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人之中,谁可称得上‘猛虎’?”完颜兀术不以为然地问道。
“你还记得那个岳飞吗?”完颜宗望问道。
完颜兀术神色微变,默然不答。
“那岳飞眼前虽是个无名之辈,却绝不能小看,他仅仅领着数百义兵,就敢主动攻击我大金兵卒,还敢贴近我大金兵营驻扎,胆气之壮,绝非常人可比。假若今日来攻的宋军由那岳飞统领,我们兄弟休说取胜,只怕连大营也难以保住。”完颜宗望感慨地说道。
“我定要杀了这岳飞!”完颜兀术咬牙说道。
“岳飞这等南朝汉人,必须尽早杀死。否则,定会成为我大金最厉害的对头。”完颜宗望道。
“我明日就领兵去战那岳飞。”完颜兀术道。
完颜宗望摇摇头:“此刻不是战那岳飞的时候。”
“为什么?”完颜兀术问。
“你去战那岳飞,别处宋军必来救援。我大金与南朝的议和,恐将半途而废。”完颜宗望答道。
“难道我大金非得答应南朝皇帝的求和吗?”完颜兀术不高兴地问道。
完颜宗望嗯了一声。
完颜兀术怒气冲冲地放下酒碗,站起身就向帐外走去。
“兀术!”完颜宗望喝了一声。
完颜兀术停下了脚步。
“你且将前营锐卒,俱移至后营,准备大军回撤。”完颜宗望说道。
“什么,我大金铁骑,竟要如此撤了回去吗?”完颜兀术吃了一惊,回过身来,盯着完颜宗望叫道。
“不错。顶多五日之后,我大金兵马就必须渡过黄河,回到燕京。”完颜宗望答道。
“宋军不堪一击,我大金正可趁战胜之威,一举踏平汴京,奈何元帅偏要退军?”完颜兀术不满地追问着。
“你应该知道,我大金铁骑在野战之中,可称‘天下无敌’,但攻城并非所长。若一定要把汴京城攻破,只怕还得在这里待上三五个月。”完颜宗望说着。
“若能攻破汴京,我们在此待上三五个月,也无不可。”完颜兀术说道。
完颜宗望苦笑道:“三五个月后,天气必将酷热,我北朝人待得下来吗?何况营中的粮草所剩不多,只够支撑十来天,而我大金孤军深入千里,粮道又无法保护。若硬耗在此地,休说三五个月,只一个月,便将不战自败。到那时,我大金势必威信大失,南朝人不复畏惧矣。下次我大金南攻,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容易了。总之,趁此得胜时刻退兵,与我大金最是有利。”
完颜兀术听着,呆了半晌,恨恨说道:“如此放过汴京,我心中实是不甘,实是不甘!”
完颜宗望站起来,走过去用力在完颜兀术肩上一拍:“四弟,你放心,汴京城一定会属于我们大金所有,永远都会属于我们大金所有!”
天上的灰云一重又一重地压在大宋宫城上,朝堂笼罩在一片昏暗之中,金光闪闪的龙柱似也失去了辉煌庄严,在昏暗中看上去毫无神采。
赵桓脸色惨白地坐在御案后,呆若木偶。
李纲、种师道站在御案右方,神情黯然。李邦彦站在御案左方,神情肃然。
“皇上,胜败乃兵家常事,不必过于忧心。”种师道拱手说道。
“你等妄言主战,致使我军大败。金虏必将乘胜攻城,惊扰皇上!你等误国误民,实是罪不容赦!”李邦彦厉声喝道,眉宇间露出无法掩饰的幸灾乐祸之意。
“两国相敌,自当主战。难道敌军一至,便求和请降,才不误国误民吗?”李纲怒问道。
李邦彦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并不回答,目光向赵桓望了过去。
“金兵若是攻城,便如何……如何是好?”赵桓惊恐地问着。自从姚平仲大败而逃的消息传进内宫,赵桓就仿佛看到无数恶鬼一样狰狞的金人挥着大刀巨斧杀进了汴京城,直奔内宫而来。
“臣督战不力,致有昨夜之败,愿受军法处置。臣只求皇上切勿因一战失利,轻弃抗敌之策。汴京城池坚固,金兵纵然来攻,绝难得逞。”李纲答道。
“昨夜突袭之举,误在轻敌。兵法云,出其不意,当可大胜。我大宋突袭失利,金人必料我闭城不出,无复防备之意。今夜我大宋若再出兵奇袭,当可攻其不备,定能大胜。纵万一不胜,也使金虏难得安宁。然后每夜我大宋出兵万人,分十数路袭扰敌营,使敌疲惫不堪,战力大失。如此,十数日内,金虏必将退兵。”种师道献上一策。
“你等居然还敢言战,莫非要使我大宋军卒尽丧于敌手,方才甘心么?”李邦彦大喝着。
“昨夜虽败,我大宋军卒也只伤亡数千。宰相何故如此轻视我大宋军卒,竟言我大宋军卒会尽丧于敌手?”李纲针锋相对地问着。
“众位爱卿,休得争吵。”赵桓摆了摆手,有气无力地说着。
李纲、种师道、李邦彦默然无语,俱是望着赵桓。
“众位爱卿,朕……朕……”赵桓不知他该说些什么才好。
一个内侍太监急急奔上朝堂,跪下道:“金国使者刘彦宗已至城门外,求见皇上!”
“两国对敌,非战不可自保,求皇上驱逐敌使,以坚定众将士抗敌之心。”李纲道。
“金国强而宋国弱,自古弱不胜强,可和不可战。求皇上立即召见金国使者。”李邦彦急急说道。
“嗯……李爱卿,种爱卿,你们……你们且退下去吧。”赵桓又是摆了摆手。
李纲和种师道互相看了一眼,无可奈何地退到了朝堂之外。
“快,快宣金国使者进来!”赵桓迫不及待地说着。心里道,金人大胜,不仅没有趁势攻城,反倒派来了使者,显然并未断绝议和之路。
刘彦宗一身金国武将服饰,昂首阔步地踏上了大宋朝堂。
李邦彦满脸带笑,抢步迎上:“上国使者光临,我大宋朝臣有失远迎,还请恕罪。”
刘彦宗对大宋宰相的殷勤招呼毫不理睬,径直走到御案前,瞪着赵桓:“你便是南朝皇帝?”
赵桓心中怦怦连跳了几下,强自镇静地说道:“朕乃……朕乃大宋皇帝。嗯,上国……上国使者请坐。”
内侍太监忙将一张雕龙椅子搬到刘彦宗身旁。
刘彦宗大咧咧地坐下,目光若刀般盯着赵桓:“你南朝既已递上求和誓书,为何又擅动刀兵?”
“这个……这个……”赵桓心中发虚,回答不出。
李邦彦连忙答道:“我大宋朝廷,绝无与上国相敌之意。用兵之事,乃李纲、姚平仲擅自为之。”
“真是这样吗?”刘彦宗盯着赵桓,拖长声调问着。
赵桓只得点了点头。
“我闻南朝乃是礼仪之邦,讲究君为臣纲。不得君命,擅自调兵,便是谋逆,罪该满门抄斩,是也不是?”刘彦宗厉声问着。
“是,是,是。”李邦彦一迭声地答道。
“那你南朝为何不立刻杀了李纲、姚平仲?”刘彦宗几乎是在咆哮着问道。
“这……这……”赵桓又是说不出话来。
“姚平仲畏罪逃走,朝廷日后擒获,必将杀之以谢上国。”李邦彦惶恐地说道。
“那么李纲呢?”刘彦宗瞪着李邦彦问道。
“李纲与姚平仲同罪,自当杀之。”李邦彦忙说道。
“不……不……”赵桓大急,连连摆手。
“怎么,这李纲不能杀吗?”刘彦宗问着,声若雷吼。
赵桓身体发颤:“朕……朕……”
“哼!你南朝不杀违誓首恶,分明是欲与我大金为敌。也罢,我这就出城,回报大金元帅。哼!我大金十万雄兵早已摩拳擦掌,要杀康王祭旗,一举踏平汴京!”刘彦宗说着,站起身,就往朝堂外走去。
“上国使者留步,留步!”赵桓急了,连忙喊着。
刘彦宗转过身:“你南朝愿意诛杀首恶了?”
“上国使者且请到馆舍中住下,待朕与朝中文武大臣商议过了,自有答复。”赵桓情急之下,言语反倒流畅了许多。
刘彦宗想了一下,道:“也好,本使就等你南朝君臣商议商议吧。只是本使不能久留,你南朝君臣须尽快答复。”
赵桓如释重负,连忙让内侍太监将刘彦宗引到朝堂下,恭送至馆舍之中。
“皇上,不杀李纲,恐难息金人之怒啊。”李邦彦走近御座,有些着急地说道。
“杀了李纲,城中军民必然不服,倘若闹出事来,如何是好?”赵桓问道。
“这……”李邦彦回答不出。
“还有,万一金人不允和议,强攻汴京,你能领兵出战么?”赵桓又问道。
“臣乃书生,不……不能出战。”李邦彦慌忙答道。
“唉!我大宋朝臣之中,恐怕也只有李纲敢于领兵迎敌。不能杀了他,不能杀了他。”赵桓喃喃念着。
“那我大宋该如何答复金人?”李邦彦问道。
“朕观那金使,也是汉人,必喜金银宝物。李爱卿可携带内库重礼,去见那金使,让他为我大宋在金国元帅面前多说些好话。”赵桓思谋了半晌后,方才说道。
“皇上圣明!”李邦彦赞了一声,心中大喜——吾可趁机结交金使,为日后留下一条退路。
次日清晨,李邦彦兴冲冲地走进了朝堂。
赵桓早已坐在御案之后。李邦彦上前行了大礼,道:“皇上料事如神,那刘彦宗得了宝物,果然不再提诛杀李纲之事,只是让我大宋速速履行议和条款,并另送亲王为质,换回康王。”
赵桓奇怪道:“金人为何要另换亲王?”
李邦彦笑了笑:“金人疑心康王是将门子弟假冒,怕上了我大宋的当。”
“除此之外,金人没有别的条款吗?”赵桓担心地问着。
“这倒没有。不过,为了让金人相信我大宋的诚意,应该解除李纲的官职,并且不准种师道入城。”李邦彦说道。
“不错,切不可让金人怀疑我大宋议和的诚意。”赵桓点头说道。
“那么,微臣这就拟旨去了。”李邦彦兴奋地说着。今日除了李纲,我便可稳居相位,想不到金人到来,倒是帮了我的大忙。
“且慢,金人索要的金银太多,朝廷一时无法凑齐,这便如何是好?”赵桓又问道。
李邦彦笑道:“金使言道,我大宋也不必一次交齐金银,现在有多少,就立刻送往金营多少,以获得金人的信任。至于不足之数,日后可以补齐。”
“啊,金人倒也通情达理。”赵桓放下心来,满意地挥了挥手:“你且下去拟旨吧。”
李邦彦再次行了大礼,站起身,倒行着退往朝堂之外。
“慢着!”赵桓忽然喊了一声。
李邦彦一怔,忙停了下来。
“依宰相之见,哪位亲王可以代替康王?”赵桓问。
李邦彦想了想:“这到金营去的亲王,必须最受上皇宠信。如此,方能显示我大宋议和的诚意,也能让金人满意。”
“嗯,你去吧。”赵桓说道。心想,肃王赵枢,最为上皇所喜,当年几欲夺了朕的太子之位,就让他去替换康王吧。
李邦彦又一次行了大礼,退出了朝堂。
赵桓往后一倒,歪靠在御座上,觉得似乎有块大石从身上移开了,使他轻飘飘地直欲飞上了云端。
一阵微风吹来,隐隐传来花香的气息。
啊,已至初春,万岁山中,定然是鸟语花香,一派仙乡景色。赵桓精神一振,陡地坐正了身体,喊道:“来人,备下乘舆,朕要去万岁山。”
弯月如眉,嫩柳若丝。
一盏盏精致的彩画灯笼悬挂在柳枝上,随风摇曳,忽明忽暗,在夜空中荡起梦一般的朦胧光影。
柳树旁,一道清溪在山石间弯弯曲曲地流过。
溪岸上,建着一座白玉为基、香檀木为梁的轩堂,轩中挂有一幅装裱精美的横轴,上书两个宣和皇帝赵佶御笔书写的瘦金体大字——揽秀。
赵桓坐在揽秀轩正中的龙椅上,恍然若梦。
万岁山筑成已有三年,赵桓却并未来过几次。
宣和皇帝在万岁山中游玩时身边总是围着美妃宠臣,却很少将太子带进万岁山中。
在赵桓有限的几次游玩中,他最感兴趣的地方,便是临水傍柳的揽秀轩。
能在此处赏花观柳,吟风弄月,当是人生至乐也。身为太子的赵桓当时在心中想着。
赵桓预料他的愿望得到满足时,至少会在二十年后。
宣和皇帝正当壮年,又无疾病,皇帝大位自然不会早早传下。
不料金军忽然杀来了,宣和皇帝仓惶退位,竟使赵桓正当青春年少之时,就登上了皇帝大位。
只要议和事成,朕便可天天在万岁山中游乐矣。赵桓几乎每天都在心中想着。
“乐舞已备,请皇上点个歌儿。”内侍太监的声音使赵桓从“梦”中清醒了过来。
赵桓左右环视,见数十妙龄美女手捧乐器,如春花般簇拥在他周围。
哈哈!这一切都为朕所有了,都为朕所有了!赵桓差点乐而忘形,几欲大笑出声。他忙定了定神,想了想,说道:“如今都城中传唱最多的歌儿,是周美成所作之词。周美成曾任提举大晟府之职,深通音律,其词典雅流丽,朕甚是喜欢。”
内侍太监又问道:“皇上,周美成所作之词甚多,不知皇上要听哪一首?”
赵桓道:“周美成那首《烛影摇红》,甚是优美,且唱来听听。”
音乐声响了起来,众美女们边舞边歌——
芳脸匀红,黛眉巧画宫妆浅。风流天付与精神,全在娇波眼。早是萦心可惯。向尊前、频频顾眄。几回相见,见了还休,争如不见。
烛影摇红,夜阑饮散春宵短。当时谁会唱阳关,离恨天涯远。争奈云收雨散。凭栏干、东风泪满。海棠开后,燕子来时,黄昏深院。
轻盈而曲折的音乐,柔媚而委婉的歌声,使赵桓如饮美酒,渐渐沉醉……
红日高升,早已过了临朝听政的时刻,赵桓犹自搂着美女,酣睡在锦绣帐中。
一个太监急匆匆奔进内殿,跪倒在帐前,连声呼喊着:“皇上,皇上,皇上……”
赵桓醒来,不觉大怒:“狗奴才,朕不是说过吗?今日不上朝,朕要睡个够,睡个够!”
太监磕头道:“皇上,大事不好,城中……城中军民都……都……都反了。”
赵桓大吃一惊,一咕噜坐起身:“什么,你说什么?”
太监道:“全城十数万军民拥挤在宣德门前,要……要见皇上。”
赵桓凝神一听,果然从宣德门方向隐隐传来呼喊声,其势有若天边的闷雷。
“这些军民,为什么要……要见朕?”赵桓背上流出了冷汗,身体忍不住颤抖起来。
太监道:“小……小臣不知,宰相大人已至宣德门,求……求皇上速去。”
“为……为朕更衣。”赵桓颤抖着叫道。
宣德门是大宋宫城正门,高大雄伟。门前是一条宽达两百余步的御街,笔直平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