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弘源七年七月二十四,因前夜下了一场爽透的雨,空气中弥漫着久违的沁凉和泥土的芬芳。一大早,闻府就热闹起来,上上下下都忙得不亦乐乎。厅堂庭院张灯结彩,满盈着洋洋喜气,门前车水马龙,人流如织,偌大的庭院里熙熙攘攘,满是来道贺的人。闻漠宇衣着崭新,神采矍铄,素来稳重平和的面容飞扬着掩饰不住的欢喜欣慰,朗声谈笑着,引宾客来至前厅,落座开宴。
酒过三巡,闻漠宇端杯起身,环视着满座宾朋,笑道:“今天是小儿青虹百日之期,设了家宴请各位一聚,也给孩子添些喜气,多谢各位赏光,以此杯敬之。”
他举杯,一饮而尽,众人应和着饮了一杯,大厅里笑语喧哗,满满的都是吉祥话。一位老者向闻漠宇笑道:“既是令郎百日之贺,为何不将孩子带出来,让大家看看。”
这提议带起一片附和之声,闻漠宇向众人拱拱手,随即吩咐使女回内室去告知夫人。
片刻工夫,两个丫鬟引着素云迤逦而来,一袭淡紫罗裙的素云盈盈浅笑,把怀里的襁褓交给丈夫。
孩子是醒着的,却并没有被这喧哗热闹和许多端详注视的眼神吓着,他不哭不闹,黑亮的眸子闪闪的,好奇地打量着周遭陌生的面孔,神情虽稚嫩却泰然,哪像个刚满百天的婴儿。
大家啧啧称奇,七嘴八舌地赞叹着,又向闻漠宇道贺,也没有什么新鲜的话,不过是说此子不凡,日后必有大作为,必能光耀闻家门楣……
闻漠宇微笑着把这些天已听过无数遍的溢美之词又听了一遍,待众人说得口干,重新归座喝茶饮酒,他才抱着孩子穿过这些闹嚷嚷的人,走向大厅最僻静的角落。那里只放着一张小桌,没有七荤八素的丰盛菜肴,桌上只放着一壶酒,一只杯和一小碟豆干。一位衣衫褴褛的白发老者依桌而坐,独斟独饮,喝一杯酒,嚼一块豆干,然后摇头晃脑地低声哼一支小调,手指在桌上敲出应和的节拍,很是自得其乐的样子。
老者专心致志地哼着曲子,根本不理会身边的人,闻漠宇也没有出声打断他的兴致,静默地立在他背后,直等到他一曲终了,才开口唤道:“王老先生。”
老头儿还是不理他,拿起酒壶斟了一杯,慢悠悠地浅酌着,又夹块豆干吃了,才拖长了腔调问道:“什么事呀?”
闻漠宇微微欠身,毕恭毕敬地回答:“想请王老先生给犬子看看面相,烦劳了。”
“哦,”老头含糊地应了一声,举杯饮尽,方才转过身来,枯干蜡黄的脸上只有左眼溜溜地转着,右眼却是一块黑紫的伤疤,给他冷漠的脸色平添了几分狰狞和厉气。闻漠宇和他对视一眼,连忙垂下视线,这张脸是不能多看的,既是无礼,亦有些胆虚。
这古怪的老者叫王古一,可是这一带的名人,方圆百里,几乎没有不知道他的,他无妻无子,也没有田地产业,只靠与人算命卜卦相面为生。王古一的右眼是天生的畸形,出世时就带着黑紫的伤疤,只以一只独眼看遍众生相,却是奇准,轩辕县里,不管是谁家添了子嗣,谁家有人要考取功名,甚至娶媳嫁女,造屋置地,都要请他来看看。这老头的独眼一扫,便知是成是败,是吉是凶,从未出过差错。
这王古一既是神算,脾气也古怪得紧,已是花甲之年,仍然独自住在县郊的落霞山下,搭起间简陋的茅屋,潦草过活,就是有生意上门,他也只要三钱银子、一壶酒和一碟豆干,从不多取一文。闻漠宇今天为儿子办百日宴,特地请了他来,想预测一番儿子的未来。
老头瞟了眼他怀里的襁褓,嘶哑的声音说了句:“把娃娃抱近点儿,让我端详端详。”
闻漠宇连忙俯身,把孩子送到他面前,殷勤地赔笑:“有劳王老先生了。”
王古一不理他,只专心端详眼前这张稚气的小脸。闻漠宇本还担心儿子会被王古一脸上的疤吓着,没想到婴儿很是安静地看着老者吓人的面孔,竟比他这做父亲的还镇静些。
这样的特异也让王古一微怔,他轻轻地“哦”了一声,伸出一只枯瘦如鸟爪的手,抚摸着婴儿的脸。闻漠宇盯着他小指上那三寸多长的尖利指甲,紧张得额上冒汗,生怕他万一不小心,划破了孩子娇嫩的皮肤。
王古一的手在孩子脸上慢慢滑过,从额头到下颌,再从下颌到额头,一遍一遍,什么话也不说,从来都冷静平板的面孔却在微微的战栗,似是非常激动。
约莫有一盏茶的工夫,他终于收回了手,仍然没有言语,呆呆地,不知在想什么。闻漠宇一再压抑着,还是开口问道:“王老先生,我儿面相如何?前程怎样?请您尽管直言。”
“这孩子,这孩子……”王古一口中喃喃的,只有这三个字,两道焦黄稀疏的眉毛忽而紧皱,忽然舒展,脸色阴晴不定,终于长长叹一口气,“令郎的面相,老朽看不出来,眼拙,眼拙了。”
“怎么会?”闻漠宇急了,他不信王古一真的看不出,一定是隐瞒着不说,“王老先生,我并不想听奉承话,是好是坏,是吉是凶,你但说无妨。我是这孩子的父亲,我有权知道他的命相如何,才好为他做日后的打算。”他凑近老者,低声央求着。
“我真的看不出,你让我说什么?”王古一侧过身子,尽量避开闻漠宇,苍老干涩的独眼中,有哀伤和恐惧一闪而过,“老朽今年六十有八,整整给人看了五十年的面相,今日居然遇到看不透的脸,唉,看来这一行是做到头了。”他叹息着,从袖筒里摸出三钱银子放在桌上,“无功不受禄,既然没看出令郎的面相,这银子如数奉还。可是,酒和豆干已进了肚子,这样的话,老朽我岂不是沾了你的便宜?”
闻漠宇此时心乱如麻,哪里还有心思听他絮叨这些鸡毛蒜皮,转身就要离开。王古一忽然喝了声“慢着”,闻漠宇还没反应过来,老者的手已伸进了他怀中的襁褓里,旋即收回,也不理他的惊怒,自顾自走了。
闻漠宇怔怔地,半晌都没移动脚步,直到丫鬟过来要抱回孩子,他才醒过神来,把孩子交予她,自己还是归席招呼客人,但已没了方才那份欢喜,连笑容也是僵硬的。宾客们皆是善于观色察颜的,见主人情绪不对,勉强又坐了一会儿,也都散了。
闻漠宇离开杯盘狼藉的大厅,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内室,素云坐在床头,正愣愣地出神。一见他进来,便起身迎了上来。她的左手紧攥成拳,却有明亮的红光从指缝间透出,闻漠宇诧异:“你拿着什么?”素云不说话,过去关紧房门,才把手里的东西递给他,低声道:“这是从青虹的衣服里掉出来的,这么贵重的东西,是谁送的?”
闻漠宇接过,不禁脱口惊呼:“这……这是血玉!”
玉质本天成,而血玉却是人力所造的珍宝。传说是以箫寒山出产的上等清玉,于血液中浸泡十二年所成。必须是人心口的血,而且每日必得更换,保持血液新鲜。造玉者必得是纯阳之身的男子,每日凌晨淋浴更衣,在阳光初升时,面向东方,以寒铁为锋、犀角为柄的刀取心口之血,注满三寸深的水晶盘,将玉放在盘中浸泡。这套烦琐而痛苦的程序在十二年里不得中断一天,且只能由同一个人完成,绝不可有人替代,否则前功尽弃。
如此浸出的血玉,通体炙如红莲,在黑暗中,那灼灼的光彩比灯火还亮。此玉集天地之灵,吸人体之精,若是佩在身上,可随季节调换温度,夏季沁凉如冰,即使三伏天也不受暑热侵袭,寒冬则有温暖缓缓释放,漫天大雪里只着一件单衣也不会冷。传说佩此玉者皆得神之眷顾,百病不生,魑魅不侵,长生永寿,不求自得。
酿成如此的宝物,要付出整整十二载的疼痛和鲜血,太多的造玉者在中途就因伤口溃烂或失血过多而逝去,只有极少数身体异常健壮的,才能挨过这漫长的煎熬。这玉的价值亦可想而知,就连帝王都视为难得奇珍,寻常人家如何能见到。闻漠宇还是当年在朝中时,见圣上的皇冠顶上装饰有一枚血玉,不曾想今日再见此宝,竟是在自己手中,而且,这鸽卵般浑圆莹润的血玉,明显比皇上的那颗还大,明艳的光彩也更炫目生辉。他亦惊亦喜亦忧亦惧,手抖得几乎握不住这小小的玉。
素云连忙接过,又追问他:“这到底是谁送的?我们怎么能收如此贵重的宝物,要是不小心传出去,还可能招来大祸的。”
妻子的话入耳,闻漠宇激灵灵打了个寒战,忽然感觉像是落入了深不可测的陷阱。这血玉肯定是王古一塞在孩子身上的,那样一个穷老头子,做一次生意只收三钱银子,他怎么可能有如此的宝贝?这样的奇珍,休说绝不可能是他合法所得,就算是偷的抢的也不可能,他总没那么大本事入宫行窃……他把这东西送到闻家来,又是什么意思,有什么阴谋?
他越想越怕,汗水像蛇一样顺着背脊蜿蜒下滑,阴森森地冷。他一把抓起那不祥的宝贝,揣在怀里,转身奔出门去,任素云在身后焦急呼喊也没有回头。
他没有用家里的车轿,在官道上截了辆骡车,跳上车,抛给赶车的汉子一锭银子,只说了句:“去落霞山。”
大车辚辚地走着,从下午走到黄昏,才到了落霞山。闻漠宇下车,吩咐车夫在这里等他,便直奔那间在山脚下孤独矗立的破茅屋。
门没锁,只虚掩着,一阵风卷来,就吱吱呀呀开了大半。望进去,屋里只有一床一桌,不见有人。闻漠宇索性进去,心想一定要等那古怪老头回来,当面把玉还给他,玉的来历不问也罢,总之不要就是了,儿子的命相却一定得要他说实话。
等了好一会儿,王古一还没回来,车夫已在门口催过几次,闻漠宇还是不肯走。月光从唯一的窗口透进来,黯淡的光影投在桌上,他这才发现桌上放着油灯和火石,刚才心烦意乱的,竟然视而不见。
灯火燃起,照亮了小屋,也照亮了油灯下压着的一张写了字的纸。闻漠宇心里一动,蓦然意识到了什么。
纸上的字迹歪歪斜斜,凌乱不堪,但明显是王古一写给他的,“老朽一生不欠人债,那是个好东西,就算是抵了老酒和豆干的账吧,让令郎随身带着,或者,还可以送人。”
闻漠宇攥着那张纸,脸色僵硬得哭笑不得。那老头子果然是神算,当时不置一词,却写下了这句话等自己来看。血玉居然是他拿来抵账的,他一生不欠债,但自己岂不是永远欠了他……一块血玉换一壶酒和一碟菜,他是太傻,还是太精明?
“你说是王古一看不出青虹的面相,就把这玉留下抵酒菜的账?”素云又一次重复这个荒谬绝伦的理由,又一次看到丈夫点头,她还是不信,再看一眼手中的无价之宝,却又不得不信。
“那我们怎么办,真的把这玉留下吗?那王古一不是被称为神算的嘛,怎么算不出青虹的命?”
“不留下又能如何呢?再说,他留下此玉给青虹必有深意,只是不方便直说,或许这就叫作‘天机不可泄露’。”闻漠宇烦躁地来回踱步,瞟了眼摇篮中安睡的婴儿,紧紧锁眉,“王古一给青虹看相的时候,脸色甚是沉重,似乎还有些害怕,他到底在怕什么?”
素云随手整理着丫鬟刚送过来的衣服,没有接话,闻漠宇停下了脚步,眼里的疑惑愈重,“你觉不觉得青虹的确有些古怪?他很少哭闹,初生婴儿哪有这么安静的?还有他的眼神,总觉得有什么潜藏在他眼里,很深,甚至有时候我都不敢和他对视;而且,今天王古一看他时,他居然不害怕,王古一那张脸,再胆大的人见了也会心虚的,一个小小的婴儿,居然……”
“你说够了没有!”素云霍地从床头站起,脸涨得通红,怒冲冲地瞪着他,温婉纤柔的声音陡然尖厉,“不过就是那个独眼老头没算出青虹的命相来,你就疑神疑鬼,这也不对那也不是,好,就算这孩子是个妖怪,行了罢,你满意了吧?”她说着,一把抱起孩子就往外走,泫然欲泣,“我九死一生的,才把他带到这个世上来,就算他真的是妖怪我也认了,你休了我吧,我回娘家去,我一个人也能把他养大,可别连累了你。”
“素云,是我说错了,我给你赔罪还不行吗?你这是干什么?”闻漠宇也觉得自己说话过分了,忙上前拦在门口,作揖赔笑,“夫人,你消消气,快放下孩子,小心别把他弄哭了。”
素云不是烈性的女子,丈夫既认了错,她也就没了脾气,哼了一声,红着眼圈转过头:“你刚才不是还说他不会哭吗?”
“我是说他很少哭,又没说不会……”闻漠宇无奈苦笑。
天都快亮了,闻漠宇却毫无倦意,还在灯下把玩着那枚血玉,捻在指间轻轻转动,看通透的玉体中光晕流转,每一次转动都折射出不同的光彩和花纹。最奇特的是,竟有两条光芒首尾相接,一条金红,一条淡紫,在玉体中连成一个圆环,所有的光彩都在这圆环里变幻流离。闻漠宇看得心神迷醉,禁不住忘形地一拍桌子,大赞道:“真真的是极品血玉!能见此宝玉,此生也不算枉过了。”
“老爷,你这么大声做什么,生怕人不知道啊!”素云吓了一跳,明知房里再无别人,还是小心地回头看了看:“这玉你打算如何处置,不会真的想留下吧?这样的无价之宝,咱们恐怕消受不起,可别招来灾祸!”
“夫人也太小心了,血玉是吉祥之物,哪能招来什么灾祸。依我看,既然是王古一特地留给青虹的,不如就让孩子戴上,当护身符吧。”
“你疯了!”素云惊叫出来,又连忙压低了声音,“给孩子戴上这个,还能躲得过用人们的眼睛?人多嘴杂的,不弄得街知巷闻才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