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坚
我以前不知道黑河就是黑龙江,现在知道了,黑河就在我面前,顺着台阶走下去,摸了摸,不冷,辽阔,缓慢。夏天,水呈浑黄色。当地人说,到秋天水就清了,清得发黑,所以叫它黑河。远方停着深棕色的船坞,好像在移动。对岸是俄罗斯,河坝上看不见人影,有一根烟囱懒洋洋地冒着烟,仿佛在思索。那国家在做什么,令人好奇。我们这边是灰色的水泥大坝,建筑林立,许多游客在张望对岸,为了让他们看得更清楚,还有人支起望远镜出租,五元钱看十分钟。夜晚短暂,就是黑夜降临,大地和天空之间也有一条裂缝,后面藏着一个装满光芒的箱子,令人神往,似乎有位守财奴拼命在关上他的金柜。忙碌到九十点钟,好不容易关起来,宇宙沦入黑暗里,星星如这箱子上的铆钉一般寂寥。但过不了多久,那箱子又裂开了,裂缝越来越大,光芒终于再次喷涌而出,弥漫整个天空。天光大亮时,才不过四点前后,已经有人牵着狼狗在大街中央漫步了。黑河的汽车不多,人还可以在街道中央走走,我也跟着走,但后背发虚,总是忍不住要回头看。
黑河对岸是俄罗斯的森林、平原、丘陵以及城市(布拉戈维申斯克)。此岸与彼岸是一个地区,无非被国家的概念隔开了。从俄罗斯那边看过来,黑河市也差不多,只是最近几年多了些色彩斑斓的建筑物,白桦林、灌木丛、玉米地、小麦地……依然是无边无际的。国家并不抽象,虽然在同一土地上,语言、风俗、文化都很不同,但有一样似乎并不因为国境线的存在而不同,那就是人们对生活的态度。看上去,此地的居民总是不慌不忙,漫不经心地钓着鱼,漫不经心地在河岸从早坐到晚,漫不经心地啃着一个玉米棒子去海兰街后面的菜街子溜达,甚至也漫不经心地上着班,没睡够似的(这意思并非他们不敬业,只是令人好奇的是,这个地方如此的欣欣向荣,但生活的节奏却慢腾腾的。)黑河人总是慢吞吞地走在街道上,迈着八字,甩着手,一副主人的架势。熟人和熟人见了面,不是说“吃了吗?”,而是说“遛遛?”,“遛着呢!”河岸上,时常可见人们搭起帐篷,坐在芦苇旁喝啤酒,说话。也有人在钓鱼,每次起竿,用的力都仿佛是要钓起整条大河,但出水总是小小的一条,仿佛扯下来一片树叶。每天都有人在黑龙江里游泳,他们从下游走到上游,跳下去,很快就被水流冲到下游。就像西绪弗斯,走上来又流下去,再走回来。这种游泳与通常锻炼身体的游泳不太一样,他们只是在玩,体验被水流卷走的快感,竭力克制着总是想一走了之,随波逐流,不知所终的冲动。下水很畅快,上岸很吃力,黑龙江令人依依不舍。总之,慢下来了,世界停在这里。任谁看一眼那无边无际没完没了的大地,那慢吞吞的不言不语的大河,都要叹一口气,忙个什么呢,悠着吧。
住在河对面的俄罗斯人一样悠闲,而且在无所事事上好像更甚。在黑河城里到处可以遇到这些身材壮硕、不修边幅的家伙,提着装满廉价日用品的大包,趿着拖鞋,在这里咬着大饼,在那边喝着啤酒,在一栋大楼里打保龄球,在另一栋大楼里吃自助餐。绝无外国人的隔膜感,在集市里钻来钻去,咧嘴大笑,对要价几十元人民币的衬衣讨价还价,对中国商人的小聪明不以为然。比较之下,中国人可是个个财大气粗,对这些廉价货不屑一顾。俄罗斯人绝无欧洲人普遍的那种自豪感(他们骨子里不认为自己是欧洲人,俄罗斯,欧罗巴,他们是这么想的。)倒有一种乡巴佬的天真神情,仿佛不是揣着护照,穿过海关,来自与美国有得一拼的俄罗斯,而是来自中国的某个乡下。据说黑河政府为鼓励俄罗斯人来黑河做生意,给了许多优惠政策,免税啦,廉租啦,但少有俄罗斯人来,整个黑河市没几个俄罗斯商人(至少我没看到)。倒是中国商人卖什么都打着俄罗斯的旗号,许多商店的招牌是俄语的,令俄国人惊讶而自豪,在他们那边,可没有汉语的招牌。到处充斥着冒牌货,这些货的质量其实并不那么差,为什么不能直接说就是中国货呢?与其他外国货相比,“俄罗斯制造”有什么吸引力呢?怀念前苏联?俄罗斯在日常用品的市场上真的是没有多少作为,恐怕只有邮票、鱼子酱、熊肉罐头、巧克力、望远镜、放大镜、军用呢子大衣是真的。俄罗斯的东西简单、粗笨,憨厚、诚实。也许人们就是冲着这些来寻觅俄罗斯货。俄罗斯的兴趣不在中国世界趋之若鹜的那些方面,欣欣向荣、日新月异并非世界的唯一方向,赚钱并非生活的第一要义,俄罗斯人的幸福感大约在别的方面,据俄罗斯RIDUS新闻网报道,全俄民意调查研究中心的数据显示,大多数俄罗斯人不愿成为企业家。他们不希望自己的行动受到限制。生活本身是第一位的,饮酒、拉手风琴、看木偶剧,看话剧,去东正教堂、跳舞、磨洋工、调情,也许还读读普希金,模仿着写几行……是的,我青年时代读过大量俄罗斯作品,这个国家的作家少有巴尔扎克、狄更斯这样描写市场生活的高手,也少有杰克·伦敦那样热衷探险题材的作家。俄罗斯的作家都是崇高忧郁或者朴素深刻的大地诗人,高尔基、屠格涅夫、陀思妥耶夫斯基、托尔斯泰、莱蒙托夫、契诃夫、帕乌斯托夫斯基、肖洛霍夫……谁不是?昆德拉说:“陀思妥耶夫斯基令我反感的东西,是他的书的气氛;一个什么都变成感情的世界;换句话说,一种感情被提升至价值和真理的位置。”纳博科夫受不了这一套,逃到美国去了,他揶揄俄罗斯的诗意,冷酷无情地写《洛丽塔》,但在固执的俄罗斯人看来,昆德拉或者纳博科夫恐怕永远是一个俗不可耐的角色。其实有一次我看到过布罗茨基的文章,他不同意昆德拉,“陀思妥耶夫斯基多数小说的主旨都是一种为个人灵魂所作的搏斗,因为他认为每个人都有灵魂,每个人都是一个精神实体。他所写的是关于信仰与世俗功利之间的争斗或者说拉锯,是关于个人灵魂在善恶两个深渊之间的摇摆。”这两个深渊被昆德拉戏称为“阴暗的深刻性”。想到这里,我再次瞥向对岸,是的“阴暗的深刻性”,那也是俄罗斯大地的色调。他们还在为个人的灵魂搏斗着吗?
一河之隔,中国这边普遍沉迷于商业生活。人们的话题不外乎挣钱、房子、汽车、出国,在出国上,俄罗斯可不是热门,人们对这个缺乏名牌的国度迷惑不解,去彼得堡干什么?那里可没有哈罗德百货公司(彼得堡扬名世界的是白银时代阿克梅派的诗歌或者安德烈·别雷的小说《彼得堡》)。有一次前来布拉戈维申斯克巡查的普京用望远镜朝中国方面看,非常吃惊,从前的那个小渔村已经高楼林立,楼顶的大招牌用俄语写着“远东”。“黑河人创造了奇迹”,普京说,“黑河已经成为购物天堂”。俄罗斯人评论道:“中国今天就像俄罗斯彼得大帝时代一样,正处于辉煌时期,总能听到斧、凿之声。一个老房子白天看的时候还在呢,晚上就被扒掉了,而第二天早上新的地沟已经挖好了!这就是中国的威力。”资料说,布拉戈维申斯克那边有国家话剧院、木偶剧团、同龄人歌舞团、阿穆尔州乐团、“列特罗”乐团以及四十多个儿童音乐学校、美术学校和艺术学校。一些俄罗斯人很羡慕中国,远东地区居然有肯德基的连锁店,就在黑河!黑河市场上出售的俄罗斯商品中,艺术品占有不小的比例,在海兰街的一家古玩商店里,摆着托尔斯泰、普希金和高尔基的青铜雕像,作家王祥夫买了一尊托尔斯泰雕像,只有一尊。沉思着,像是大教堂里的某位使徒。我们都在托尔斯泰的阴影里。我想起四十年前,秘密阅读他的书,危险、害怕、颤抖、兴奋、着迷,像是走进一座古老的教堂,窗子打开,周身被风裹住。哦,俄罗斯,你还在吗?大地给我的消息是,还在。许多商店在出售俄罗斯的当代油画、雕塑。有一头青铜老虎,塑得非常生动,黑暗的身躯似乎刚刚醒来,正低头迈出森林,在写实与表现之间,作者在迷狂中搓捏滑动的手指印和指纹清晰可见,问了问价格,便宜得吓到我,只有一个,还有作者签名。俄罗斯的油画普遍画得很有功力,继续着巡回展览派的传统,没有野怪黑乱的标新立异,不必解释,就是大地上的景致,温暖的人生,美丽的世界,适合于挂在卧室、客厅。
黑河市的街道基本与黑龙江平行,沿河的大道是一个漫长的公园。人们天一亮就朝那儿拥去,这种不约而同地拥向大河的运动一直持续到夜晚,黄昏是高潮。游泳的、跳舞的、散步的、遛狗的、站在此岸看对岸的,孩子、少年、老人、妇女、男子、女子、公务员、商人,大家都过节般地来到河岸,快乐显而易见,并非节日那种快乐,而是看见黑龙江那宽厚深沉的水面人们就眼球发亮,许多人已经如此朝拜了一辈子,但还是要再次去到江边,看着河流,再次眼睛发亮,他们这辈子都看见了什么,在那河上?在冬天他们看冰,大河冻结成陆地,可以在上面开汽车。
五点钟,露天的早市已经开始了,漫长的集市,沿着黑龙江,在顺河数过去的第三条街,蔓延了近一公里。阳光灿烂的集市,中国许多地方的集市都已经躲躲藏藏了,被视为脏乱差的重灾区,而黑河的集市却光明磊落,在天空下,灿烂辉煌,新鲜生动,冠冕堂皇。蜜蜂般发出巨大的嗡嗡之声。充满欢乐的自由市场,实用而便宜,迎合着生活最简朴的诗意。卖什么的都有,西面是跳蚤市场,旧工具、旧书、旧器皿、旧家什、装模作样的假古董、小提琴、领袖像、1958年出版的《诗刊》、《俄语》……中间一大段是卖各种从深圳、广州、江浙一带进来的时装、乳罩、斧子、手机、啤酒、糖果……琳琅满目。这一带俄罗斯人最多,一家三口,一家四口、一家五口……吃着、提着,嚷嚷着,东张西望,揪着一块料子不放。小贩与某个俄罗斯男子开着“色情”玩笑,他出售的玩具里有一个正在撒尿的小怪物,一按机关,一股泉就喷出来。我最喜欢的是东边这一段,油锅蒸笼桌子一路支开,卖油条的,卖油饼的,卖豆浆、包子的……大吆大喝,俄罗斯人站在摊子旁吃得汗淌。然后是菜市,五颜六色,红彤彤的大枣、黄澄澄的小米、红灿灿的辣椒、黑龙江的野生鱼(都这么说,其实不多了,大都是箱养的)再过去是花鸟市场,一地都是黑龙江里的石头,人们用皮卡、拖拉机运来卖,论个砍价。到了民间,你才知道中国的艺术是什么,那不一定是油画、雕塑、话剧、“同唱一首歌”什么的。道法自然,在石头里看出美之玄机,这种艺术与对岸不同,没有一个俄罗斯人会买石头抱回布拉戈维申斯克去。如果这些拉石头的卡车开到对岸去,恐怕要被视为疯子。我在黑河的一个旅游景点遇到一个俄罗斯大娘,她是被雇来与游客拍照合影留念的,她自己也是一位艺术家,她拣些石头,在上面画彩画,画得跟童话似的。有块石头看上去像脚丫,她就画些红色的脚指头,卖40元一块。她眼里的石头只是材料,还要加工、创造。而在中国这边,石头不是原料,而是造物主的鬼斧神工,是道之所在。卖石头的都是当地居民,有被太阳晒得黑乎乎的老汉,也有大娘、小伙子,一个个都像石涛大师似的知道哪块石头美,哪种品相的好。大爷说,买吧,这块蛮值呢。他瞅着我喜欢那些看上去很拙的石头,就抬来一块,从江里面很深处挖出来的呢!我很喜欢,也顾不得行李是不是要超重了。拙朴!也有摇着羽扇的心事重重的古董店老板,他的铺面就在海兰街上,每天一早就来石头堆里瞅,可是发了大财,集市上的石头一两百块钱一块,他弄回去,配个木头座子,再取个名,什么金猴捞月啦,神龙探海啦、玉树临风啦……就能卖到一两千。我又相中一块,他说三块。唯唯而退,转一圈再回来,再问,他又说三百,已经忘了上次开的价。石头的作者是造物主,而人的眼光则是第二个作者,没有人的合作,这些乱石成不了作品。你的眼睛里安的是一堆乱石,那么这些石头永远是乱石。你的眼睛里住着诗人,那么它就不是石头,那是“象外之象”、“味外之旨”、“蓝田玉烟”、“羚羊挂角”,是石涛、是齐白石、是八大山人……此岸的文化与彼岸的文化此时才看得出端倪,如果你只是奇怪黑河怎么没有歌剧院和艺术学校,那么你永远不知道这地方的文化。石头,从河底捞出来,挪动到自家的客厅里、书架上,完好无损,石头还是那个石头,还是待在黑暗河底的那样子,却已经得道成仙,而主人是这个石仙的作者,他内心获得造物主那样的喜悦和满足。道法自然在我们这边不是说着玩的。黑河的自由市场也许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市场吧,我孤陋寡闻,如此阳光灿烂,生动活泼,丰富美好的市场我没见过几处,就因为这个市场的存在,我还会来。
这地区的公路笔直,直通天外。但就算如此的大道如青天,也还是要限速。开车前,司机跳下车,用黑布蒙住车牌,对我们咧嘴笑笑,说这样才跑得起来。他果然飞驰而去,时速130公里,奔向五大连池火山,这地方还在黑河境内,真是天大地大,黑河虽说只是个市,但就算开着车,它的大部分地区也动辄要跑三四个小时。下了一场大雨,大地仿佛漂了起来。黑土盛着绿洲,绿色来自大豆地、玉米地、小麦地……也来自白桦树林,无边无际的白桦树林。什么时候长出来的,就像梦。我的家乡那边没有白桦树,它们在我的梦里生起来。边缘的桦树闪着白光,像是在战争中受了伤,缠着绷带,但绝不倒下的士兵,一个军团一个军团的士兵,汹涌而来,汹涌而去。深处的桦树逐渐暗去,幽深中有些白影子飘着,令人产生跟着它们走向黑暗的欲望。你总是看见更美的白桦,它们的枝干上有许多眼睛,也许迷路就是这样发生的。
黑河地区的村庄依然古老、朴素,并没有像内地的村庄那样大兴土木,那些平房狗群般地扒着大地,仿佛在嗅那土地的气味,有人在修理屋顶,令人感动。
五大连池火山群是世界地质遗产。远远地看见大地上出现了几座苍绿色的山包,与我想象中的火山相去甚远。我并没有仔细估量“世界地质遗产”这一命名的分量。旅行手册喜欢强调它的冷矿泉、治疗皮肤病的火山灰、空气质量、催眠作用什么的,给我的印象这是一个疗养院,因此不以为然,值得跑这么远来一趟吗,疗养院多的是。此地并不像南方那些旅游热点游客如织,有点荒凉,几个正在治疗皮肤病的病人满脸涂着火山泥在空荡荡的大街上走。
但是,当我离开疗养区,进入火山地区的时候,即刻目瞪口呆,被强烈震撼。不走到面前是看不见的,这里,烧焦的东西依然无边无际铺开在大地上,就像一张可怖的脸。这是原始的大地!这是大地的召唤啊!我忽然意识到黑河的魅力所在,黑河保管着大地。
世界最惊心动魄的风景之一,改天换地的运动在火山地区终结了,这荒原只有死亡,只有死去大地的焦骸躺在天空下,这种彻底的无用令大地完整。大地仿佛拒绝遗忘,顽固保持着被浩劫的记忆。一边是绿洲,一边是冷却的死亡之焰,仿佛大脑的两边,泾渭分明。无边无际的熔岩早已凝固成黑岩,但依然保持着被烧烤时的痛苦模样。大地有各种样子,有的样子已经被我们的美学所接受,有的样子惨不忍睹,不知该如何言语。导游们搜肠刮肚想出些命名,但软弱无力,内地江南那种小桥流水枯藤老树昏鸦式的命名在这里无效。一坨坨火山岩就像广场上人群的脸,每个都不一样,说不出谁是谁,一定要命名的话,你得给每一个焦岩都取个名字。这死亡的雕塑群令人窒息,深感无助,如果不是里面已经修筑好游览的小路,人恐怕走不出去,虽然高温早已冷却,但这烧焦的鳄鱼背上依然寸步难行。依然可以想象那远古铁蹄的杰作,喷着火焰的疯牛,开出万千台推土机,把焦红燃烧着的岩石、浆液、大树推向四野。五大连池火山最后一次爆发是在1720年,那时代的人不知道大地上发生了什么,只是惊恐无比,目瞪口呆,看见天空下浓烟滚滚,“三日不见太阳”。大地像是罗丹塑造的加莱义民,奥斯威辛的焚尸炉或者基弗油画中二次世界大战后的悲剧现场,这种风景有着康德美学所谓的崇高力量,敦厚中和的中国山水画不适应这种题材。就像油画那样,大地是一些瘢痕、伤疤。我不寒而栗,走在其中就像走在地狱中央,走在末日,走在1945年的广岛,但丁的大脑,烧焦的狮子、狼群、奠基石、粪便、恐龙、大象、大厦、栋梁、鳄鱼、魑魅魍魉、手臂、鼻头、树木、鲸鱼、攥死的拳头……耸起的火山犹如死人堆里爬起来的大尸体,朝天空张着巨口。虽然植物已经卷土重来,但伤口依然无法彻底痊愈。那时候,某物喷出平原,仿佛大地一直在黑暗里进行惊心动魄的交媾,抵达极乐的喷射导致了毁灭。被巨大的涅槃之浪带向天空的熔岩抵达高处又滚滚塌下,携带着火焰、翻开深处的舌头,呐喊着……疯人院的红色激浪从高处滚下、犁头般飞驰、麻花般扭曲起来,**般铺开成巨大的广场,嗨尔!嗨尔!大地被撕扯、溶解、焚烧,黑暗的石油嘶嘶淌出,禁锢在岩浆中的凤凰展翅欲飞,又跌下来,焦黑的羽毛一排排凝固在地表。圆的变成方的、宽的变成窄的、长的变成短的、高的变成低的、软的变成硬的、阴阳倒错、黑白颠倒、一切都在错位,变形;一切都在溶解,黏合;大地的革命是如此惨烈、浪漫、丰富、极端、恐怖而整一,无论曾经被火焰塑造成什么形状,都死掉了!火山在滚热焦煳的烈焰中都干了些什么,是永远无法根究的,有些易燃品,比如木头,居然没有在高温中化为青烟,而是变成了化石,依然保持着树的形状,内部已经玉化,成为另一物,样子却是原初的。好比一美女,身体内部已经变成了石头,但依然保持着风华美貌,令人惊骇,无法解释。偶尔有一两棵白杨在黑暗中央挣扎着长出来,白骨般地耀眼。
火山口像一个炼过焦炭的巨锅。站在火山口的边缘可以望到极远,苍茫天空下面是北大荒,它已经不荒了,成了沃野。但是人类的丰功伟绩并不能改变大地的基本氛围,荒凉犹在,无边无际的大豆地、高粱地、玉米地、小麦地依然呈现着荒凉,荒凉是一种无,是令我们着迷而难以说出的东西。你可以改变大地的细节,但你永远无法战胜荒凉。我站在火山口,世界上最好的风吹着,植物正沿着自己开辟的一条条小路从斜坡包抄上来。远方,另一些火山沉睡着,犹如尼罗河畔法老们的金字塔陵墓。那伟大肆孽者并没有睡去,它随时会醒来。
五大连池火山群的游客不多,有些修好的道路似乎也由于缺乏使用而被泥土掩盖了。此时代的游客对这个地区不感兴趣,也许他们害怕死亡。
河流、火山、无边无际的平原、丘陵、沼泽,白桦树!白桦树!……这就是黑河。这地区曾经盛行萨满教,人们敬畏一切,他们住在其中,又为一切找出说法,关于河流的传说,关于火山的传说,关于熊这个黑大汉的传说,关于鹤的传说,关于太阳的说法,关于马的说法,关于乌鸦的说法……我在五大连池小店里买到一本《黑河地区民间文学集成》,上下两册,1987年出版的。这本书告诉我,过去时代人们心目中的黑河与我们时代太不一样了,一切都是神干的。
当地一个鄂伦春族的传说说:
从前,大地上没有人,净是野兽,恩都利想,地上的野兽越来越多,有的还会飞,说不定哪一天就会闹到天上来,得想个法子。
恩都利把手中的两个锤子一碰,叽里咔嚓就震落了许多飞在天上的野兽,恩都利把这些野兽的肉和毛拣到一起,扎了十个男人,还想扎十个女人。可是野兽的毛和肉用光了,恩都利就又用泥巴做了十个女人。可是泥巴做的女人软不拉叽的,一点劲也没有,什么活儿也不能干,恩都利就摘来野果子,给每个女人的嘴里都塞一颗。嗬,好家伙,一下子就变得水灵灵的,脑袋瓜子也好使了,聪明了,身板也有力量了,干啥活儿男人都不是女人的对手。男人不服气,就向恩都利告状,恩都利就赏给每个男人一支箭,专门打野兽,从此男人比女人多了一招,说话也就硬气了。
当地一首鄂伦春族的萨满歌唱道:
归拉雅 归拉雅
我跪在青草上祈祷
我跪在树林中祈祷
我的话说给山林听
我敲响鼓拜求神灵……
归拉雅 归拉雅
五大连池游人最多的地方是药泉,在这里游客都可以得到一个纸杯,用来喝从地下引到水管中的矿泉水。当地出版的一本叫作《火山之谜》的册子说:这里的矿泉水可以治疗各种慢性胃炎、胃痉挛、胃及十二指肠溃疡、胃肠功能紊乱、功能性消化不良、胃切除后遗症、慢性迁延性肝炎、早期肝硬化、过敏性结肠炎、非特异性溃疡性结肠炎、胃下垂、习惯性便秘、慢性胆囊炎、胆石症、慢性胰腺炎、原发性高血压、动脉硬化、低血压、缺铁性贫血、神经衰弱综合征、慢性泌尿系统感染、慢性肾盂肾炎、膀胱炎、泌尿系小结石、轻型糖尿病、痛风、肥胖症、神经痛、月经不调、不孕症、慢性上呼吸道卡他性炎症、更年期综合征、急性病后恢复期……
我也跟着咕咕而喝,这水有一股辣味,像汽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