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一生情路跌宕,她比她母亲要格外风光,因她长得巧,承继了家族的美貌和灵慧,又生得对,能把眼界放宽再放宽。眼界宽,心胸也宽,学养也富,再加上灵动的气质和美慧的眼神,真是窈窕淑女渐长成,一入红尘损梵行——别人为她折了寿数、损了梵行,她却如观音坐莲,看着人间。
她看人间,人们看她,一边仰目观看,一边低头怀念。
5|哪只蜻蜓会驻留她的芳香
世间万物,如丝如缎,经纬交错,彼此勾连,让人不由想起骆宾王的《阿房宫赋》里的名句:“各抱地势,钩心斗角。”是真的“钩心斗角”哇。而明明看上去这么险恶的一个词,却被演绎成了现代一个无比华丽和诗情画意的字——缘。
是的,缘。
在千千万万人中,在时间的横河漫流中,不多不少,恰恰此时此刻,我遇见了你,你遇见了我,这是多么可珍惜的事。既是如此,安敢不珍惜?安肯不珍惜?
可是,珍惜又能如何?也许一场历尽劫毁才安排成功的缘,只成就了彼此擦肩而过的惊鸿一瞥;也许一场费尽心机才安排成功的缘,只成就了一只白鹤投影在一片心湖的湖心,霎时来,霎时去;也许一场拈掇细致才安排成功的缘,只成就了度尽劫波后的决绝转身;也许一场煞费苦心才安排成功的缘,只成就了世界上的仇人A和仇人B……
世上事,真如《金刚经》所说,如露又如电,芳华易开,却又霎时花谢。
可是,即便如此,谁又舍得来到世上一遭,除和父母兄弟姐妹的亲情缘分外,不多结识一些缘分回来?所以,哪怕是黛玉幼时曾遭和尚警告,要她安生在家,从此不许听哭声、不许见外人,方能平安了此一生,可是她却终归是乘船渡波,去见了宝玉。
徽因亦是如此,小小年纪,已经做了离家出门的游子。八岁前在杭州,八岁则随全家移居上海。上海距离杭州并不远,同样是江南地界,江南灵动秀气亦有,莲香荷韵也不缺,一瓯烟雨也不缺,是以看似诀别,却不是诀别,好比步出家门一步之外,看看青瓦碧檐外那一方世界。
却是这一步哇,从此一步远似一步也!
我们都晓得曾经风靡大陆的电视剧《上海滩》,忽略争夺地盘的枪战,靓仔美女的情思,以整个大上海作为背景,可以看得到它的恢宏大气。徽因幼时所到的上海滩,洪流滚滚,朝代更迭,冲天的炮火与硝烟撕裂了宁静的大气,也把陈旧的历史冲击得支离破碎,一块块碎片流淌在时光的河水里,有的人捞起一片拍成电影,有的人捞起一片拍成电视,有的人捞起一片写成一本书;而当时的人,却是在这片片碎裂中,义无反顾地投身进去,扮演各自的角色,演着自己的戏。
林徽因当时年仅八岁,住在上海虹口区金益里。仍旧是一帮表姐妹,不懂什么叫时世艰难,想来也是承欢长辈膝下,娇憨童稚。说起来,林徽因的周身气质,果然是一个典型的江南女孩,纤丽到显得瘦弱的身体,明亮而又散发着柔和光彩的眼睛,一举一动毫不憨蠢,好像自来的风流格调,自成一体。
在林徽因随家人居住上海的时候,林长民还在北洋政府任职,居住北京。一九一六年,林徽因十二岁,又随全家人从上海迁至北京,这下子,可就真的跨过了长江,从南方到了北方。
北京和上海不一样,当然和杭州更是不一样。杭州灵秀,上海恢宏,北京庄重博雅、至尊至伟。那高高的城楼、厚厚的宫墙、方方正正的街道,黄土飞扬,人人都一口的京片子,响脆溜快,少了南音的糯软商量。
南方人以河菜、米饭为主食,北方人则喜吃面食,尤其老北京讲究的涮锅子、炸酱面、豆汁、卤煮。南方人睡雕花的床,北方人睡烧火的炕。不知道徽因来到之后,可住得习惯、吃得习惯?这一点无从稽考,历史的巨口像嗑瓜子一般,把瓜子的仁有滋有味地嚼掉,只余下几片瓜子壳,黑黑白白,流散在历史的风里,我们拿着捕蝶捞鱼的网,左捞一片,右捕一片……
总之,林徽因来到北京后,和四个表姐妹一起进了培华女子中学读书,这是一所英国教会办的贵族学校,教风严谨,尤注意培养学生的谈吐举止,因而造就了徽因一举一动优雅规范。她有一张照片,黑色的背景下,一袭浅色衣衫,左臂抬举,似攀住了什么东西,右臂自然下垂歪曲,手搁在桌面,桌上放一丛花,她面含浅笑,眉目怡然,优雅温婉,望之不似在人间。
从徽因和她的表姐妹的照片中来看,穿着统一的校服,个个都是美人模样,既美丽又端庄,可以想见,若是走在街上,那会怎样招揽别人的目光。那京城无赖和二流子一类的人物,免不了流着哈喇子尾随调戏,所以长得人高马大的表兄弟们便成了护花的保镖。
自然,几个姐妹里面,徽因是格外的出众和好看。这样的人,行走在皇城根下,头顶碧空如洗、鸽哨阵阵。老槐树筛下千年的绿荫,碧瓦红墙、尊贵庄严的北京城有了她,好比庄重的长袍上缀了一粒小小的珍珠,让这座城市都变得多了一抹温柔。自然,这只是后人的想象。事实上,当时徽因年纪小,好比一朵花含苞待放,只努出一点小红嘴儿,可这一点小红嘴儿,就已经让人惊艳。
小小年纪的徽因,在培养得法的培华女中的教导培育下,打下了良好的英语基础。她原本生长在古色古香的旧宅院,如今却接受到了朝气蓬勃的文明新活法,天生好奇心旺盛的她便如饥似渴,如一块海绵,吸取着方方面面的知识,这些将来都转化成了她的学养。
可惜的是,第二年,京城政局动荡,张勋复辟,林长民卷入这些是是非非里面,把家又安置在了天津,他则北京、天津两地往返。唯有林徽因留在了京城。虽然彼时才十三岁,她却能将家事打理得井井有条,把自己的青春年华过得既不浪费铺张,亦不轻慢颓唐。在她的身上,有旧家女儿的温婉,也有新式女儿的亮丽;有旧家女儿的老传统,也有新式女儿的新眼光,这些都汇聚成了独属于她的风情,风动荷塘满目香。
写小说的人有一句常说的话,叫作典型人物的典型性格和典型命运,的确如此。林徽因就是一个非常典型的人物,所以她的性格也非常之典型,兼有南人的柔婉与北人的刚烈,兼有南人的绵长和北人的决断,并不是一个单纯的守旧的小家碧玉,任人掇弄不晓得出声,好比一朵花任人挼碎了花瓣。就算她是一朵花,花也有些微刺,花也有些微毒,甚至其清纯若白荷,但是,妩媚又似罂粟,要不然,你又如何解释别人爱她入骨?
那么,她的命运也就非常典型了,就算她的旧式书香家庭有让她当一个独坐灯前待夫归的小女人的可能,她的新派的老爸以及所受的新式的教育也不允许。她有庭院深深深几许的寂寞风骨,但却少了些花落成荫子满枝的旧式家庭妇女的小富即安的理想。她,命中注定美人如花隔云端。
当时,徽因也不过是月光下一朵刚刚略微舒展了花瓣的花朵,万亩荷塘,一碧万顷,有哪只蜻蜓会驻留她的芳香?
6|忘归
世事如萍,当真有那么多蛛丝马迹,难以言传,伏笔千里,草蛇灰线。你敢说你今日不屑一顾的面目平凡的女子,不是你前世生死相依的绝美恋人?你敢说你今日的仇敌,不是你后世将要纠缠在一起爱生爱死的丈夫或爱妻?哪怕一个擦肩而过的影子,一个恍然滑过如水银泻地而不自知的眼神,你又怎知没有一段前生曾经的约定?只不过你把它忘了而已。
也许,这个世上所有的人,都前世曾经相识,无数世曾经相识,我们只不过是在一世又一世的尘世生命中,扮演着各种各样的角色,发生各种各样的关系,一边痛恨,一边情悸。世世轮回,乐此不疲。
我们在尘世搭建起来的戏台上,就这样用一生又一生,一世又一世,出演一出又一出离合悲欢的大戏。我们,只不过是一群戏子。
而在那个泛黄光阴里,旧中国的一角里,有一个女子款款登上台来,与一个书生相遇。
他们,一个是林徽因,一个是梁思成。
徽因其时十四岁,现代人算法的十四岁,若按古代人来讲,当是十五岁,及笄之年,春风花开一度梅。
世间女子各有其清贵,却多数零落成泥碾作尘,流落进历史深处,任由苍黄的颜色将她们的面目一一覆盖。林徽因却由其中跳脱出来,把自己鲜丽的面容印在历史的页面,让后人一睹她的华美和绚丽。因为她的美,因为她的才。
若非有才,你又怎么理解她那首《你是人间的四月天》呢?天知道,那样流动的韵味,那样温软的丝路花雨,那样彩线串珠的丁零当啷,该是怎样的才气,才能写得出来?
十四岁的林徽因,娉娉婷婷,面上并无“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的中国式典型羞涩,这和她自幼的经历和眼界有莫大的关系。但是,她又绝不是那种目空一切、大大咧咧,她身上散发的是大家闺秀的温婉纯净的气息,干净得好像未曾堕天的天使——写到这里不禁心生悲慨,世上多少好女子,少时多少好情怀,憧憬过多少好爱情,却在苦拙尘劳的尘世里磨砺得心怀粗粝,一心算计。不是女子的罪,是这个世界的罪,这复杂人心的罪,是阴暗人性的罪。
林徽因如微风摇动的香花,渐渐绽放在世人的眼前。
当时,林长民家仍在北京,南长街织女桥,由徽因替他代理家事,他则与汤化龙、蓝公武等赴日游历。偌大个家里,徽因空闲既不弹箜篌又不觅闲愁闲恨,居然一心编写字画目录,她的打发清寂光阴的休闲方式都如此别具一格,典型的徽因风味。
有的资料上说,就是这一年,林徽因认识了梁思成,又有的资料上记载林徽因和梁思成相识是在一九二一年——也就是林徽因从英国归来的那一年。那么,到底哪一种说法更为确切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