请柬,方知高校学府将于六月举行甲戌年纪念研讨大会。这不禁使我忆起了上述的种种事情。
我与四哥为了大汇校,写定一部真本,聚集了一些历年搜得的比较难得的本子,也包括胡适惠借的大字“戚序本”。未及“文革”,大约是“破四旧”时,四哥正在运用的那些本子全部被“抄”走了,至今不知被谁“中饱私囊”。母亲的那部“启蒙”的《石头记》,因为存在我处,却得以幸存,但是总不忍翻阅了。
我与《红楼梦》有夙缘。真是三生之幸。
自家的癖性
文人情趣,也是个大家喜欢的话题。其所以如此,或缘好奇探“秘”,或欲“求其友声”,也种种不一。这方面我倒不是不想谈一谈,但总嘀咕——先得够个文人,才有资格谈自己的情趣,而文人者,并非与一般知识分子乃至作家之群是同义词的,自己原不够个文人,又何必妄谈情趣?因此久未落笔。
友人有善诙谐者,向我说道,你就作为一名“准文人”、“候补文人”甚至“冒牌文人”也好,何必认真“鉴定”?就来谈谈嘛。经他一鼓舞,我的勇气果然“大幅度增升”了。
我这人兴趣广,嗜好杂,条理乱,不谈时倒不以为意,一谈时方知大不简单。虽不比一部“二十四史”,却也不知从何说起才是。
古文人似乎离不开琴棋书画,被人视为雅事,但雅过了分,已变为“俗套”了,一提起真觉太“酸”。我看还不如书剑二事,就无那股俗气味儿。老杜的名句“检书烧烛短,看剑引杯长”,写得真好!又古时书生,常说是“书剑飘零”——就是飘零也显得那么风流潇洒,定非俗物。
因此,窃慕于剑。我买了三把,一是龙泉的,木鞘,黄铜凿花护饰,钢与木皆本色,不电镀,不抹漆,不贼光刺目,我心甚喜。挂在墙上,大红丝穗子,那斜悬的剑姿,启人美感。有时抽出剑来舞上几下——“自造”的“剑法”,取其“意思到了”。比如陶元亮的琴,不张弦,不也是“意思到了”?又何必学会一套“青萍剑”呢?
提起琴,我与古琴、瑟、筝等无缘,交游名家室中常见,但未触过一下。而凡是“今”世(指我少年时)的“俗乐”,不拘弹拉吹敲,几乎所有民族乐器都弄过,丝竹二大类,只管子不能,因无那一段充沛惊人的气力。京剧的文场武场也都乱来不惧。还有津门特有的法鼓——大鼓、铙、钹、铛、镲为“五音”,都很“拿手”。我酷爱京、昆剧及大鼓曲艺,京剧还粉墨登场过,演《春秋配》、《玉堂春》、《虹霓关》的小生。
耳朵一坏,这一切都绝了缘。似乎老天不愿我那么胡闹,将我“改造”成一个“内向”、“面壁”的书呆子。
我从未落一个笨的称号,平生在学总是“名列前茅”、“鳌头独占”的,小时颖慧,“过目不忘”是丝毫不掺假的——可就有一样极拙极笨:不会下棋。走象棋,“马日相田”是懂的,但总难制敌取胜。不知为何,对这样去“钩心斗角”的耗费神思,觉得了无意味,只得敬而远之。
书画自幼皆喜涉笔,但不成“气候”,也都荒废放弃了。
——那剩下的还有什么吗?
答曰:有,不但有,还是不少。我酷爱民间工艺,过年过节的,孩童得以为宝的,我也喜而宝之。我这人有点怪,不喜欢“高档”、“精品”,职业工厂“生产”的那种“宫廷摆设”,有钱也不想买,莫说无钱了。那种东西工虽精细,可是越细味道越薄,全无魅力引动我。而民间的手工艺,泥垛的,纸糊的,其味无穷,可爱之至。旧时的年节庙会,棚摊路摆,人人买得起。可惜,这种宝物已很难见到了,每逢节日,总想寻个赏心悦意的小玩意儿——总是失望而归。心中有一段难言的惆怅之感。
我特别喜爱红烛、纸灯这种“过年”的东西。不用往远说,五六十年代北京街头,腊月底就有挑担子卖红灯的,秫秸细篾片圈成的八棱灯骨架,油得半透明的大红纸糊得挺挺的,在阳光下发出喜庆的光彩。白日买一个提着回家,路上引得小孩童睁大了眼,投以惊羡的目光。夜里点上,那微微晃动的内蕴而外溢的红光,真是一种人创的仙境。小孩们若打着红灯在院里走,远远地看去,美极了!
它和电灯的光亮、气氛、境界,是如此的不同。其理何在?愧非科学美学家,不能自问自解。
还有走马灯,迷人极了。民间巧手,用秫秸棍儿扎成一座楼阁,糊以白纸,中燃红蜡,火气上冲纸轮就能旋转起来——周围系着纸剪的“皮影”人子,男女文武,影映纸上,宛如相逐而行。小时面对此景,真如人间天上,神往意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