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刻,美丽的她在深水下的神圣之地,穿一袭圣洁的婚纱,眼眸灼灼,溢满爱意,等着他为她戴上婚戒。
湖水蓦然振荡,越来越强烈。这个美好的场景即将破碎。顾天云快速游动,想要赶在宁茹消失前拉住她,哪怕是只碰到她的指尖或一缕长发。水波激荡,光影忽明忽暗,她的容颜在水中晃动。深水下失去光线,他看不清前方,越来越浓重的黑暗将他包围,像要把他拖拽到无尽的深渊。宁茹就在咫尺之间,但他的手臂沉重,用尽力气都难以再游动一下。每次都是这样,在他快要拉住她的最后一刻,他失去了所有的力量。
再也不能牵她的手,再也不能拥抱她。顾天云绝望了。
仿佛看进顾天云的灵魂,她在心灵深处与他告别:我知道,你无时无刻不在想我,希望再见到我,但不能了……天云,你好好生活,照顾女儿,等她长大,告诉她,妈妈想她……
他拼尽全力游动,试图抓到点儿什么。
“爱你……”宁茹消失,彻底消失了。
顾天云激烈挣扎起来,没法协调自己的动作。呼吸器脱落,加压氧气大量泄露,猛烈蹿出一连串气泡。最后一刻,他只能扯掉负重铅块浮上水面。
阳光刺眼。
他浮在湖面上咳嗽,吐出呛入肺管的水,脱下潜水手套抹了把脸,但泪水仍然模糊了他的视线。昨日再也无法重现,一切归于尘埃。他仰头漂浮在水面上,直到烈日晒干脸庞,心底沧桑如水下那块覆满青苔的残石。
良久。他拉出哨子吹动,发出一长一短尖锐的哨音。一艘橡皮艇从远至近划过来。
于鹏猫腰坐在艇上,手握碳素钢划桨的手臂肌肉疙瘩凸起。于鹏是他的潜水长,标准的铁爷们儿,有着十七年的潜水经历。橡皮艇靠近。于鹏接过顾天云递来的氧气瓶,皱眉说:“我被湖管局的人截了。那帮家伙咬定我们超出潜水作业区域,查了许可证又叨念了一通湖管规定。听得爷心烦气躁。”
“你没揍人吧?”顾天云除去潜水装备,扒着被太阳晒得滚烫的橡皮艇边缘翻上艇,平躺下来,只觉浑身酸麻无力。为保护水下古城遗址,这片湖域被定为禁止潜水区域,他这次违反了湖管局的规定。
“今天钓了条大青鱼,心情好,爷懒得抽人。”于鹏叼上一支烟,“再呱嘈,看老子不扒了他们的狗皮,打他娘的脸上像考古发掘现场。”
“我们撤了。”顾天云勉强笑说,“今天我小囡满百日请客,你下午来喝酒,图个热闹。”
橡皮艇跳跃在湖面上,飞驰驶向湖岸。
“爱你,永别了!”顾天云闭上眼默念。皮艇晃荡,让他仿佛身处茫茫大海摇篮中的梦境,水清透绿,他恍然见宁茹在幽暗的湖底守望他远离的目光,洁白裙摆摇曳在她身后,宛如一朵夜色中的莲花。
下午,县医院病房。
顾天云递给小海一根手杖,“走两步试试,你能行的。”
“谢谢顾叔叔!”小海接过这根轻便的收缩式金属杆手杖,尝试拄着它往前走了几步。他身子有些歪歪斜斜,一瘸一拐的样子。
顾天云点头说:“很好,像我手下的士兵。郭海同志,你可以出发去打仗了。”
小海局促说:“我不敢打仗。有同学笑话我是瘸子,我就拿棍子打他们。”
顾天云说:“打人可不是件好事,但有人敢笑话你,叔叔不反对你揍他们,别打太重就行。走吧!小家伙,我们回家。你自己走,叔叔不背你。”
“咋会鼓励孩子打架?”顾天云的妹子顾芳埋怨,伸手去抱小海。
“阿姨,我能行。”小海挣脱顾芳的手,努力地一瘸一拐往前走。
“这孩子挺犟,”顾芳看着小海瘦小的身子,对顾天云说,“脾气性格看起来还有点儿像你,政委同志。”
“像他爸……”顾天云恍惚有些走神,“郭云山也是个犟脾气,让宁茹推崇的有血性的男人,虎父无犬子,这小家伙有他爸的样。”
上车。小海打量着穿军装的司机,好奇地问:“叔叔,你是鱼雷部队的?”
“你爸跟你说的?”顾天云皱了皱眉。他所属的研究所在抚仙湖畔的试验场是国家一级保密单位,小孩子不该多问。
“嗯。”小海的神色有些慌张。
这孩子自尊心有点儿强,语气稍微重一点儿,立刻就敏感起来。顾天云放缓语气说:“你想不想做潜水员,长大以后?”
“我不能游泳。”
“为什么?你可是从小就在湖边长大的。”
“我爸不让我游泳,不准我下水。”小海怯声说,神色有些怪异,“去年暑假我被淹死了,后来我爸就不让我下水。”
“淹死了,你这不好好的吗?”顾芳忍不住纠正说,“是溺水了吧?你爸担心你,所以才不让你游泳。”
小海没说话,但神色分明不认同顾芳的话,尽管他没有出声反驳。
顾芳有些不快。这小孩儿看起来有点儿心机太重,骨子里的性格并不像表现出来的那种温顺有礼貌。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就像大人一样慎言,这不是孩子应该有的个性。虽然不喜欢,顾芳也没多计较,又说:“游水也不是一件坏事啊!我儿子比你大三岁半,算是你的大哥哥,他以后就想当潜水员,我从来不反对他游泳,注意安全就是。往后你想游了,可以跟他一起去下水,他会划船,带你去捉鱼。”
“我不游泳。”小海低声说,“我听爸爸的话。”
这孩子真犟,顾芳无奈地笑了笑。
顾天云说:“小海,我们收拾了间房子,什么都弄好了,你可以单独住,你怕不怕一个人住?”
“不怕,谢谢叔叔。”
“没事不要老说谢谢!我们是一家人。”
“嗯。”小海的表情有些低落,忽然说,“叔叔,我想……”他迟疑着。
“你想做什么?直接说出来,男人不要扭扭捏捏,大方点儿。”
“我想回家去看看。”小海有些紧张,“我的家。”
顾天云沉默一会儿说:“你家的房子抵押给了银行,包括家里的东西。”
“什么是抵押?我家不在了吗?”
“房子还在,但不是你家了,你爸欠银行的钱,所以房子用来抵债了。”
小海抿了抿嘴。顾天云说:“别难过,更不要哭,你现在有了新家,以后会好起来的。”
小海低声说:“我不难过,我想回家看看。”
“嘿,这孩子。”顾芳对顾天云说,“你跟他讲这么多话,他一句都听不进去,这不是犟了,是死牛脾气。”
“小李,先去郭家村。”顾天云吩咐司机,然后对顾芳说,“他只是想回去看一眼。这孩子比我们想象的要成熟,别以为他什么都不懂。是不是小海?你能明白我的意思。”最后一句话他是对小海说的。小海点点头。顾天云说,“叔叔不喜欢骗人,也不哄小孩儿,遇到什么事会跟你直接说。可能有些事让你难受,但你也得接受,因为谁也改变不了事实,做人不能活在谎话里,要抬头往前看,明白了吗?”
“我爸也这样教我。”小海说。
“那敢情好。”顾天云微微一笑,“我们有了沟通的基础,以后啊,遇到什么事你直接跟叔叔说,不撒谎,也不用不敢说,叔叔当你是个大人,我们就这样约定了。”
小海点头笑了笑。顾芳感觉他是出于礼貌的笑。
汽车到郭家村,停在一栋气派的三层楼房前。
虽然坐落在小渔村,但这房子很洋气,仿欧式风格,前后有花园。只看这房子,感觉好像来到了英国的乡下。这栋房子是郭云山设计建造的,也是小海最熟悉的地方,这才是他的家,虽然大人都死了。
门上贴着法院的封条。
小海站在门前瞅了会儿,忽然他走到院墙一处爬上墙头。
“你干吗?”顾芳叫起来,“小海快下来,不要进去。”
小海仿佛没听见,一瘸一拐,但动作熟练地爬上了墙,翻身跳进院子。
“你看看,你看看,他一点儿都不听大人的话。”顾芳不由得抱怨。
顾天云没有回话,径直走过去,也从院墙上翻过去。顾芳哭笑不得地说:“大哥,你完全是纵容孩子,还说不哄他?”
小海站在院子里抬头望着楼上。“看什么呢?叔叔陪你上去,没事的。”顾天云过来拉了他的手。小海突然说:“楼上有个人……是我表叔。”
“你表叔?”顾天云有些惊讶。他没看到任何人,也没听到什么声音。小海挣脱他的手,走到窗台前,从花盆下掏出一把钥匙打开门。顾天云立刻跟上去。
楼房装修高档,简洁而有品位,房间里空荡荡,没有任何家具,估计已经被人搬走。小海没有停留,直接往三楼走去。顾天云发现这孩子的脸色不对劲,隐含着怒气,手杖敲击地面哒哒作响。
三楼走廊里头的一间房子,房门大开。里面有个人在整理东西,手不停歇地收拾一些书籍装进大纸箱。那人身旁已捆扎好了两个箱子,装满了书。
“表叔!”小海盯着那人说,“这些是我爸爸的书。”
那人猛吃一惊,抬头看见小海,尴尬笑说:“哦,小海啊!表叔来收拾一下,你出院了啊!”
“怎么回事?”顾天云沉声问。他看情形也明白了些。这是间书房,没了书架书桌,只剩下满地乱堆放的书。这人应该是郭云山的远亲,来趁火打劫,不仅搬走屋里值钱的东西,连剩下的书籍杂志都要拿去变卖。
“哦哦……没啥……我走了。”那表亲看见顾天云身穿军装,有些害怕,说话不利索,低头溜边往外走,一溜烟跑下楼不见踪影。
小海走进房间,弯腰一本一本地收拾书。
顾天云帮着把书收进箱子,整整有四箱书。他说:“小海你要带走?”小海应了声。
“好,我们抬回去。知识是无价之宝,你这趟收获不小。”收拾书籍的过程中,顾天云发现,郭云山的藏书丰富,种类繁多,简直就是一座知识宝库,比高档家私值得拥有。唉,这算是郭云山唯一留给儿子的纪念物。
汽车后备厢塞满书箱子,开出郭家村,到附近的尖山脚下转进船舶重工研究所的家属大院。
顾天云家里宾客众多,一派喜气洋洋。
宁灵满百日,按风俗请来亲戚朋友吃饭,热闹热闹。自从宁茹走后,屋里头一次有了喜庆的气氛。宁灵一双眼眸黑溜溜,精灵秀气,好奇地看着众客人,不认生。一百天来她长胖不少,小脸蛋粉嘟嘟的。她握着可爱的小拳头,手腕像白嫩嫩的莲藕。大家都忍不住抢着抱她,逗她笑,想看她脸上的酒窝。
“像她妈妈,以后也是个大美人。”顾天云的继父顾明说,“瞧她的眼睛,滴出水了,像是早晨湖水最清的时候。”顾老是县一中的语文教师,退休闲在家养花遛鸟作画,老来最喜这个女娃,整天瞧她不够。
有客人说:“老李,你家赶紧跟顾老师说好,定个娃娃亲,省得以后被人抢了。”
另一人摇头说:“我家的娃土里土气的,高攀不上啊。”
顾芳的婆婆搂紧宁灵,乐呵呵说:“我家囡囡不嫁人,舍不得。”
顾芳的公公笑说:“天下哪有闺女不嫁人的?当真是个宝喽。”大家哈哈笑起来,其乐融融。
顾天云、顾芳和小海下车跨进院门。
“嗨!”一个孩子突然蹦跶出来,冲到小海面前。他脸蛋子黑油油,眼珠黑白分明地瞪着小海,大咧咧问,“你就是小海?”
小海点头,打量这个比他高出一头的大孩子。真壮实,就像晒谷场上的石碾子。“我叫耿卫。”壮小子不客气地抓住他的手,“我是你哥,叫我耿哥。”
“耿哥!”小海老老实实叫了声,“我叫郭海。”
“什么郭海,你还小,只能叫你小海。小海、小海,听起来才像我的跟班儿。”耿卫握住他的手,用力捏紧,想看到他疼出眼泪的样子。
小海吃痛,不停地吸气;但他倔强,不肯出声求饶。
顾芳呵斥耿卫:“臭小子,你干吗?快松手,你把他捏疼了。”
“知道了,妈,我逗他玩呢。”耿卫松开郭海的手,忽然张开粗黑的臂膀,对他来了个熊抱,笑嘻嘻说,“他能忍痛哦,我喜欢,硬朗点儿才够格做我的跟班儿。我最讨厌蛋。”
顾天云说:“小海是你弟弟,可不是什么跟班儿,等过些年他长高长壮了,你不一定打得过他。”
耿卫说:“大舅,我从来不欺负自家人。我只对付外面的坏蛋,开着飞机去打怪兽。”
“整天想着打仗,是个当兵的料。”顾天云拉起小海,“走,我带你去看看妹妹。”
小海跟着顾天云进屋,激动起来,他很想知道小妹妹长成什么样子。她一定像宁阿姨……不对劲,小海收住脚步,莫名紧张起来,一种陌生的意识蓦然掠过他的脑海,从来没有过的特异感触。这种感觉虽然微弱,但足以让他惊恐不安。右眼酸楚,他感到胀鼓鼓的疼痛。
“怎么了?”顾天云见小海站着不动。
小海脸上神情古怪,右眼流露出恐惧之意。他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松开,“啪!”手杖跌在地上。
屋内。
“呀!囡囡咋不笑了?”婆婆怀抱宁灵,突然见女娃变了脸。原本灵动的眼眸变得有些呆滞,她像被什么鬼东西惊吓到,扭着稚嫩的脖子,好像要转头看什么。
“哇……”宁灵突然大哭起来,小手不停地摆动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