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晚,漫天霞光消失在灰暗的暮色中。
相州北门内的酒楼早已是华灯闪烁,热闹更胜白日。
楼上一间小厅内,画着青绿山水的屏风下,是一张摆满精美酒食的方桌。王贵和岳飞分宾主坐在桌后的乌漆木椅上。
“能在相州城中见到大哥,实在是让小弟高兴坏了!”王贵红光满面地说着。
“也真巧,为兄到了相州城,四弟也就来了。”
“我早就在相州城里。我们王家在汤阴县城里有两个店铺,而在这相州城里倒有三个店铺。金兵来了,我爹一害怕,便让全家搬到相州城里住下了。”
“州城里兵马多,比县城要安稳些。”
“可上一回金兵照样攻破了州城。算啦,不说这些,我们兄弟有几个月没见面了吧?这回见了,可得好好喝他一场。”
“我可不是来与你吃酒的……”
“不吃酒你又来干什么?”王贵瞪起了眼睛,不高兴地说道。
“为兄可没想到四弟会到这个地方来。”岳飞望着面前的酒菜,苦笑着说道。
“不到这里来又能到哪儿去?这些日子我天天和爹赌气,家里一刻也不能待下去了。唉!不说这个,来,来,来!小弟先敬你一杯。”王贵说着,举起酒壶,就向岳飞面前的酒杯伸过来。
岳飞抬起手,挡住了酒壶。
王贵一愣:“大哥,你怎么了?当初在军营中,你也曾和大伙儿一样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啊?”
岳飞没说什么,只是掀开外袍,露出里边的麻衣孝服。
王贵大惊:“莫非是……是……”
“是我爹去了。”岳飞说道,声音低沉沙哑。
王贵放下酒壶:“大哥,对不住……对不住……”
岳飞道:“这不怪你。”
王贵神情黯然,道:“大哥,这等重大之事,你怎么不告诉我呢?别的兄弟离得远,我也离得远吗?”
岳飞道:“并非我不想告诉四弟,而是……”他叹了一声,将金兵如何在姚家庄烧杀,他又如何听从父命、移孝为忠、充任义兵统领等等之事详细讲了一番。
王贵眼圈发红:“岳老伯如此深明大义,天下少见。可恨我近在咫尺,却未能前往墓前一祭。这杯酒,权当遥祭之礼吧。”他说着,将面前的酒杯斟满,端起来,缓缓洒到地板上。
岳飞忙离坐拱手一揖:“谢四弟。”
王贵道:“岳大哥带孝从军,忠义可感天地。”说着,弯腰深深行了一礼。
岳飞还了一礼,坐下问道:“刚才四弟说在家中赌气,不知为了何故?”
王贵坐下来,皱着眉道:“国家如此,任何一个习武之人也难安居家中。我想投军,可我爹就是不愿意。”
岳飞道:“兵战之事,最是凶险。你父亲不愿你投军,亦为人之常情,四弟切莫为此赌气。”
王贵道:“上次我随大哥勤王,爹倒是赞同,说金虏坏了行商道路,不赶走金虏,就做不成买卖。这次金虏侥幸没有攻占相州城,爹的主意就变了,再也不提赶走金虏了。哼!我看只要能把买卖做下去,让我爹给金虏当孙子,他也愿意。”
岳飞忙说道:“圣人曰‘子不言父过’,四弟不可如此。”
王贵道:“其实脚长在我身上,若我真要走,爹哪里又拦得住。”
岳飞道:“四弟切不可妄行。你若真要投军,一定要禀明父亲,方可行动。”
王贵苦笑了:“若依大哥之言,我只怕一辈子也投不了军。”
岳飞眉头微皱了一下,转过话题:“众位兄弟近日都无消息,我甚是担心。”
王贵道:“大哥不用担心,我上个月还见到过李三哥呢。”
岳飞忙问道:“你是在哪里见到李豹兄弟的?”
王贵道:“上个月,我随父亲到济南府(今山东济南市)进货,半道上遇到了一队强人,差点送了性命。幸亏李三哥是强人中的一个头领,这才没出事……”
“什么?”岳飞大急,“你说李豹兄弟竟做了强人头领?这……这不是在与朝廷作对,成了叛贼吗?”
王贵道:“李三哥说他并不想做强人,他落到这个结果,全是朝廷逼的。他在正月里听说金虏围攻汴京,就招集了数百义兵,西进勤王。不料当地大族硬指他要谋反,勾结官府派兵剿杀。李三哥一怒之下,杀了大族全家,真的拉起人马上山做了强人。”
岳飞听着,长叹了一声,默然无语。
王贵道:“李三哥让我别将他的事告诉大哥,可我……”
“李豹兄弟也有他的难处,我不想说他什么。”岳飞打断了王贵的话头。
王贵道:“董二哥也有消息。他又投了军,在西北兵中的‘老种相公’部下当弓手。相州城中亦有人在‘老种相公’处吃粮。因‘老种相公’病故,许多人都灰了心,回到了家乡。我昨日和一个从‘老种相公’处回来的朋友吃酒,言谈中居然打听到了董二哥的下落,说是董二哥仍在西北兵中,只是不知现在到了何处。”
岳飞点点头,沉重地道:“董家兄弟在这个时候绝不会离开军营。如今西北兵四处散落,又深为金虏忌恨,董家兄弟只恐……只恐是凶多吉少。”
王贵安慰道:“大哥不必太挂心,董二哥武艺高强,纵是在千军万马之中,也能杀进杀出。”
岳飞道:“河北的兵马,都须听大元帅指挥。只要董家兄弟仍在河北,我就不难见到他。如今我们兄弟之中,只有徐家兄弟没有什么消息。”
王贵道:“相州城中,都说大元帅要提兵杀到汴京去。大哥既是在大元帅帐下,自会随军杀往汴京。到了那时,便可见到徐家兄弟了。”
岳飞道:“汴京周遭数十里,城内住户千万家,要见到徐家兄弟,恐怕不那么容易。”
王贵道:“徐家兄弟是在汴京城卖艺为生的?汴京刺枪耍棒者,多在大相国寺一带讨生活。大哥只要找到了大相国寺,就能见到徐家兄弟。”
岳飞道:“听说大相国寺是汴京城最热闹的去处,到时我定要去好好看看。”
王贵道:“只怕如今的大相国寺已见不到往日的热闹了,这都是金虏坏的事。嗯,大哥,你们什么时候出征?”
岳飞道:“听韩家大少爷说,大元帅府行过开府仪式后,立刻便会发兵南下。”
王贵喜形于色,叫道:“好!康王爷是当今皇上之弟,若举兵勤王,天下英雄定会群起响应,金虏这下子可要尝尝我大宋的厉害了!”
岳飞右手握拳,往桌上一擂:“这一回,我要痛痛快快大杀一番!”
靖康元年(公元1126年)十二月初,康王赵构正式开大元帅府于相州,宣布勤王。
四方勇士闻讯欢欣鼓舞,纷纷前来投效。
康王赵构精心挑选了万余勇士,组成前、后、左、右、中五军,下命出征。
然而出乎许多人的意外,康王赵构并未向南进兵,直捣金人后路,解救汴京之围,而是向东疾行,往大名府(今河北大名)方向而去。
三日后,康王赵构拥兵至大名,并欲继续东行。
副元帅宗泽闻知,急率精兵两千余人,赶至大名。
西北兵中的将领张俊、杨沂中、苗傅等人,亦率兵数千,来到大名府中。
众人纷纷上书,求见赵构,请教行军方略。
康王赵构无奈,只得在大元帅府中召见众人。
大元帅府设在大名府衙署中,戒备森严。府门内外,处处是手持兵刃的披甲卫士。
衙署正堂上,赵构身穿王袍,高坐在正中的主位上。汪伯彦、宗泽两位副元帅分坐在左右偏位上。
韩肖胄、张俊、杨沂中、苗傅等人俱是站立在厅堂上,神情肃然。
“京城被虏人围困,本王理应火急救援。奈何皇上忽降密诏,严令本王不得南进。”赵构神情悲哀地说着。
众人听了,除汪伯彦外,都是大惑不解,面面相觑。
“汴京为金虏所困,社稷危在旦夕,皇上怎么会下诏阻止大王南进呢?”宗泽问道。他身形瘦高,满头白发,但两眼晶光闪烁,声音洪亮,犹似壮年人一般。
赵构向汪伯彦看了一眼,沉痛地说道:“我们就算南进,也是迟了。”
宗泽大惊:“此为何故?”
“京城已然……已然失陷了。”赵构语带哽咽地说着。
什么,京城失陷了?众人似闻晴天霹雳,都愣住了。
厅堂上寂静无声,仿佛掉根针在地上都能听见。
“请蓝公公来!”赵构低沉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一个身穿绣锦袍服、年约五旬的肥胖太监走到了厅堂上,弯腰对赵构施了一礼。
“看座。”赵构说道。
护卫兵卒们搬上一把黑漆木椅,安放在汪伯彦下首。
肥胖太监只略略推辞了一下,便坐在了椅上。
“蓝公公是皇上最信任的内官,非有紧急大事,从不出宫。”赵构说道。
“京城失陷之事,还请蓝公公详细讲来。”汪伯彦十分谦恭地对肥胖太监拱了拱手。
众人互相看了一眼,目光都向肥胖太监扫了过来。
肥胖太监缓缓讲述起来,他那特有的尖细嗓音犹存余悸,脸上却一直保持着傲然之色——
金兵围攻汴京城的兵力远远超过上次,而大宋守卫汴京的兵力反倒比上次减少了许多,城中人心惶惶,一日数惊。
赵桓派出的求和使者大多安然抵达金营,可是派出的求救使者却很少活着回来——金兵已逐渐合围,四面设营,将汴京城围得如同铁桶一般。
天下主动勤王的兵马,仅有两支。一支为南道总管张叔夜,一支为东道总管胡直孺。
张叔夜率三万人冲破重围,奔进了汴京城内。
胡直孺领数万人攻击金营,被打得大败,为金人擒杀。
京城中守将闻听败报,惊慌失措,许多人竟借口与敌死战,开城狂逃而去。金兵趁势猛扑城头,幸得张叔夜等人奋力防守,才使得金兵未能破城。
这时,同知枢密院事孙傅保举了一个市井游民郭京,言其能施六甲仙法,只用七千七百七十七人,便可全歼金虏,生擒完颜宗翰、完颜宗望。
赵桓大喜,以为天降神人相助,连忙召见郭京,赐黄金万两,锦缎万匹,命其速速施法破敌。
郭京在市井无赖中招收了七千七百七十七人,俱画上鬼脸,穿上八卦道袍,然后让守卫兵卒全数下城,说是仙法不容凡人观看。
赵桓不顾张叔夜等大臣的劝说,下诏令守卫将士下城,以便郭京施法。
当日,郭京便大开城门,领七千七百七十七鬼脸人直扑敌营。
金兵亦是大开寨门,倾营而出。
郭京见金兵居然不怕他的六甲仙法,大骇之下,立即向草野丛中落荒而逃。
七千七百七十七鬼脸人被金兵铁骑冲得七零八落,横尸遍地。
完颜宗翰、完颜宗望乘胜挥兵疾进,一举攻进了汴京城内,迅速占领了外城全部的城门。
大宋经营了一百六十余年,坚固号称天下之最的汴京城,在一天之中就被郭京以“仙法”送到了金国人手中。
赵桓闻听金兵登城,掩面大哭,道——宰相误国,害我父子死无葬身之地矣。
张叔夜等大臣收兵退守内城,欲与金兵死战到底。
京城百姓俱登上屋顶,呼声震天,以砖块瓦片掷向敌兵。
金兵见此情形,不再攻击,派出使者言道——大金兴兵南下,不为灭宋,只为割地。
赵桓犹如在地狱中见到生路,立即下诏严禁军民抗敌,与金人议和。
完颜宗翰、完颜宗望言道——既然议和,两国间便不应有攻战之事,宋帝应速遣使者到天下各地宣示大金仁德之心,休得以勤王之名兵临汴京。
赵桓对金人的要求,立即应允,派出亲信太监,前往各处传诏。
康王赵构在金人后路,最为金人所忌。赵桓便遣其最信任的太监蓝珪奉密诏连夜北行,令赵构不得南进,亦不得留驻相州,以免金人生疑。
蓝珪的话说完了,厅堂上仍是一片沉默。
想不到我堂堂大宋都城,竟然坏在了一个市井骗子手中。众人心中就似打翻了五味瓶一般,不知是个什么滋味。
“大王,请速斩蓝珪,以正军法!”宗泽陡然大喝了一声。
赵构吃了一惊:“啊,宗大人……宗大人何出此言?”
“蓝珪分明是金人奸细,伪传皇上密诏,欲乱我军心,使我勤王之师不战自溃。大王当立斩蓝珪,然后誓师南下,解救皇上!”宗泽大声道。
蓝珪又惊又怒:“咱家受皇上亲口嘱托,来此传诏,如何成了金人奸细?”
汪伯彦紧接着说道:“蓝公公乃皇上腹心之人,绝非金人奸细。”
赵构也忙辩解道:“本王识得皇上笔迹。蓝公公所传密诏,绝无作伪之处。”
“蓝珪,皇上的密诏,金人看过吗?”宗泽问道。
“这个……这个……金人已占汴京外城,皇上的密诏若不经由金人过目,咱家如何出得汴京?”蓝珪忙说道。
“大王!”宗泽拱手向赵构说道,“皇上亦知密诏当为金人过目,岂会说出真话?汴京尚有内城、宫城未破,金人虽占外城,并不能立即亡我大宋,故诡言议和,阻止我四方勤王之兵,欲不战而胜。大王试想,当此危急之时,皇上渴盼救兵犹似久旱望雨,岂会传诏让大王屯兵不进?皇上迫于形势,不得已书此密诏以混金人耳目,实则盼四方勤王之师火速赶至,故尽遣亲信太监为使者。蓝珪不知体谅皇上苦衷,竟仰承金人之意,使大王屯兵不进,不是金人奸细,又是什么?大王今日不斩蓝珪,则一旦京城失陷的消息传开,士气必致大伤,难以与金人相敌矣!下官请大王以国事为重,速下决断——斩杀蓝珪,誓师南下,解救皇上!”
“大王,宗副元帅之言,实为至理。今日不斩蓝珪,军心必难维持!”韩肖胄上前说道。
众人纷纷上前,齐声请求斩杀蓝珪。
蓝珪吓得脸色惨白,浑身颤抖,哀求地望着赵构。
啊,宗泽之言,确有道理。近日天下勇士和各处朝廷命官纷纷投归本王,是因为本王受命为兵马大元帅,负有勤王保国的重任。若本王屯兵不进,纵有皇上密诏为掩饰,也必然留下话柄,会失去天下人的拥戴。
失去了天下人的拥戴,就无兵可供驱使。在此乱世之中,无兵驱使,就只能任人宰割了。
不,不!本王绝不能落到任人宰割的下场。
本王若斩杀蓝珪,誓师南下,天下人必是轰然响应,对本王竭诚拥戴。
想到此,赵构不觉向宗泽望了过去,正欲开口说话,忽听汪伯彦在他身侧低咳了一声。
那一声低咳,使赵构到了喉头上的话又咽了回去。
赵构知道,汪伯彦有话要说。
“蓝公公是皇上派来的使者,不得擅杀!”汪伯彦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