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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那片笑声让我想起我的那些花儿

1

那片笑声让我想起我的那些花儿,

在我生命每个角落静静为我开着,

我曾以为我会永远守在她身旁,

今天我们已经离去在人海茫茫,

她们都老了吧?

她们在哪里呀?

……

在已经不再年轻的夜里,听到这样的歌,如果一个男人神情恍然、黯然神伤,他想起的,会是生命里哪一朵如花的笑靥呢?

我想起的人,是郝好。

军校里一年四季有花香。春有玉兰,夏有夜来香,秋天里桂花暗香轻浮,冬雪中腊梅香气袭人、沁人心脾。冬日里的腊梅香,是属于一个叫郝好的姑娘的。郝好,这个形容素朴、作风干练的军校女生,我们的团支书,似乎总是带着一身清冽的芬芳,英姿飒爽地走在队列里,微笑着向我们走来。

我家有兄弟两人,我是老大,下头还有个弟弟。从我记事起,母亲就一直身体不好,家里总是弥漫着一股汤药味。我从小就特别盼望自己能有个姐姐。这个姐姐能帮我一起照顾妈妈,帮我熬药;她还能把我的脏衣服洗干净了,把我的破鞋子补好;她能生火做饭,给弟弟洗澡;在我疲惫的时候,还能帮我把作业写好。

幼年时,我对于这个想望中的姐姐,先是热烈企盼,后来随着长大了,原本的热望也就逐渐淡然了。但在和郝好相遇之后,我忽然有一种很确定的感觉,郝好,她,就是我的姐姐。

我在军校里酷爱踢足球,只要时间允许,就抱了球下场踢。所以我的鞋经常是破的。家里带来的皮鞋、布鞋,军校发的球鞋,都是笑口常开大肚能容。有一阵儿,叶小米看出我对朱颜倾心多时,于是便化身红娘在我俩之间煽风点火。那一阵子我的第一篇学术文章刚刚在校刊上发表,朱颜似乎对我果真有了几分格外的热情。跟我说话的时候,眼睛里都能看出那么点柔情了。可当枯木逢春的我欣喜若狂地准备把战事向纵深推进之时,朱颜眼睛里的柔情忽然没了,连话也不怎么跟我讲了。叶红娘传过话来,说是朱颜对我本人倒还看好,她是被我床下的那几双破鞋给吓回去了。

叶小米从此开始喊我“济公”,还喜欢哼着那句“鞋儿破帽儿破,身上的袈裟破”在我面前晃悠。这我不生气,喜欢文学的女生有几个不神神叨叨的?可她趁我踢球的时候,买通跟我同宿舍的张雪飞,把我床底下的鞋子都偷了出去,我就要发火了。晚点名前鞋子们都被送回来了,一双双都补得规规整整,修得漂漂亮亮,并且还多了好几双新胶鞋。

“没看出来我们的叶小米同学还这么贤惠啊,简直就是一只降落到军校里的田螺姑娘了。”我做欢呼状,可面对这些来路不明的新胶鞋,我态度很是磊落,“我可是一革命军人,绝不拿群众一针一线,这鞋我不能收。”

“我说济公老哥,您就别拽了。想得美吧,你就是叫我田螺奶奶,就你那几双破鞋,别说修了,拿手里我都受不了,真正臭气冲天。怨不得人家朱颜看不上你。可怜之人必有可怜之处啊。是郝好,咱们的郝支书。这布鞋呢,是她一针一线缝的,手都磨出茧子来了。皮鞋是郝好找了小街上的老师傅给修的,花了好几两银子呢。这些新胶鞋啊,就怕你想法多,没敢在咱区队上声张。是郝好找到别的区队上的几个老乡,说是家里人喜欢穿军用胶鞋,跟人家一双双要的,42码的,正合适吧?说是你踢球费鞋,给你作个预备。”叶小米把鞋子们一股脑儿往我的床头柜上一扔,话也说得一股脑儿。

我的郝好同学,我,真想叫你一声姐姐。

军校第二年的时候,伙食上由原本的包伙改成了发饭票的分餐。这样的好处是各取所需,但很快一个问题就暴露出来了,就是像我们这样胃口生猛而又不太会计划的男生,往往是月初什么好吃逮什么招呼,到了月底,饭票就花光光了。朝别人借吧,就那点定量,旁人也不会富余多少。而军校不像地方大学,地方大学是想吃饭了才去食堂,来去自由全看胃口。可军校不行,一到饭点,学员们是统一列队前往食堂,还必须精神抖擞地高歌着“团结就是力量……”或“我是一个兵,来自老百姓……”这些革命歌曲。要命的是,饭后也是集体列队共同离开。于是饭票告罄的日子,喊着歌儿进到食堂里,闻着饭菜的香味,看着旁人吃香喝辣,意志不坚还真有点扛不住。那场面,总让我想起小时候看过的一本小人书里,有个叫七把叉的胃口超好的穷小子,在餐厅打工时,饥肠辘辘地穿梭在食客和佳肴间,精神和肉体都饱受摧残的一幕。这时候如果有人拷打我,真是连叛变的心都有了。

早晨我们这几个顾头不顾腚的主儿,玩命喝免费的稀饭,中午则是灌一肚子菜汤,晚上还好,经常有那种免费的稀面条,喝上两碗还挺不赖。一天下来我们个个眼冒金星,出操的时候腿肚子发软,肚子里咕噜噜直叫。肚子受罪还在其次,撑一撑也就过去了,关键是面子上不好看。见我们这样,主动打饭给我们吃的爱心人士大有人在,可一顿行,日日这样就不成了。总不能一到月末就成了蹭吃蹭喝的主儿吧。于是我们这几位难兄难弟每次都是赶紧招呼几口稀的,而后就躲到食堂的小阳台上,装作晒太阳聊天,其实是在苦挨时间等待集合的哨声。如此几个月下来,一到月末,我们几个的脸都刀削斧刻一般线条陡然分明。

一天晚自习,郝好找到了我。“廖凡,能帮我个忙吗?”

我赶紧合上手中的书,说:“说吧,郝书记。只要你不让我炸长江大桥,旁的事我绝不说一个不字。”

郝好笑了,带我走到了教学楼的楼下。冬天刚至,腊梅花还没开,一场雨夹雪才住,南方的夜是温润的。

“你能借给我一些饭票吗?”郝好开口了。

“饭票?等、等大后天吧,我手上现在没有。一发了我就借给你,准定的。成吗?”我回答道,心说不巧,“你没有饭票了吗?要不,我找老乡先借点儿去?”

已是月末,我身无分文,一贫如洗,经常肚子抗议、两腿乏力。要不是今天叶小米赞助了我四个肉包子,我怕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那倒不用。咱们说好了,饭票一发,就借给我啊,而且全部都给我。”郝好说。

“都借?”我满心疑惑。

“是这样,我在班上开了个饭票银行,所有把饭票存在我这里的同学,月末就可以参加我们的聚餐。我们的口号是——有饭同吃,有福同享。待会儿你登记一下,只要登记了,就可以提前加入进来。提前发给你的饭票,我会从你下个月的饭票里扣。当然,这样一来,你下个月的伙食水平可能要略微降低一点。所以,我们在月末聚餐时,会特别奖励那些当月饭票当月花的同学。”郝好认真地说。

“饭票银行?这事儿有点意思。饭票都交给你了,由你统一给我们配餐?”我很好奇。

“每天早饭前,你来饭票银行领当天的开销就可以了,由银行行长——我来统一发放。”说着,郝好笑起来了。

“为了帮助我们这些与饥饿作斗争的勇士,而又不伤我们的面子,郝好真是费了不少心思。

初冬里,腊梅花还没有开,我却分明闻到了它那醉人的芬芳。

第二天一早,我们几个都先后领到了饭票银行提前预支的一天的饭票。我们还从来没有这么小心翼翼地使用过饭票,绞尽脑汁计划着一菜一饭,买一个馒头还是一个肉笼。而郝好提到的月末聚餐,则是她在军校的小酒馆里请我们吃了一餐,饭钱是她掏的,这让我们几个很过意不去。于是,我们主动提出,饭票银行的月末聚餐,以后由我们几个成员轮流做东。从那以后一直到毕业,我们的饭票都是由郝好统一管着。从此我们翻身得解放,过上了丰衣足食的好日子,再没谁到了月底就奔旧社会忆苦思甜去了。

郝好,我要有一个你这样的姐姐多好。

在军校里拆洗被子是个令我头大的活儿。特别是缝被子,被子的针脚难找,而我是彻底乱了阵脚。头一回缝被子,我用一块光明牌冰砖,把老乡叶小米同学邀请了来。叶老乡还真仗义,冰砖下肚就开了练。也就不到半小时,不叫飞针走线吧,绝对兢兢业业,一针一线还真把被子给缝上了。叶小米得意非凡笑脸灿烂,但很快苦下脸来,说是腰酸腿酸脖子酸,劳苦功高,非得让我再请她吃一块冰砖才算罢了。

当天夜里,熄灯号一响,我钻进被子准备入眠。不曾想要害部位突遭暗算,被一根尖利的不明利器狠狠扎了那么一下,我一声长嚎令整个男生宿舍楼为之撼动,据说有警惕性高者,以为地震了呢,差点就要从宿舍的窗户往下跳。勘察现场的结果,欲置我于死地之人作案手法令人发指,竟是在被子里放了根针!

我一连两周没搭理缝被子高手叶小米。后来,一到拆洗被子,还没等我开口呢,郝好就主动把我的被子抱走了。求她缝被子的人可老多了,但她总是第一个给我缝。叶小米在一旁不忘提醒我说:“郝好绝对是同情你,可怜你身残志坚,怕你精神受了刺激人再废了。还不买块冰砖表示一下啊?”郝好就用她那双黑百分明的杏眼去瞪叶小米。

我能叫你一声姐姐吗?我的郝好同学。

就是这么奇怪,平日里我和郝好的话其实不多,就是私下里遇着了,两边还都有几分拘谨和客气。她那样具有女干部气概的女孩子,对那个年纪的我来说,其实是缺乏一种异性的吸引力的。我耍贫嘴的时候,爱找叶小米和朱颜她们,她们张大了嘴笑起来的无邪模样特别能够刺激我身上荷尔蒙的分泌和流量。而在郝好面前,我没有这样的冲动,我向来是规规矩矩不敢乱放狂言,唯恐哪里得罪了她。可一有难事,我却是自然而然地先想到她。她也总是在我需要帮助的时候,不声不响地就替我分担了。她是我永远的姐姐,是那种必须从里到外都热爱和尊敬的女性。

毕业前,郝好和庞尔恋爱的消息在大家中间传开了,我的第一反应是震惊。庞尔是个好小伙子,英俊洒脱,多才多艺,女生们喜欢,男生们也喜欢。可喜欢归喜欢,他毕竟是患了绝症的人啊,淋巴癌晚期,诊断书是大家都亲眼见过的。热心帮助可以,无私援助也成,但就此奉献上自己的爱情,随时准备以身相许,我觉得这未免有点脑子发热了。

那天,晚自习后,恰好轮到我和郝好一起打扫教室卫生。教室里,郝好低头扫地,一声不出。往常,我们可是边聊天边干活的。

回宿舍的路上,郝好轻声请求:“廖凡,离熄灯还有一会儿呢,你陪我到操场走走吧。”她的声音闷闷的哑哑的,像是有什么心事。自从她和庞尔谈恋爱的事曝光以来,系里的领导、班主任老洪没少找她谈话。据说,郝好的父亲不久前还特意来了趟学校,跟她彻底闹崩了。这样的时候,郝好的压力可想而知。

我陪着郝好,沿了操场边的跑道,慢慢地踱步。熄灯号前,校园广播里放送着悠扬的晚间音乐。郝好不开口,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我们就一直沉默着。

“郝好,问你一个私人问题成吗?”为了打破沉闷,我主动开口了。

“是问我和庞尔的事吧?你一定觉得我很傻,对吗?”郝好说。

“没有,没有。我想问的是,你对庞尔,是不是同情的成分更大一些?还是真的爱得难舍难分了?”我心头的疑问存了很久了。郝好和庞尔的恋情,发生在庞尔生病之后,同学中不少人都有我这样的疑问。

“你,是不是觉得,我们两个不合适啊?”郝好笑了。

“没有没有。可说句真话啊,一直以为你欣赏任天行那样的革命青年呢。庞尔呢,人是个好人,就是风流倜傥、天性浪漫,应该比较适合叶小米那样的文学女生。”我开着玩笑,不知道自己眼不老却着实昏花,纯粹乱点鸳鸯谱。

“很简单的,我爱庞尔的理由只有一个,就是因为啊,在咱们区队的男生里,就他一个人,把我当做一个女孩子对待,当作一个真正的女人看。”郝好抬头望月,微笑着,“我知道,你们男生都没把我当成个真正的女人,都把我当成支书,党员干部,或者是姐姐,对吗?”

月光下,郝好笑得那般美,一双杏眼波光流转,刹那芳华。

那一刻我哑口无言,呆若木鸡。

关于爱情,我得承认我知道得还太少。

2

我怎么都不会想到,毕业回北京的旅途之上,叶小米竟然哭了一路。

我突然发现,我对于叶小米其实还是很不了解的。尽管她与我同学4年,曾经无数次共乘一列车,寒暑假里往返于江城和北京之间。

曾经有一年,军校放寒假,在我们一同回北京的列车上,叶小米问过我一个问题:“爱情是什么?”

我素来讨厌这种故弄玄虚的打着哲学名号的问题,也就是我的北京老乡、文学女生叶小米在问,我只能满面深沉地配合着她。我把虚假忧郁的目光投向车窗外,以低沉而充满磁性的声音发问:“你,是不是爱上谁了?”

叶小米没有接我的话,她的真实忧郁的目光在我脸上晃了一晃,而后加入到我的眺望中去了。冬日北方的大地光秃秃的,夕阳下的田野一片雾气蒸腾,田间小路上偶尔闪过一两个放学归来一路嬉戏的孩童。我们无缘由的痛苦便果真在空气里蔓延开来了。

放寒假前的两个月,为了给任天行家乡来的患重病的老师挂号,叶小米早操时偷偷跑上了大街,赶去了医院。好不容易挂上个专家号吧,却是票贩子倒卖的假号。翻围墙回军校,还把腿给摔骨折了。髌骨粉碎性骨折,在军区总院躺了整40天。而今,拖着条伤腿,背着个警告处分回家,还一路痛苦思索着爱情是个啥,我看叶小米她要不是爱上任天行,就只能是爱上自己了。

从来送行的任天行不放心的反复叮咛中,从叶小米望着他依依不舍的眼神里,我早已看出了两个人的那点意思。可我没有点透,因为在军校里,有多少意思都是白搭。比如我对朱颜,还不是茶壶里煮饺子,剃头挑子一头热。军校里到处是无果的恋情,开个玩笑只能把当事人引得黯然神伤或者精神紧张。他们两个不停地说着话,任天行的脸上,竟然闪动着难得一见的依依柔情。我赶紧转过了脸去。问世间情为何物,区队长他也是一具凡胎肉身呢。

而今,叶小米靠着车窗,久久沉默着,眼泪如断线的珍珠,哗啦啦一路洒落着。列车上的送餐车逛荡着过来了,人造添加剂制造的扑鼻浓香灌了一车厢,可她姿势不动,眼神都没移过来一下。这显然有些反常。往常我们坐了同一趟列车放假后回家或者开学前重返军校,盒饭一到,叶小米哪次不是跟我抢着吃啊。把我饭盒里的炸鸡腿、肉丸子什么的,理直气壮地掠夺而去。

可今天这是怎么了?貌似铁汉柔情的任天行,真就引得她茶饭不思了,当真是相思成灰化作点点泪?昨夜在女生宿舍,他们果真有了一番海誓山盟吗?

我的傻姑娘啊,爱情果真有那么大的力量吗?

3

叶小米是我遇见的第一个军校女生。

那年夏天,我和叶小米还有其他考上同一所军校的8个伙伴,乘了同一辆列车前往江城的军校报到。

列车离开北京站的时候是在黄昏,一路颠簸之后,已是夜半更深。因为军校学员享受的是战士待遇,又是第一次报到,所以大家都老老实实待在了硬座车厢。同行的连我在内共有8个男生,那几个人从一上车就开始甩扑克,或许是累了,早早就东倒西歪像是喝高了的梁山好汉一般彼此依偎着睡去了。一个叫马小蕾的女生靠着窗户,头埋在车窗边的小桌子上,也已沉沉入睡。而只有叶小米,这个和我面对面坐着的女孩子,始终大睁着眼镜后面的那双圆眼睛,侧头望着窗外,若有所思,不时,用一支圆珠笔,在一个蓝色封皮的本子上,快速地写上几笔。她望望车窗外,再低头记录的样子,一派天真,令我不由就多看了她几眼。

刚一上车时,我扫了下眼前的这两个女生,不觉很有几分失望,这两个女孩显然都不够漂亮。那个叫马小蕾的乍一看还不错,碎花的连衣裙勾勒出的线条还不赖,面目也还算有几分清秀,但是从一上车她就眉头紧锁,一脸的苦大仇深、心事重重的样子,根本不怎么搭理人。叶小米是那种面孔圆润、身材胖乎乎的女孩子,白色塑料框的眼镜,短短的马尾辫,白色的短袖衫放在天蓝色的喇叭裙外,北京的中学里,到处可见这一类学习优秀却万分不解风情的女中学生。

我实在不太有兴致和这两个女战友搭话,手里捧着本尼采的《查拉斯图拉如是说》,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看着,一直到列车经过黄河的时候。

列车在夜的迷雾里辛苦地奔跑着,突然,整个车身强烈地震荡了一下,“咣当咣当”接连两声,晃得车上的人醒了大半。同行的伙伴们中间不知是谁高喊了一嗓子:“列车过黄河了!”于是大家纷纷离座,已有人合力拉开了车窗。清冽的夜风呼一下刮进了车厢,令人不由精神一振。我离车窗较近,一下子就给激情澎湃的人流推到了车窗旁。

低头望去,车窗外,钢筋桥梁下,一段湍急的水流黑滚滚的,夜色迷茫,似乎看不出黄河本该有的气概和风采。突然,我的身子不知被后面的谁猛撞了一下,脑袋一歪,鼻梁上的眼镜一下就从我脸上飞了出去,直落到滚滚江水之中去了。

那当口,我的一声“妈呀,我的眼镜!”引得大家一阵惊呼。我被拽回来后,却也只有望洋兴叹,众人都无计可施。好在我的裸眼视力并不算差,所以还没像那些丢了眼镜就满世界乱摸索的高度近视眼那般狼狈。场面一度混乱,但我本人还算镇定,虽然内心里很有几分失落。一副眼镜要十多块呢,对我这样家境的人来说还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临来报到,因听军校的招生教员说军校管吃管住还发津贴,所以此次离家上学我是一分钱没带。哎,出师未捷,眼镜却先去了。

“拿去用吧,看合适不合适。”当周遭重新安静下来,人们又一次合上了疲惫而困倦的双眼,而我正眯缝着两眼,猜测着军校的津贴够不够置办一副新眼镜的时候,一个女孩子清亮悦耳的声音在我面前响起来了。我抬起了头。

对面的叶小米笑吟吟的,像变魔术一般,手里捧着一个崭新的眼镜盒,直举到我的面前来了。她亮晶晶的眼睛直望着我,像是不允许我有半点推辞:“这是我妈给我准备的一副备用眼镜,你先对付着戴。能上军校,估计你度数也不深。你先戴着,回头配了合适的再还我好了。”她见我迟疑着,赶紧又说。

在叶小米的注视下,我戴上了叶小米的备用眼镜。这是一副玳瑁框的眼镜,崭新的,连眼镜盒里的眼镜布都还纤尘未染。透过这副新眼镜的镜片,我首先望向了对面的叶小米。

叶小米有着圆圆的脸蛋,面色红润可人,眼镜后面的圆眼睛散发着婴孩儿一般纯洁的光芒,圆鼓鼓的嘴唇很是俏皮,樱桃一般鲜艳欲滴。

就在那一刻,我爱上了这个在苍茫的黑夜里与我相识不到8小时的姑娘。

而今,望了她在长夜里独自抹泪的楚楚模样,我真是有万般的感慨。4年军校生活倏忽过去,我们究竟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呢?

想来这么一个天真浪漫、文学气质浓厚,老实说很多时候还有点神经质的女生,如果说她喜欢上庞尔那样的翩翩少年风流才子,或者说是张雪飞那样的爱耍弄点风花雪月的文艺青年,甚至,被我这样目光深邃的哲学理论家迷惑住,我都能理解,可她,怎么就偏偏被那么个仰头高仓健、低头鲁迅一般的家伙给俘虏了呢?

青春席卷而去,洒下满天星斗。多情或许是种宿命。

4

我跟任天行私下里交往并不多,按照现在的说法,我们俩不是一个圈儿的。他平日里总是绷着一张故国秋深的面孔,神色沉郁,不苟言笑。他是往届生,年长我们一些,身上似乎有种格外的稳重。上课发言,他开口都是鲁迅风格的警句名言。领队出操,组织政治学习,他是班主任的左膀右臂。足球场上没会过他,周末舞会更见不着他的影儿,军校的小酒馆里也几乎没跟他打过照面,盥洗室里冲凉倒是时常遭遇。实在地说,他那一身腱子肉倒确实引人眼热。每晚熄灯前,他一准儿要在走廊上做上100个俯卧撑。而后接盆凉水兜头就浇,一年四季皆如此。

我们之间打交道并不多,但冲突却有过几遭。那回是为迎接全院的卫生大检查,早操后我们就开始打扫宿舍卫生。从门框、床头、窗台到柜子背面,都要求擦得一尘不染。窗玻璃必须明光可鉴,用湿抹布擦完,再用报纸蹭,最后还得用干抹布轻轻抚上一遍。走廊的地面也是拖了又拖,简直就可以在上面溜冰了。盥洗室里四壁贴上了革命标语,燃香除味,比五星级宾馆的卫生间都堂皇庄重。

院领导一行要在下午正课时间驾临。午饭后,区队长任天行到各班发了话,说是午休取消、继续打扫卫生,于是我们就都没歇着,又手持扫把、抹布,把边边角角的卫生给牢牢地巩固了一遍。

那天午饭前,两堂军体课把我上得口干舌燥,所以一到食堂,我没顾上打饭就直奔了水龙头而去,一口气灌下了好几大口凉水,嗓子眼的那团热辣瞬间消失,爽歪歪了。可当时是痛快了,午饭后我却开始一趟趟跑厕所了,几趟下来人都快虚脱了。等我记不清已是第几次冲进盥洗室,往里间的厕所跑时,却发现每扇厕所的小门外都多了一道白色的封条。天!厕所被封了。我捂着肚子去问班长郭福来,郭福来说,遵照区队长任天行的指示,为了迎接检查,厕所不出异味,已经施行了临时封闭措施,有内急者一律自行解决。

自行解决。真他妈天才!这又不是在荒郊野地,广阔天地可大有作为。真是背运呢。我捂了肚子就往楼下历史系的宿舍跑,没曾想人家正在用大皮管子接了自来水在全面冲刷呢。我又一路跑下去,下面新闻系的厕所里,正蹲了几个学员,不是出恭,而是用刷子猛刷大便池呢。天,革命军人真是不怕苦不怕累,步调一致无坚不摧啊。最后,一直跑到楼下了,我都愣没找到可以出恭的地方。

我没敢去骚扰女生宿舍的女舍监,地球人都知道,进女生宿舍难于上青天。我径直跑进了操场后面的小树林里,亮剑四顾心茫然,赶紧埋了颗地雷仓皇而逃。回到宿舍,肚子却还不消停,这一次我是真受不了了,带着满腔的火气,二话没说,冲进盥洗室,我上去一脚就踹开了厕所那贴上了封条的木门。

任天行站在走廊上,目光阴沉地望着我从盥洗室里出来。

他平静地发问:“廖凡,卫生检查当前,有人却不以大局为重,明知故犯,破坏厕所卫生,你觉得应该怎么处罚?”

我的回答也没含糊:“俗话说了,管天管地管不着拉屎放屁。这话绝对是真理,颠扑不破。毛主席他老人家都说,形式主义害死人。你是区队长,生杀大权由你掌控,班批评、警告、处分、退学、开除你看着给吧!”

说完我扬长而去。

事情过后任天行并没拿我怎么样,我们两个再见面,也都是该怎么样还怎么样。男人之间的交往总要粗疏一些,虽然心头多少有些疙疙瘩瘩,但也并没有真往心里装。

但那一次清扫积雪的劳动中,我们的冲突却升级了。

那一年的冬天,江城一连下了好几天的大雪,城市交通被迫中断,市民生活也受到了极大影响。军校发出了紧急任务令,临时停课,组织军校学员到城市的主干道清扫积雪。我们区队被派到了长江大桥上的一处重要地段。说是清扫积雪,其实是砸冰。冰雪覆盖着桥面,硬邦邦的已经结成了坚冰。我们迎着凛冽的北风,手执镐头,一次次狠命地砸向冰面。镐尖砸开冰块之后,再由旁边的人迅速地用铁锹铲走。寒风往人脖子里袖口里钻,我握着镐头的手瞬时冻成了红萝卜。我的脖子上本是吊着一双带绳子的棉手套的,可戴上手套干活使不上劲,我于是还是光了两只手上阵了。

放眼望去,整个军校生的队伍拉得长长的,像是大桥上盘桓的一条绿色的长龙。那一刻,心头还是忍不住有一种英雄主义的豪迈感。我甚至想起了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中,保尔·柯察金在风雪中抢修铁路的一幕。但我的革命浪漫主义豪情,在突然望见了那样的一双手后,瞬时被浇灭了。

那是军校女生叶小米的手。如果说我的手只是表皮粗糙,是粗胖一些的红萝卜而已,那双手就是被狗啃过的、被人扔进了地里的烂兮兮的红萝卜。因为,她那双手的手背上布满了冻疮,伤痕累累,而且整只手肿胀得几乎变了形。那双手握着一个镐头,正一下一下用力向冰面砸去。每砸一下,叶小米就龇一下牙,那是手背上的伤口牵扯了神经。我扔下手里的镐头,几步奔到叶小米的身旁,一把夺下她手里的镐头,把她往背风的地方拉。

南方的冬天,宿舍里没有暖气,一些北方来的同学不适应这里阴冷潮湿的气候,手上和脚上都生了冻疮,这样的情况在军校里并不鲜见。可是当我望见我的老乡叶小米露着那样的一双手,在寒风里破冰砸雪的时候,我的心还是被撼动了,我看不得一个女孩子受那样的苦。我把她护送到寒风不那么凛冽的桥栏处,取下自己脖子上挂着的手套,给她小心地戴到手上去。

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阵喝彩声。顺着声音望过去,但见区队长任天行已经把身上的军用棉袄甩去了,只穿件军校发的粗布衬衣,一下下抡着镐头,在雪地上砸出一个个窟窿。他矫健的身姿在冬日惨淡的阳光里,显出一种别样的生气和美感。我和叶小米正看得发愣,却见他停住了昂扬激烈的劳动,头往我们这边一偏,目光无意间就撞见了我俩。他招呼着:“哎,廖凡,叶小米,你们躲那儿干什么呢?来啊,快帮我一起铲雪。”

叶小米就要跑过去,我一把拽住了她。任天行那边还在继续喊着:“快过来啊。你们两个搞什么名堂?”

我不理他,拉住叶小米,转头就往队伍的另一边走去。你自己玩个人英雄主义可以,为啥还非把我们往前吆喝呢?纯粹是自我表现。再一次汇入劳动的洪流,我只让叶小米帮着在一旁铲铲雪,再也不允许她动一下镐头了。

当天晚上的晚点名,班主任老洪发言之后,区队长对当天的劳动作总结。

任天行冷静地说道:“……今天劳动情况整体良好,只是个别同学缺乏集体意识,劳动中有怕苦畏难情绪,躲到没风的地方享清闲,这次我先不点名了,希望这样的同学下次注意。今天的总结就到这里,大家有什么意见没有?”他照例环顾四周。

“有!我有意见!”我走过去,把叶小米手上的手套小心地摘下来,举过头顶。一时间,周遭寂静无声。

“同学里有身体不适的,可以向区队报告,但绝不是逃避劳动的理由。”任天行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中,依旧平静地说道。

如果是我,对着那样的一个深爱着自己的姑娘,曾经付出过一条伤腿代价的女孩,在看到她的那样一双手的时候,我大约会忍不住落泪的。可任天行没有。那晚他只是狠狠地皱了皱眉头,面孔似乎抽搐了一下,大约是被我的公然挑衅给气住的。

虽然事后不久我听叶小米说,任天行给她送去了一种很有效的冻疮膏,说是特别让家人从老家寄来的。他还把这种特别配制的冻疮膏交到了每个班长手上,让给患上冻疮的同学都用上。但是,当初他的那份生硬和冷酷,却早已令我心寒了。

那样一个完全不懂怜香惜玉、儿女情长的人,在军校的最后一夜,他会在女生宿舍里,和叶小米上演一出怎样的情感大戏呢?

我完全不能确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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