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自诩是一个冷漠的人,可她对自己笔下的人物,向来是怀有一份慈悲与悲悯的,无论是她散文里那些路边经过的小人物、开电梯的工人,还是路遇封锁急着回家做饭的女佣、菜场里撒了把骑着单车呼啸而过的小孩,她都愿意停下来,用一双世俗的眼睛,细细地找出他们身上的一些尘世欢喜来。在她的小说里,也没有一个彻头彻尾的坏人。就连《金锁记》中那个让金锁锁住了一生的七巧,在她最后的老年岁月里,爱玲也留了一点点的悲悯给她:“她摸索着腕上的翠玉镯子,徐徐将那镯子顺着骨瘦如柴的手臂往上推,一直推到腋下。”一个小小的细节,说不尽的柔软与悲凉。对于七巧这样一个女人,张爱玲也不忍将她写成一个彻底的坏女人。但不知为何,她却一点不愿意给她的继母一点悲悯。这一点也曾让我觉得费解。
知道后来她的生命中发生的那些事,再回头来看,也就多了一份理解与懂得——孩子的心,真的伤不起!
4|噩梦升起
一九三七年夏,张爱玲从圣玛利亚女校毕业。隔年,举行毕业典礼。爱玲的中学时代就这样结束了。尽管圣玛利亚女校为爱玲提供了小荷初绽的池阁亭台,学校的历史也因为爱玲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可爱玲还是用一句话就总结了自己的中学时代:“中学时代是不愉快的。”
然,所有的不快,都会随着中学时代的结束而结束。如一只破蛹而出的蝶,她终于可以挥动渐丰的双翅,逃离那个沉闷阴郁的家,逃离父亲,逃离处处对她严格管制的继母,去过自己渴望的生活。英格兰的红房子,法兰西的晴空,阿尔卑斯山上皑皑的白雪,美丽的、自由的新生活在不远处向她招手。她只等时机一到,便可振翅高飞。
爱玲中学毕业的那一年,母亲黄逸梵回来了。这个曾经裹了三寸金莲、在爱玲四岁时就去国离乡的小脚女子,彼时已到中年,却仍然风韵犹存。欧洲游历一番,经受过西洋风雨的洗礼,她在爱玲的眼里更是韵味十足。这一次,母亲是为了爱玲出国留学的事回来的。与母亲一同回来的还有她漂亮的男朋友,一位做生意的美国人。
为了爱玲留学的事,母亲黄逸梵曾经托人约张廷重来谈,张廷重避而不见。不但不见曾经的前妻,就连自己一向疼爱的女儿也一并恼恨了。当爱玲怯怯地回家,站在父亲的烟炕前将自己想去英国留学的想法说出来时,张廷重一下子就炸了。新仇旧恨,一并涌来。可恶的留洋,可恶的新思想、新教育,当年,他就是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深爱的女人因此弃家弃他而去,而今,连女儿也要重蹈覆辙,寻她母亲的足迹而去,这教他如何不恼?
父亲的满面怒容,让爱玲一时不知所措。来前,母亲一再叮嘱过她的,无论父亲发多大的脾气,她都只能忍着,不能顶撞,经济大权在他的手里,他攥着她的学业、前途。爱玲也是知道这一点的,越发急着想在父亲面前表白她的理想、她对新生活的向往与渴望,可是越急越不知道如何说,期期艾艾,僵硬得像一通演说,而且是一通很坏的演说。父亲终于忍无可忍,冲着女儿大发雷霆。他认准女儿是受人挑唆,不用说,是前妻的挑唆。他把对前妻的恼怒一股脑儿地发泄到女儿身上。继母在一边,没有半点劝慰,只有添油加醋:“你母亲离了婚还要干涉你们家的事。既然放不下这里,为什么不回来?可惜迟了一步,回来只好做姨太太。”前妻后妻,永远的情敌与仇人。可以想象,年轻气盛的爱玲,听继母如此一番言论,眼睛里该喷射出怎样的火焰。可她忍了!一分钱难倒英雄汉,何况是没有半点经济基础的爱玲?只能再找机会,到父亲面前去向他伸手。
一九三七年的夏天,在爱玲的生命中是一个不寻常的夏天,对整个上海,甚至是整个中国,也是一个不寻常的夏天。八月十三日,淞沪会战爆发。那是自一九三七年卢沟桥事变日本全面发动侵华战争以后,中国军队首次发起的大规模战役。在那次战役中,中国方面总共投入了七十多个步兵师和空军、炮兵、装甲兵等特种部队,日军方面也出动了九个师团以及海军和空军部队,其规模在整个抗战期间仅次于武汉会战。
爱玲家那栋离苏州河畔不远的老房子,离双方交战区非常近。隆隆的炮火日夜不停,扰得人无法安睡。爱玲去问父亲,能否先搬到母亲那里去住一段时间。父亲抬抬眼皮,没说什么,算是默许。爱玲欣然搬到母亲的住处。如果她知道,那一次搬离会给她带来几乎夺走她性命的巨大灾难,她还会离开那里吗?
人生没有假设,不能回头。命定也罢,不测也好,在强大的命运面前,人只能被它的大手牵着、推着,一步步向前走,哪管前面是花红柳绿还是恶浪险滩。
两周后,爱玲从母亲家回到父亲家,进门就遇上阴沉着脸的继母:“怎么你走了也不在我跟前说一声?”“我已经跟父亲说过了。”“噢,对父亲说了!你眼睛里哪儿还有我呢?”也许,在爱玲悄无声息离家的那一刻,愤怒的种子就已在这位继母的心里种下了。也许,更早。从她进那个门的那天起,这个倔强的少女就没把她摆在母亲的位置上。爱玲离家不曾亲口对她言说,不过是炸药桶上引出的一根导火索。一个干脆利落的巴掌一下子扬起来,重重地落在爱玲的脸上,一下子把她打蒙了,也把她打炸了。爱玲本能地跳起来,要去还手,被两个老妈子跑过来拉住了。可她的那个姿势却再次激怒了继母,她一路尖叫着往楼上奔:“她打我!她打我!”刹那的愤怒与震惊之后,一切又飞快地变得明晰。爱玲冷冷地看着继母尖叫上楼,看到下着百叶窗的暗沉沉的餐室里,饭已经摆上了桌;没有金鱼的金鱼缸,白瓷缸上细细描出橙红的鱼藻……
世界在那一刻,凝固,静止。是暴风雨来临之前可怕的宁静。
片刻之后,爱玲听到父亲“吧嗒吧嗒”的拖鞋声,一路急迫地从楼上冲下来,其间还伴随着父亲气急败坏的骂声。父亲从楼上冲下来,爱玲还站在原地没有挪动。
“你还打人!你打人我就打你!今天非打死你不可!”父亲冲下来,不由分说就揪住了女儿,对她拳打脚踢起来。爱玲不逃也不躲,任由父亲的巴掌雨点一样劈头盖脸而来。她的脸,偏到这一边,又偏到另一边,耳朵被震得嗡嗡响,眼前金星直冒……她坐在地上,躺在地上,父亲还不打算住手,他又揪住她的头发,用力地踢她……被父亲打倒在地上时,爱玲的脑子依然是清醒的,她记着母亲跟她说过的话:“万一他打你,不要还手,不然,说出去总是你的错。”
爱玲果真不哭也不反抗。她冷冷地看着盛怒的父亲和一旁幸灾乐祸的继母,世界在那一刻变得如此狰狞寒凉,她觉得自己的体内有什么东西在飞快地流逝,是一份曾经的血脉亲情,那个家里留给她的唯一的一点尘世的暖。打死我吧,与其这样屈辱痛苦地活着,倒不如利利索索地死去。爱玲眼里没有半丝求饶哀告,她躺在地上,不躲不闪,只是麻木地接受。那样的倔强,更加激怒了父亲。他已经完全失去一位父亲的理智,变成一头狂躁的猛兽。数年来积聚心中的怨恨,化成冰雹利剑,落向他曾引以为傲的天才女儿……
父亲终于打累了,停了手,气咻咻地上楼去了。爱玲缓缓地从地上爬起来,进到浴室去照镜子。镜子里,爱玲看到的是一张狼狈的脸,头发散乱,满脸的红指印,嘴角带着紫红的瘀伤,却没有泪,大大的眼睛里,只有要烧毁一切的怒火。
片刻之后,模糊的意识才渐渐复苏,爱玲往地上啐了一口,转身拉开浴室的门,她要去巡捕房报警。光天化日之下,竟会发生如此让人发指的暴行!走到大门口,才发现自己的行动太过鲁莽幼稚。还没容她走近,看门的巡警就伸手把她拦住了:“门锁着呢,钥匙在老爷那儿。”原来,父亲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出,提前让人把大门锁了,没有他的允许,谁都不能替这位任性的大小姐开门。爱玲崩溃,试着撒泼,在大门处叫闹踢门,试图引起大门外几个岗警的注意。根本没用。大门外晃来晃去的几个岗警,也只冷漠地朝这边瞟了几眼就走开了。大户人家的家事,不在他们的巡查范围之内。爱玲闹了一会儿,没有任何用处,只得再次反身回到家里来。她的吵闹声,却再次把父亲激怒了,见她进屋,父亲抓起手边的一只青花瓷大花瓶就朝她掷过来,爱玲的头一偏,花瓶重重地砸在她身后的白墙上,碎了,飞了一地的碎瓷,像满地的花瓶的泪。
那一只花瓶,若砸中爱玲的头,也许就真的没有后世属于张爱玲的文坛神话了。冲动是魔鬼,盛怒可以在瞬间把一切烧毁。不知盛怒之后的张廷重是否有一丝后怕,我却在这场惊心动魄的家庭暴力事件中,慢慢理解了爱玲。莫怪她冷漠,莫怪她负了亲情远离了温暖,至死都不肯原谅自己的父亲,原是亲人先将她负。
那天,何干从外面办完事,急匆匆回家,眼前的一幕让她的眼泪飞速地流下来:“你怎么会弄成这样呢?”
见到何干,爱玲隐忍了太久的泪才疯狂地涌出来,她扑到何干的怀里,放声大哭,哭了好久也不能停住。
在那个阴沉沉牢笼一样的家里,只有这个善良的老女佣是疼惜她的。她疼惜爱玲,盼她有一个好的前途,可她又深知年少的爱玲还离不开父亲经济上的支持。她心疼爱玲受了那样的毒打,又替爱玲深深地遗憾,怪她不该任性得罪了父亲。一边是爱,一边是恐惧,让这个一向善良的老妇人也变得战战兢兢行事小心起来——她甚至不敢当着张廷重的面多安慰一下爱玲。
爱玲被父亲打的当天,就被关在了楼下那间大大的空房子里,房子里除了一张床再无其他。爱玲躺在光光的床板上,一直哭,一直哭,哭得嗓子几近失声,却没人来过问一下。何干曾经到她的窗外,也只低声地安慰了她几句就急急忙忙地走开了。张廷重有交代,谁都不许理这个倔强的丫头,他倒要看她有多硬。
爱玲不知道自己哭到什么时候,终于哭累了,就在屋子里那张红木床上昏昏沉沉地睡去……
应该是何干去给姑姑和舅舅送的信吧,第二天,爱玲的姑姑来了,来找哥哥替爱玲说情。兄妹两个,积怨已深,当初若不是这个满脑子新思想的妹妹一味在旁怂恿劝说,爱玲的母亲也许不会有那么大的决心离家去国外读书求学。如今,她欲来替侄女求情,无异于火上浇油。再加上旁边那个言语刻薄的嫂嫂孙用蕃,不住地煽风点火:“哟,是来捉鸦片的吗?”所以,还没等她开口讲明来意,张廷重手上的玉制烟枪已经飞过来,擦着张茂渊的眼镜落到了地面上,碎了。一同碎掉的还有张茂渊鼻梁上的眼镜。碎裂的镜片划伤了她的脸,殷红的血冒出来。张茂渊拂袖而去,发誓从此不再跟这个家有任何关系。自然,她也没去报案,毕竟家丑不可外扬。
张家老屋一楼的那间大空房子,成了一处噩梦升腾的地方。爱玲怎么也不会想到,那里竟成了她的监狱,囚禁她的正是她的亲生父亲。
5|逃离樊笼
上海市康定东路87弄(现已拆迁),一栋清末民初盖成的红砖大房子,仿造西式建筑,房间多而深,全部大约有二十多个房间,后院还有一圈房子供用人居住。住房的下面是一个面积同样大的地下室,墙上有一个个圆形的通气孔,一个个与后院的用人房相对着……
时隔多年,上世纪九十年代,张爱玲的弟弟张子静重新回到昔日张家老宅时,已是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楼上楼下,一个个房间,一道道寂寞的走廊,台阶,水泥门柱,设在客厅中间的楼梯,客厅中间挂煤气灯的铁钩子……那些远去的记忆借了那些旧物,从岁月的深处飘忽而来。恍惚中,他看到在二楼的父亲与继母,他们正就着窗口射进来的一丝亮光相对而卧,大口吞吸着鸦片烟,腾腾的烟雾,从窗口飘出来……
楼下那间大大的空房子,是当年父亲囚禁姐姐的地方,后来做了学生们的教室,从教室的窗口望出去,就是对面的用人房……
当年那惨烈不堪回首的一幕,想来姐弟俩都无法忘记,那份惨痛,于张爱玲的印象,或许更深……
时近深秋,上海的夜晚已有很深的凉意。盛怒之下扬言要用手枪打死女儿的张廷重终究没下得了那样的手。爱玲知道,父亲不过说说而已。把她关在那栋空房子里,关些时日,等父亲气消了,便会放她出去。那一次,她却猜错了,那一场囚禁,竟然从秋到冬,漫长得没有了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