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贵叹了一口气,道:“可惜李纲是个文官,不通晓兵事,又非宰相,在朝中,做不得主。”
“还有种师道,他是西北兵的大帅,应该知晓军机之事。”岳飞不甘心地说着。
“可惜种师道老了,又是山西大族,家中广有钱财。他或许不是个奸臣,但也绝不敢擅自调动大兵攻击金人。”王贵说道。
岳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也明白——王贵所说的,都是至理。而这些道理,还是他自己在忧虑中告诉王贵等人的。然而此刻看着大破敌兵的机会就在眼前,却偏偏不能出击,他心中犹似火烧一般,明知朝廷绝不会派大兵前来,心里却依然存着一丝希望,苦苦等在这里。
残阳坠落在山坡后面,无边的黑暗漫涌而至。
岳飞心中最后的一丝希望,也消失在那无边的黑暗中。
大宋靖康元年(公元1126年),金太宗再次以完颜宗翰、完颜宗望为左、右副元帅,各领本部兵马,分两路南下攻宋。
赵桓闻报大惊,召集文武百官议论战守之策,却吵吵嚷嚷地什么结果也未议出。
九月,被围八个多月的西北重镇太原府在外无救兵、内无粮草的绝境中为完颜宗翰部攻破。
太原守将王禀、通判方笈等三十六位大宋文武官员被金兵残酷杀死,军民被杀者不可胜数。
九月下旬,完颜宗翰、完颜宗望合兵一处,号称二十万,一举攻陷真定府(今河北正定),侵入信德府(今河北邢台)境内,前锋逼近磁州(今河北磁县)。
赵桓连连接到败报,惊慌失措,决意求和,派出康王赵构为议和正使,资政殿学士王云为议和副使,前往金营。
秋风瑟瑟中,康王赵构、资政殿学士王云骑着马,带着数十从人,驰出了汴京城。
一路上,赵构虽有良马,却行得十分缓慢,每日仅走出三四十里。
王云大为焦虑,屡次催促赵构快行,以免受到朝廷指责。赵构装作没有听见,依旧行动迟缓。
十一月中旬,赵构一行人终于走到了磁州城下。
此刻,金军大队人马亦是逼近了磁州,巡哨的骑兵在磁州城外日夜出没。
磁州知州宗泽发动全城军民修筑城防,打造弓箭,严阵以待。
闻听赵构至,宗泽立即拥兵出城,将赵构迎进城内,言道——金虏向无信义,肃王入质,一去不返。今日金虏已大兵入境,岂肯真心议和?王爷若至金营,必不可返。请王爷留在磁州,下官当率全城军民拼死抗敌,以保王爷!
赵构听了,当即答应留下。王云却道——君命不可违,王爷应速至金营。
赵构无奈,又答应前往金营,只是说——出城之前,须至庙中烧香,以求神佑。
次日,赵构和王云至庙中烧香,出庙之时,遇上许多磁州百姓,跪地请求赵构留下。
王云大怒,指使从人以藤鞭抽打驱赶百姓。
百姓愤怒至极,齐骂王云为“奸贼”,一拥而上,拳脚齐施,刹那间将堂堂议和副使、资政殿学士王云打成了肉饼。
宗泽闻知民乱,急率亲卫兵卒赶至,将赵构护送至州衙内。
赵构终于留在了磁州,城中军民闻之,士气大振,个个争相上城杀敌。
宗泽大为兴奋,派人四处招募忠勇敢死之士,欲与金兵决一死战。
初冬的第一场细雪纷纷扬扬地飘了下来,山河大地银装素裹,显得十分洁净安宁。
岳家庄中的男女老少心中却是焦虑不安——
金兵已至磁州,离岳家庄不过百里,骑兵一日可至。
上一次金兵南侵攻破相州,并未将铁蹄踏进岳家庄中,但谁能保证金兵这次不会冲进岳家庄来呢?
金兵在大宋境内烧杀抢掠的暴行,早已传遍了大河南北。
岳家庄的青壮汉子们,不约而同地走进了岳飞家的堂屋,共商保卫家乡之策。
岳飞组织义兵,渡河勤王的壮举,使相州境内的百姓,无不钦佩。岳家庄中的男女老少,亦将岳飞看成了可以信赖的主心骨。
岳家的堂屋正中,燃着一盆大火。数十个青壮汉子密密麻麻地挤在屋里,把岳飞拥在正中,环绕着火盆而坐。
屋外寒气袭人,屋内暖意融融。
岳飞悲愤又激昂地望着众人,慨然说道:“朝中俱是奸邪,官府不可信任。这一次,我岳飞再也不去‘勤王’了,就留在家里,与大伙同心协力,保护家乡。”
众人顿时欢呼起来,兴奋不已。
岳飞待众人的欢呼稍停,又说道:“欲保家乡,不可仅凭一村一庄之力。我们须与岳家庄周围数十村庄互为联络,金虏攻一村庄则数十村庄齐来救援……”
“岳壮士!岳壮士!”堂屋外忽有人高声大叫着。
岳飞抬头望去,见老孙头牵着一匹高头大马立在雪地里。马上坐着一人,正是韩家庄园的大少爷韩肖胄。
“岳壮士,我家大少爷前来拜见!”老孙头高声喝道。
岳飞愣住了,一时说不出话来。
岳家堂屋内的众青壮汉子慌了,连忙站起身,弯着腰从堂屋内退出,贴着墙壁绕过韩肖胄,急匆匆奔回家中。
韩家不仅是相州第一大族,也是天下数得出的大族。休说是一般百姓,就算是朝廷大臣,也未必会被韩家人看在眼里。在相州人眼中,韩家犹似皇家一般令人望而生畏。不料今日韩家大少爷竟来到了岳家庄,还要拜见岳飞。这就似是日头从西边出来了一样令人不可思议——岳飞再有名气,也只是一个百姓啊!
韩家的大少爷,怎么会拜见一个百姓?
岳家庄的百姓在不解、敬畏、羡慕中隐隐生出了忧虑——岳飞恐怕不会永远留在岳家庄中。
岳飞在一愣之后,立刻清醒过来,抢步从堂屋里走出,迎着韩肖胄弯腰下拜:“见过大少爷!”
韩肖胄连忙下马扶起岳飞:“免礼,免礼。肖胄闻听老伯身有不适,特来探望。”
岳飞忙说道:“不敢当,不敢当……”不觉露出了尴尬之意。论礼,他应该将韩肖胄迎进堂屋。但他那间被烟火熏得乌黑的堂屋,怎么能够招待尊贵的韩家大少爷呢?
韩肖胄对岳飞的尴尬恍然不觉,径直向堂屋走去。
岳飞无奈,只得将韩肖胄迎进了堂屋。
老孙头从马鞍后取下一个礼品盒,托在手里,紧跟在韩肖胄后面。
岳飞挑出一把略为像样的木椅,安放在堂屋正中,请韩肖胄坐下。
一股浓重的烟火味夹杂着茅屋特有的朽草气息直冲韩肖胄的鼻端,使韩肖胄几欲当场呕吐。
“老伯在哪里?小侄礼当拜见才是。”韩肖胄强忍住心中的不适,竭力露出笑意问道。
“家父重病在身,不宜见客。大少爷有此美意,在下已感激不尽。”岳飞说着,躬身施了一礼。
韩肖胄忙还了一礼:“如此,小侄就不打搅老伯了。”说着,对老孙头一挥手,道,“小侄特备下辽东人参一支,白银百两,作为拜见老伯之礼,还望岳壮士收下。”
老孙头立刻奉着礼品盒走到岳飞面前,打开盒盖。
盒中分为两格,一格放着一支长约尺余的人参,一格放着两锭各重五十两的官银。
岳飞连连摆手:“大少爷重礼,在下担当不起,担当不起!”
韩肖胄笑道:“莫非岳壮士嫌礼薄了不成?”
岳飞正色道:“农家一年辛勤,无所剩余。大少爷所送之礼,农家辛劳一生也难获得。如此厚重之礼,飞纵得之,也必为鬼神所忌,有害无益。”
韩肖胄神情肃然:“吾家礼仪来往,每一笔都是论千论万。吾知壮士并非常人,不敢以常礼相待。百两白银,不过是略表心意而已,实在不能称为礼物。壮士若是不受,则吾家子弟,当未在壮士眼中耳。吾家子弟,从此后不敢与壮士相见矣!”
岳飞苦笑了:“大少爷既然这样说,小人只有收下了。”说着,接过礼品盒,恭恭敬敬地放在堂屋正中的木柜上。
韩肖胄满意地点点头,道:“岳壮士,你领我相州义兵渡河勤王,并且大败强敌,胆气之壮,韩某深为佩服。”说着,他竟站起身来,对岳飞施了一礼。
岳飞连忙还礼,露出无法掩饰的痛苦神情,道:“我等只不过杀了几个敌卒,哪里算得上大败强敌呢。想我大宋地广万里,人众亿万。然以倾国之力,却不能敌一蛮夷,任由金虏长驱千里,直至都城之下。自古以来,我中原之衰弱,未如今日之甚矣。岳飞身为大宋百姓,实感羞耻。”
“唉!”韩肖胄叹了一口气,坐下来说道,“这全是朝廷无能之故。眼看一座大好江山,就要沦于虏人之手,实是令人痛心。”他说着,话锋一转,问,“岳壮士大败金虏的壮举已耸动天下,金虏必然恨之入骨,定会报复。岳壮士将何以自保?”
岳飞冷笑一声:“在下只是一个百姓,若能劳动金虏报复,那是在下之福。在下当奋此血肉之躯,‘报答’金虏!”
“好!”韩肖胄大赞了一声,“我大宋若个个都似岳壮士一般,金虏何敢入侵?只是‘单丝不成线,独木难成林’。岳壮士纵然武勇冠于天下,然而仅凭一人之力,何能抵挡金虏万千铁骑。上次壮士言道,吾韩家当广散钱财、招集义兵,此言实为至理。只是吾忧朝廷见疑,未纳壮士之言。今日国势至危,吾身为名相之后,当无复顾忌,奋勇报国。吾已决意广散钱财,在我韩家的东山别馆设置大营,广招义兵,上报国家,下保乡邻。岳壮士忠义武勇,深得众望,吾欲拜之为义兵统领,还望岳壮士休要推辞。”韩肖胄说着,又站起身来对岳飞施了一礼。
岳飞大感意外,还了一礼,问道:“大少爷招集义兵,是欲专事保护乡邻,还是欲报效朝廷,听从朝廷之命?”
如果听从朝廷之命,就须离开家乡,受那帮昏庸将军的节制,我绝不能答应。岳飞在心中想着。
韩肖胄正色道:“我韩家曾祖为相,祖父为相,且蒙朝廷下诏特许,我韩家可世代做相州知州。此浩荡皇恩,旷古未有。吾虽深恨朝廷奸臣当道,在家闲居,然亦挂有三品服衔。岳壮士,你想想,我韩家能不报效朝廷,听从朝廷之命吗?”
岳飞拱手道:“大少爷有心报国,在下深为钦佩。只是家父身患重病,久治不愈,身为人子者,不可远行,缓急之时,难从朝廷之命。大少爷不惜屈尊前来,在下感激不尽,日后自当报答。这义兵统领一职,大少爷还是另请忠义之士担当吧。”
韩肖胄愣住了,心里道:岳飞啊岳飞,我韩家是何等人家,你难道不知吗?我今日能来拜见你,是对你天大的抬举,你为何偏是这般好歹不识?他呆了好一会,才勉强露出笑意,道:“相州境内的忠义之士,还有何人更胜于岳壮士?除了岳壮士,何人又敢担当义兵统领的重任?”
岳飞再次拱手道:“为人子者,不能不孝。在下为难之处,还望大少爷能够体谅。”
韩肖胄心中冰凉,道:“如此说来,我今日只能空手而返了?”
岳飞一揖到地:“还望大少爷恕罪。”
韩肖胄摆摆手,叹道:“唉!只怪肖胄德薄才低,不能同与岳壮士报效朝廷,肖胄这就告辞了。”说着,拱手一礼,向堂外走去。
岳飞“不敢”强留贵客,十分恭敬地将韩肖胄送到屋外,站在雪地里,目视着韩肖胄骑上马,渐去渐远。
“这岳飞实在不识抬举,大少爷何不拿了名刺,让官府把这岳飞捉去,好好整治一番?”老孙头一边走着,一边愤愤不平地道。
骑在马上的韩肖胄微微而笑,并不回答。他回头看了看岳家庄,见岳飞仍立在雪地里,身影虽已小如豆粒,却一动不动。他心中的恼恨之意不觉消散了许多。想,岳飞此人,并非寻常百姓那般毫无见识,今日他不答应我,或许确有不得已的苦衷。我若再加努力,说不定仍能收服此人。
“大少爷当真是要广散钱财、招集义兵吗?”老孙头又问道。
“国难当头,吾自当破家从军,报效朝廷。”韩肖胄答道。心想,这次金虏来势凶猛,以两路人马合力南侵,大宋社稷,恐难保全。到时必是天下大乱,群雄并起,唯力强者胜。我韩家虽是大宋数一数二的名门望族,手中若无兵马,只怕也难自保。
“如今似大少爷这般忠良的富贵人家,一个也难寻得。皇上真是糊涂,用的几个宰相都是奸臣,偏偏忘了俺们世代忠良的相州韩家。”老孙头感慨地说着。
“古人说,富贵之家,五代而衰。韩家到我这辈,已经是第四代了。我能在这国难之时保住韩家的名望,就对得起祖宗了。别的什么,想都没想。”韩肖胄听了老孙头的话,心中很是高兴。想,乱世之中,更显英雄本色,我未必就不能干出一番大事,远超先祖。
道旁的柳林中一阵马蹄声响,驰出五十余位全副武装的魁梧骑士。
“见过大少爷!”马背上的骑士纷纷拱手施礼。
近日来,金国的哨探游骑已深入到磁州以南,一些富贵人家出门之时,都带着持有兵刃的随从,韩肖胄亦不例外。
但韩肖胄既然是“拜望”岳飞,就不应该大摆身份,前呼后拥地来到岳家庄。为此,韩肖胄只得让随行的护卫骑士停留在庄外的柳林中。
大宋的世家子弟,净是醉生梦死之徒,能似我这般明于时务、礼贤下士者,找得出几人?岳飞啊岳飞,你若失去了我的赏识,只怕一辈子也难出头。韩肖胄心中感慨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