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构只觉有一种如山的力道压下来,压得他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漫天扬起的黄尘渐渐消散,霞光中,万余金国骑卒仍是整整齐齐地排成数十个方阵,就似从来没有移动过一样。
完颜宗望注视着赵构:“你们南朝,也有这样的铁骑吗?”
赵构老老实实地回答道:“我大宋之兵,以步卒为主,很少有骑卒。”
完颜兀术轻蔑地笑着:“你们吃草谷的南朝人,只怕连马也骑不上去。”
赵构默然无语,眉头微皱了一下。
完颜兀术怒道:“怎么,你不服气,难道我说的话不对么?”
赵构求助地望着完颜宗望。
完颜宗望满脸带笑,却一声不语。
完颜兀术从鼻孔里哼了一声:“来人,牵匹阉了的矮马过来,让吃草谷的南朝人爬上去坐坐,开开眼界。”
一个亲卫兵卒应声牵了匹黑壮的矮马,走到了赵构面前。
啊,这等矮马虽是阉过,看上去却未经马夫调教,纵是熟手,骑上去也难以使其驯服。赵构心中暗暗叫苦,目光向张邦昌望过去,想让张邦昌代他开口求免。
张邦昌却垂着头,根本不敢与赵构的目光相接。
完颜兀术哈哈笑了起来:“怎么,你这大宋亲王,竟连如此一匹阉马也无胆骑上去吗?”
赵构两腮发热,猛一咬牙,走到矮马前,突地一腾身,跃到了马背上。
完颜宗望、完颜兀术等人见赵构上马的身法如此熟练,大感意外,不觉互相望了一眼。
那黑矮马陡然受压,狂怒地暴跳起来。
赵构紧紧伏在马背上,随着马的跳跃左右移动着身体,竭力保持着平衡,以不从马上摔下。
黑矮马跳着、跳着,猛地一停。
赵构顿时失去重心,被甩得凌空飞起。
坏了!只怕要摔死他!完颜宗望心头掠过一丝悔意——他应该阻止完颜兀术对赵构的戏弄。
完颜兀术见到赵构被马抛下,却是开心得大笑不止,但只笑了两下就再也笑不出来。
赵构身体一屈,居然平稳地落在了地上,并紧接着又是一跃,再次骑到了马背上。
黑矮马见对付不了赵构,也就安静下来,不再跳跃。
“康王兄弟好本事!”完颜宗望由衷地赞了一声。
完颜兀术脸色阴沉,一言不发。
赵构额上全是冷汗,勉强对完颜宗望等人笑了笑。
这南朝猪羊,竟敢嘲笑我大金皇子!完颜兀术心中大怒,探手取出弓箭,盯着赵构道:“能骑马者,必能射箭。康王的箭法,想必也是百发百中吧?”
赵构拱手道:“构性喜游玩,常在郊野行猎,略知射术。”
混账!这南朝猪羊,竟真能射箭。完颜兀术心中更怒,抬眼向天空望去。
此时正当初春,时有一队队大雁从清晨的天空上飞过。
完颜兀术张弓搭箭,看着一队大雁飞近岗顶,嗖地射出。
也许是完颜兀术心中的怒气使他不够冷静,也许是那队大雁距离尚远,他射出的羽箭居然不中,擦着一只大雁的翅膀掠了过去。
完颜兀术吃了一惊,忙连着嗖嗖射出两箭。
只听得凄厉的鸣叫声中,两只大雁掉到了岗下。
岗顶的金军将帅齐声叫起好来。
完颜兀术面露傲色,从箭囊中取出三支羽箭,连弓递到赵构手中:“且将你南朝箭法使出来,让我北朝人见识见识。”
赵构不敢推脱,接过弓箭,试了试弓弦的力度,然后向天空中望去。
又一队大雁飞近了岗顶。
赵构凝神静气,弯弓搭箭,找准目标,嗖嗖嗖连射了三箭。
众人清晰地看到三只大雁掉到了岗下。
完颜兀术愣住了,呆呆地说不出一句话来。
完颜宗望、完颜阇母、刘彦宗等人面面相觑,无法相信赵构竟能这般轻松地射下三只大雁。
赵构小心翼翼地驰近完颜兀术,十分恭敬地将弓递上。
完颜兀术竟忘了伸手去接。
岗顶上一片沉寂,静得连众人的呼吸声都可以清清楚楚地听到。
赵构神情尴尬地双手托着弓,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突然,完颜兀术左手一把夺过弓,狠狠扔了出去,同时右手握住了腰间的刀柄——他要一刀将赵构劈为两段。
赵构大惊,这完颜兀术为何发这么大的火,是要杀了我吗?他本能地后退一步,正好退到完颜宗望的身边。
完颜兀术正欲逼上一步,他是堂堂的大金国四皇子,一向以弓马之技纵横沙场,威猛无敌,从没将猪羊一般的宋人放在眼里。可是现在,大金皇子三箭只射下了两只大雁,而猪羊一般的宋人,偏偏三箭射中了三只大雁。
他只有杀死了赵构,才能洗雪心头上的羞耻。
天际忽有马蹄声响起,初时甚弱,紧接着愈来愈急,似一阵骤雨突然落向了金营。
完颜宗望、完颜阇母、刘彦宗俱是转过了头,向马蹄声发出之处望过去。
完颜兀术也立刻转过了头,右手却仍是紧紧抓着刀柄。
只见百余个金国骑卒队形混乱,裹着一片黄尘,乱七八糟地冲到了牟驼岗下。
完颜守望向刘彦宗看了一眼,露出不满之意。
刘彦宗额上顿时沁出了汗珠——那些骑卒都是降金的辽国汉人,由他统领。金兵占据牟驼岗后,每日都要派出十数队人马四处劫掠,称为“打草谷”,这些骑卒大致是二三百人一队,几乎全由辽国汉人组成。本来女真人对打草谷更感兴趣,但因为已兵临汴京城下,完颜宗望唯恐女真骑卒过于疲劳,难以抵挡宋军攻击,便发出严令——非得主帅允许,女真骑卒不准出营一步。此刻正当金国骑卒在宋国使者面前大显威风之时,忽有一队乱兵冲来,无疑是大煞风景,难怪完颜宗望等人不高兴了。
那队骑卒驰到牟驼岗下,便停了下来。
马蹄扬起的黄尘渐渐消散,众人清晰地看到——那队骑卒都是衣甲不整,许多人连头盔都丢掉了,并且还有十多个骑卒满身是血地歪靠在马背上,似是受了重伤。
山岗上的完颜宗望、完颜兀术、完颜阇母等人俱是脸色大变,几乎无法相信眼前看到的情形。
看那队骑卒的狼狈样子,分明是一群打了败仗的逃兵。
但是大金国的骑卒,又怎么会成为逃兵?
大金国的骑卒,也绝不可能打了败仗,哪怕这些骑卒只是降金的辽国汉人。
完颜宗望统领的金兵自入宋以来,一路上势如破竹,所到之处,宋军不是大开城门跪地迎降,便是闻风而逃,溃不成军。数万金兵长驱直入,几乎连一场像样的大战都未打过。
就连守卫汴京城的大宋禁军,见了金兵也只是紧闭城门,绝不敢主动出击。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完颜宗望等人又惊又怒地盯着刘彦宗,眼中透出的已不仅仅是不满之意了。
刘彦宗脸色惨白,心中叫苦不迭。
那队狼狈不堪的骑卒,恰恰是他的心腹人马,由他的堂弟刘彦威、刘彦猛率领,兵卒也大多是刘氏宗族的子弟。因为这队骑卒的身份在刘彦宗的部下中甚是“高贵”,平日便不怎么遵守军纪。刘彦宗一开始看见这队骑卒时,以为他的这些心腹只不过是如平日一样——互相争先而驰,以致队形大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