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冰冷,绝望感袭来,浓重可怕。他恐惧至极,感觉就像暑假的那天,他从船上跳进湖水,眼看着木船被小伙伴儿划走,他怎么都追不上,游水累到虚脱,浑身冰冷沉重,如同湖底有巨大的吸力将他拖下去。戴口罩的人脸在他的意识中恍惚闪动,手术刀,输液点滴,乱麻麻的连线,跳动的仪器屏幕,刀锋割裂身体的感觉。他右腿上的肉被割开,切除筋膜,镊子夹出一块块碎骨,针线穿过皮肉,这些闪动的画面真实又变形。
“腿骨伤得很严重,肌肉溃烂,准备进行截肢手术。”他听到医生说。他听懂了,惊恐想喊叫:别割我的腿。但他发不出任何的声音。他看见一个女医生注视仪器,“血压掉了,快输血。”
浑身剧痛,说不出来的无法承受的痛,远远超过记忆中他的手指被自行车链条夹住的疼痛。他拼命挣扎,想要昏迷过去,死了也行,但他的意识偏偏清醒着,强迫他感知着这一切。
痛苦的过程十分漫长,持续很久。手术全程约十六个小时。小海失去了左眼,但他的右腿最终保住了。
主刀医生在清创检查后做了个大胆的决定,先采取保守治疗再观察。六根钢钉穿过一套固定支架钉在他的断骨上,把小腿胫骨固定死。这套装置给小海造成手术后最大的痛苦——每天拆卸钢钉进行清创消毒,都让他犹如掉进油锅,备受煎炸;或像被铁锤击打全身,差点儿敲碎他的意识。
但他最终熬过来了。他没死于感染、心肺衰竭、败血症等至少十多种——随便哪一种都能让他致命的因素。他活了下来,熬过被困矿洞的那些天,经受住几次手术并发症的死亡威胁。
二十天后,医生为小海装入义眼,以防止摘除眼球的左眼窝出现凹陷。
十月底,小海首次下床挪动了几步,疼得他差点儿昏过去,但他咬牙忍住了。
吴主任医师惊叹这是个奇迹,这孩子能活下来,简直是让人难以置信的生理学奇迹。这小孩儿太强了,不仅有超常的身体承受能力,意志力也十分坚韧,从没见他哭泣过,甚至没听他叫过疼。但他绝少开口说话,似乎丧失了语言表达能力。医院方面派来一位心理医师专门为小海进行辅导,试图为他消除灾难带来的心理阴影。心理辅导基本成功。在第三次谈话过程中,小海终于愿意交谈,但不跟医生说他在矿洞里的遭遇,那是他最恐惧的一段记忆。
他的话记录进报告,送达县领导参阅。
做完最后一次病情检查,小海被送到县医院做康复性治疗。
这天早晨,葛书记一行四人来病房探望小海,顾天云随行。
“小海,感觉还好吗?还疼不疼?”葛书记亲切地问。
在探望过程中,小海没怎么说话,只点头,或者偶尔简单回答一下。他没问父亲的情况。他知道爸爸死了。很奇特的感觉,让他难以理解。当这些叔叔进入病房后,小海逐渐明白真实的情况,从而验证了他的感觉。就像一台电视机接收到不稳定的电波信号,他从这些人身上感受到了各种场景,尽管画面闪动,一幅幅场景飘浮变形,但在他大脑中拼凑起来,他能大体明白父亲最后的情况。
郭云山倒在矿道尽头一条挖掘出来的通道里,死于身体缺水。
郭小双死于头部受铁锤重击,锤把上有郭云山的指纹,据刑警、法医和痕迹专家现场侦查,最终认定郭云山锤杀了郭小双。初步推测,郭云山可能认为郭小双导致了这次爆炸事故,进而对其痛下杀手。但郭云山为什么开动挖掘机挖出一条通道,却不得而知。
在通道内还意外发现了古生物化石层,县里已经通知科考人员前来清理。
宁茹的死有些蹊跷。
小海怎么都回忆不起来宁茹临死前的场景,也想不起来她死后的情景,他从这些人身上也感知不到关于宁茹的画面。有种让他恐惧的念头阻止他去探寻,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克制住害怕,问:“宁阿姨怎么死的?”他下意识地看了眼顾天云,模糊感知到这个叔叔跟宁茹有关联。顾天云身穿军服,神色冷峻,进病房后一直没有说话,让他莫名有些惧怕。
顾天云捕捉到小海这个不同寻常的眼神。这孩子尚好的右眼透出超乎年龄的成熟,但看他时闪过一丝慌乱,并很快收回目光,仿佛在躲避什么。
县委办公室的李秘书和蔼地说:“小海,你宁阿姨保护了你。她虽然不在了,但你也别太难过,她永远活在你心里。”李秘书坐到病床边,轻柔地握着小海的手,给这孩子安心抚慰。
小海仿佛没听到李秘书的话,看着她问:“宁阿姨怎么死的?”
李秘书一怔,感到这孩子的目光异常。她忽然发晕,失神恍惚了下,“宁副县长产后大出血,在矿洞里没法止住,法医鉴定她在救援队进入约六十小时前死亡,生前头部有外伤,胸前右……”她发出梦呓般的声音。
“小李。”葛书记出声喝止,及时打断李秘书的话。
病房里的人都感觉到一种说不清的怪异,不知李秘书怎么突然会对一个孩子说起这些事。“啊!”李秘书像突然醒悟过来,神色惊慌地抬手捂住嘴。
“宁阿姨……她胸前怎么了?”小海瞪大的右眼流露出惊惧。
病房内一阵静寂。过了会儿,顾天云说:“小海,她用初乳喂你,让你活了下来。”听到这话,小海遍体发抖,泪水从右眼窝急涌出来。很多泪水,这是他脱险后第一次痛哭,伤心欲绝。任凭李秘书怎么安慰,都止不住他痛心彻骨的悲伤。
“顾政委,要不我们改天再来?”葛书记对顾天云说,“他还是个孩子,不宜承受这种心理压力,让护士多照顾他,回头再说。”
顾天云走到病床前握住小海的手,平静地说:“小海,我认识你爸爸,宁茹是我的妻子,他们死了,我也很难过,但这是人生必须要承受的痛苦。你今年八岁,该懂事了,记住,你要好好活着,珍惜来之不易的生活,才能让他们感到欣慰,走了也放心……小海,你能听懂我的话,是吧?”
小海缩着瘦小的身子,显得略大的脑袋低下去,泪水滴落浸湿被褥。但大家看得出来,他听到顾天云的话以后明显好转许多,抖得没之前那么厉害了。“我姓顾,你叫我顾叔叔。”顾天云接着说,“我想,你如果愿意,以后你就到我家来。你没有了爸爸、爷爷、奶奶和亲人,但别怕,让叔叔来照顾你,行不行?”
片刻后小海轻微点头。顾天云叹口气,对葛书记说:“那就定了,我去办理收养手续。这孩子跟她……也算是有缘,我不能不管。”
葛书记沉吟说:“好,以后劳累你了。你工作那么忙,负担不小。”
顾天云说:“一个也是养,两个更好带大。再说了,我家里是小妹在主事,有她在,我也轻松些。”
“顾叔叔。”小海忽然抬起头问,“我以后要叫你爸爸?”
顾天云一怔,摇头说:“不用,你有爸爸,他永远活在你心里。”小海眼神闪烁,露出之前那种莫名惊恐的样子。顾天云不知这话哪里让孩子害怕,可能在担忧将来吧,他宽慰说,“告诉你个好消息,你宁阿姨生了个女孩儿,你以后有个小妹妹了。”
“我知道。妹妹叫灵儿,她很好看。”
“灵儿?”顾天云听了吃惊。
小海说:“宁阿姨生了,抱着小妹妹,对我说,‘小海,她是个小女生,好漂亮,眼睛眨巴眨巴,水灵灵的,阿姨想叫她灵儿,好听吗?灵儿、灵儿……’阿姨不停叫着妹妹,我觉得,她很开心,喜欢叫妹妹灵儿。”
顾天云眼窝泛红,魁梧的身躯晃了晃,用力点头,“好,就叫她灵儿。让她跟妈妈一个姓,取名宁灵。”
“宁灵。”小海念了遍名字,含泪笑说,“宁灵听起来好像上课的铃声,叮铃铃……”
“你宁阿姨怎么生的小孩?”李秘书问起当时的情况。
小海迟钝一下,陷入回忆,过了会儿说:“我晕乎乎的,宁阿姨摇醒我,她说肚子疼得厉害,要生了,让我帮她。”
“你当时怎么做?”
“宁阿姨要我举着灯,照亮她。我的眼睛……看不见。”小海低下头,绞着手指,“我看不见她生小孩儿,后来听到很多声音,宁阿姨不停地呼气,很难受,过了好一阵子,没声音了,我害怕,叫她,她也不答应……”他停住,看似在极力回想当时的情景。
大家有些紧张,虽然都知道最后的结果,但此时亲耳听到小海讲述亲身经历,感觉完全不同。可以想象,在当时那种极端环境下,宁茹承受的巨大临产痛苦。对于女人来说,这是个生死大关。在地球生命进化出哺乳动物后,母性都是用自身的血液和生命在繁衍后代。
“后来,我忽然听到宁阿姨叫起来,一下下不停地叫,很可怕的声音,就像有人要杀她。我闻到难闻的气味,好腥,吓到我了。阿姨叫了会儿,声音小了,她拉我的手,叫我抱住小妹妹的头,别让她摔着。小妹妹好滑手,热乎乎的,湿答答的,有点儿软……”小海摇摇头,似乎想不起来后面的事,只说,“宁阿姨让我抱着妹妹,咬断……带子,我摸到一根软软的带子,她叫我用牙齿咬断。”
“脐带。”顾天云说。
“喔,她说是脐带。我咬断了,我抱着小妹妹,她身上很多血,我把小妹妹递给了宁阿姨。”
“后来呢?”
小海又迷茫起来,摇头说:“我不知道了,我和宁阿姨说了会儿话,头很疼,往后我记不得了,真的。”
大家松了口气。深知小海自身受伤也很重,估计在宁茹生产结束后就很快昏迷过去,对以后的事一无所知,直到获救。按时间推算,宁茹处理好新生儿后耗尽了全部精力,处于濒死状态,在极度虚弱的情况下不知不觉地死去。她最后应该没受太大的痛苦。
李秘书问:“小海,你爸爸当时在哪里?”
小海浑身一颤,摇头说:“我不知道。我听宁阿姨说,矿洞塌了,我们困在洞里,我爸去找出路。”
“你一直没见到你爸爸?”李秘书说完,觉得“见到”这个词语不妥,小海的头上缠绕着布条当然看不见东西,她又补充说,“他没陪在你身边,发生了什么事?”
小海连连摇头,呼吸急促起来。
“好了,让孩子休息。”李秘书还要再问什么,葛书记抬手止住她,转而对小海笑说,“我们走了,你好好养伤,多吃点儿东西。过些天出院了,顾叔叔来接你,以后好好上学,你落下了很多功课,要努力。”
“谢谢叔叔,再见。”小海松口气,抬手挥了挥。
一行人走出病房,来到走廊。葛书记批评李秘书:“你今天怎么了?对一个孩子说这些事,合适吗?”
“对不起,我忽然有些失控了,不知道……”李秘书仓皇无措。
“算了,算了。今后,你抽空多来看看他。”葛书记大步往前走。
虞一彬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啊,我录音的手机忘了拿。葛书记,顾政委,你们先走,我回去一趟。”他返身去病房。
护士摇低了病床,让小海平躺下,收拾完桌上的茶水杯就出门了。
小海单独住一间病房,环境幽静温馨。他愣神想着心事,忽然见之前来过的一个叔叔进房,拿了手机,走到他身旁。这个叔叔的脸上带着一种特别的笑,一股恐惧感蓦然袭来,尽管这个叔叔面带微笑,但小海预感到将要有不好的事发生。他紧张地瞪着右眼,透不过气来,小手抓紧床单,手心冒汗。
虞一彬看病房里没有其他人,走近病床俯下身,压低声音在小海的耳边说:“小海,你知不知道?你吃完了你宁阿姨的奶,最后还吃掉了她的一坨肉,全部吃进肚子里。你没饿死,要感激她,永远记住她。”
小海僵硬住,喉咙干呕般嗬嗬发响。
“你好好养伤吃胖点儿,等长大以后啊,就什么都明白了。”虞一彬伸手捏了捏小海布满疤痕的脸,笑着走了。
小海脑袋嗡嗡疼痛,胸闷得如溺水般难受,他吐出几口食物残渣。
矿洞坍塌那一刻可怕的画面凌乱闪回。各种场景全都在意识中逐一闪现。是的,他知道!每个场景他都知道,深深隐藏在意识深处。小海不敢说,是害怕别人知道真相,他是个坏小孩儿,是个怪物。他被这个叔叔发现了,他再也不能隐瞒,警察要来抓他,他是个坏蛋,害死了人,要坐牢。小海激烈发抖,惊恐地张嘴却无法呼喊。
病房里静悄悄的,空气闷热,空调似乎坏了,嘶嘶响着,却不制冷。
汗水一片片冒出来,小海感觉遍体灼烧,仿佛置身火炉,浑身每一处都钻心灼痛。他睁大独眼直愣愣瞪着空气。空气中好像浮动无数密密麻麻的狰狞小虫,刺针般钻进他的身体,钻进皮肤深处。无形的火焰炙烤着他,燃烧,燃烧……一种无法压制的愤怒压迫着他,越来越沉重,越来越疯狂,让他无处躲藏。
“啊……”小海激烈挣扎,想要摆脱头脑中狂乱的臆想,他翻滚着从病床滚落摔到地板上。所有感觉猛地消失,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虞一彬疾步走在走廊上,心头充盈快意。事情终于解决,画上了圆满的句号。刑警从荣坤身上追查到爆炸案的线索,推测荣坤炸死了同伙邓中华,检察院认定两人渎职贪污。死人不能开口,一切线索到此为止,结局堪称完美。最妙的是那份惹麻烦的举报材料绑在小海的断腿上,恰好被熟知的医生拆除并妥当销毁了,材料内容不为外人所知。痛快,痛快!值得喝一杯庆祝。虞一彬压制欣喜,心里盘算着:应该抽空去一趟省城,压抑太久,他需要狂野之欢,手持鞭子用那种最暴力的方式宣泄情绪。忽地,意识一滞,他感到灼烧般的麻痹感掠过神经。
一种从未有过的异感如火星燎原般窜入他的脑海深处。
虞一彬的脚步陡然停止,双腿僵住,呆立在原地。身体失去控制,仿佛梦魇压身似的。他挣扎着要醒过来,但脑中那种异感越来越强烈,压迫吞噬着他,让他不能动弹。见鬼了!虞一彬在心底惊恐大喊。视野内波动的火海激流沿着走廊轰然冲过来,将他湮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