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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你也蛮拼的

递到眼前的手指尖还往外冒血珠子,南山没有凑上去吮血,而是霍地伸出自己的指头蹭了点血,低头尝了尝。

裴渠明显愣了一愣,大约是未能料到学生会这样机智,于是不大潇洒地收回手,转而关注南山的表情。南山蹙着眉,一副认真品味的模样,她努力地想要尝出鲜血里的腥咸滋味,但最终还是一无所获。

她仰起头,裴渠问:“仍旧尝不出味道?”

南山在这当口迅速想了想。老实说她从没指望过裴渠能帮她找回味觉,且也不是很信任老师在毒药上的造诣。可是裴渠却摆了一副“不试遍所有的相关毒药不罢休”的架势,倘若她回“尝不出味道”,他大概又要去试新的毒药了。

万一试出问题怎么办?

于是她毫不犹豫地讲了瞎话:“好像能尝出一点味道。但毕竟过去了这么多年,初服效果大约不会太明显,我将这些都吃完再说。”她说着晃了晃手中药瓶。

“若能尝出味道自然最好,若不能,不要骗我。”裴老师完全看穿了她,且淡淡地威胁道:“我要试你很容易。”

是很容易,当时悄无声息地就用杏酪粥试了她,以后招数还怕会少?

南山自觉跟他不在一个段位上,可一时不知说什么,于是欲盖弥彰地鼓了鼓腮帮子,将药瓶子揣进袖兜里转过身道:“学生还有些事,便不在这里耗着了,还请老师看顾好台主……”

“去哪儿?”

“我很久未回去,凤娘会担心的。”南山给了一个无法反驳的理由,说完了便往庭院里走。裴渠见她出了门,赶紧拿了斗笠蓑衣送去,趁她解拴马绳时给她扣上斗笠,还不忘贴心地给她系好带子。

他很想叮嘱一二,但南山却利索地披好蓑衣牵着马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骑马消失在平康坊湿漉漉的北曲小巷里,闷闷的街鼓声慢慢响了起来,坊内此时也越发热闹。北曲这里虽比不上南中二曲,来往没有什么贵客,但此时酒香脂粉气也是萦绕不散,巷中嬉笑乐声更是没有停下来的时候。

裴渠将这些热闹都悉数关在了门外,进到屋内,却见沈凤阁坐了起来。

沈凤阁显是刚刚醒来,神态中透着十二分的迷茫。他抬手揉了揉太阳穴,似乎非常不爽。裴渠走上前,沈凤阁抬起头来皱眉看着他,用嘶哑无比的声音道:“这是在哪儿?”

“平康坊北曲。”裴渠说着,俯身细看了看他的脸色,又倏地直起身甚是温柔地说道:“沈台主已睡了近乎一天一夜,饿吗?”

沈凤阁暂未理会裴渠,他复低下头去想了一想,终于想通后这才抬起头来道:“的确是饿了,有鱼鲙吃吗?”

“鱼鲙——”裴渠实在不知说他什么好,“台主还打算再吃吗?就算想吃,下官这时候也变不出来啊。”

“粥饼呢?”

“可以。”

“那送些粥饼来。”

“下官还未来得及做,不过很快,台主还请耐心等一等。”裴渠说完便出了门往西边厨舍去。简陋的窄小空间里做一顿饭出来对他而言不是什么难事,他甚至乐在其中。

而坐卧在床的沈凤阁却没什么值得可乐的。浑身酸痛,根本提不起半点气力,心口则隐隐作痛,喉间还有古怪药味……他迅速将昨晚的事梳理了一遍,最终认定是入了圈套。

太师昨晚当真病危不假,但他所说有关十六娘与瞿松华的事又是否为真?南山去了哪里?骊山行宫可是发生了什么事?自己醒来时为何竟是裴渠在一旁陪着?

林林总总的疑问涌上心头,越扯反而越乱。因受药物的影响,他思路有些打顿,外面街鼓声已是快要落尽。而因天气原因,天也黑得比往日要早很多,小桌上一盏灯微微亮着,在照明一事上几乎起不到作用。

裴渠将晚饭端进来时,沈凤阁试图下地,却悲惨地发现自己根本挪不动腿脚。

裴渠看见了,将食盘端过去:“台主暂时可能需要在床上歇一歇,这半月内大概是没办法自己行走的。不过无妨,明日便会有专人前来照看。”

沈凤阁面无表情地看他一眼:“打算将我困在这里?”

裴渠直截了当道:“是。”他说着将晚饭搁在床沿,有板有眼道:“袁太师说台主脾气倔,性格又差,在这敏感时期很可能会被弄死,实在担心,却又没什么好办法,只能出此下下策。”

“想让我苟且偷生?”沈凤阁静静问道。

“若台主认为这时候冲上去找死是大义凛然之举,下官一定不会拦着。”他话锋一转道:“不过台主若只是因为瞿松华的缘故感到万念俱灰,还望台主稍稍念及尚且年幼的十六娘。”

最后一句话像一只小手忽地伸过来,温柔又笨拙地抓了一下他隐隐作痛的心脏,沈凤阁顿时没了话。

裴渠见他沉默,立刻转移了话题,“晚饭请趁热吃,下官就不动手喂台主了。”他说着往后退了一步,竟还略躬身行了一礼,这才出了门。

裴渠坐在厨舍外面的走廊里独自吃了晚饭,庭院里淅淅沥沥的雨一直不停,坊门又关了,哪里也去不得。南山已走了不少时候,不知现在吃上饭没有。他想着便又担心起她来,这紧要关头放她在外面跑,总觉得十分危险。他一点也不希望再出现九年前那样的血腥杀戮,但又有谁能够阻挡呢?

他认真思索了一番,回到了沈凤阁房间。

晚饭已被吃尽,只剩了空碗碟,看样子饿了一天,胃口的确很好。

裴渠上前收拾餐具,沈凤阁却令他坐下,将昨晚诸事一一问了个清楚。

而另一边的南山,离开平康坊后却并没有径直回长安县的家中。她将该打探的事一件件打探清楚,心中却越来越没有底。

圣上车驾今晚回宫,与之一道回来的还有吴王之子李佳音和一众紫袍老臣,另还跟着宣武镇节帅卢湛。从种种迹象看,昨晚的逼宫似乎十分顺利,而圣上也的确是快不行了。

但今日发生的一件事却令南山感到疑惑——内卫府收到了一张棋盘。

内卫虽是个隐秘组织,但名义上却也有府廨。地方不大,人员配置也少得可怜,基本是个无人问津的衙门,可今日却破天荒地收到了一张从宫中送出来的棋盘。南山思量了半天,认为这棋盘很可能与圣上下一步的打算有关。时辰不早,她未再耽搁时间,悄悄摸回家,凤娘则刚刚睡下。

她不打算将凤娘吵醒,便独自回了房小心地收拾东西。她从床下翻出一个小包来,一层层打开里面竟是两块实打实的金铤。她先前省吃俭用,小气吧啦存了这么多年,这几乎是拿得出手的全部家当,留着逃命用的。

南山连夜将金铤缝进长布袋里,这样捆在腰间十分方便,也不会被偷。等一切收拾妥当,凤娘忽地出现在门口,她道:“娘子回来啦……”

南山应了一声,索性起身将长布袋交到凤娘手中:“凤娘,若要离开长安,你肯不肯?”

凤娘点点头,又小声说:“莫非……要回淮南吗?”

“不,淮南回不去了。”南山有些惆怅地说,“除了河北四镇,其余地方目前都不大安全。我原本打算在京中多留一段时日,但……”

她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凤娘伸出手来抱抱她,却说:“娘子还是独自走为好,带着我不方便,会被拖累的……我都这样的年纪了,再去河北也没什么意思,就让我留在京中吧……”

南山摇摇头:“京中不安全了,凤娘。”

凤娘摸摸她脸颊:“娘子长大了,老身也没什么好奢求的。九年前那场灾祸之后,原本以为再也见不到娘子了,可后来竟能遇上,老身已是很满足了。”她稍顿,转了话头说,“娘子快去睡,明日再说罢,不着急的。”

凤娘说完便松开手往外走,连金铤也没肯要。

凤娘的回应令南山很是焦躁不安,她躺回床上辗转反侧了一夜,次日一早天还未大亮她便急匆匆地做好早饭出了门。

她到平康坊时裴渠已经走了。沈凤阁坐在床上无所事事,和一个长相拙胖的仆人大眼瞪小眼,一双凤眸里全是不满与隐隐怒意。

南山见他已醒,自然要多问候几句,支走裴渠派来的仆人后,又将打探到的消息悉数禀告。她正打算提凤娘的事时,沈凤阁却忽然抬手示意她停一停。

“圣上送了棋盘去内卫府?”

“是。”

“延英殿那一张?”

“应该是。”

沈凤阁思量一会儿,道出其中奥秘:“那张棋盘有机关,你去将它打开来,里面应当有一封信。”

他神情严肃不像在开玩笑,南山试探问道:“台主可知那封信上写了什么?”

“不清楚。”沈凤阁抿了抿唇,“但非常重要,你要尽快拿到它,不能让它落到其他内卫手里,尤其是裴良春等人。”

南山霍地起了身,沈凤阁犹豫良久,最终却还是开了口:“我先前说让你去避一避,要抓紧时间了,拿到这份名单,你就立刻离开长安,一刻也不要耽误,等到李佳音继位,老臣们得势便来不及了。”

圣上车驾回宫后,一些风声迅速传开。由老臣主导礼部牵头,禅位大典也开始积极筹备起来。朝中一派忙碌景象,唯独东宫衙署依旧冷冷清清、寂寞如雪,一个个都以为卢节帅进京,立储便是顺理成章的事,可没想到这下全泡了汤——圣上直接禅位给吴王家那小娃,顿时又没了东宫衙署什么事。

李佳音获准回了一趟吴王府,与他一道去的还有宣武节帅卢湛。吴王卧病在床虚弱难掩,咳地像是要将肺都咳出来,佳音一进屋就抱着他父亲号啕大哭,哭得差不多了,这才抹干净眼泪、鼻涕,极小声地抽噎抱怨:“佳音不想进宫去……”

吴王抬手揉揉他脑袋,什么也没有说。

站在外面的卢湛一直听着,佳音抽抽搭搭的谨慎哭声传入耳,他素来冷硬的心里也生出一些酸楚。若佳音母亲还在人世,这父子俩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凄惨。

他抬手叩了叩门框,吴王赶紧坐起来,要下床拜礼,卢湛却挥挥手:“用不着!”

吴王重新坐好,佳音则从床上跳下来,站直身体飞快地擦干了脸上眼泪。卢湛看看这一大一小,不苟言笑地说道:“禅位大典也就这几日了,一结束我便要回宣武去。朝中尔虞我诈,那群老家伙都不是省油灯,你们爷俩要自己保重。”

这嘱托非常缺乏建设性,但除此之外也没有什么好讲的了。卢湛素来觉得这个皇家的女婿不行,指望他跟白指望一样,而外孙又实在太小,交代了也等于白交代。

吴王咳嗽着应了几句,卢湛皱眉道:“快歇着,你多保重身体才是要紧事。”

恰这时,小侍来报:“上远公主安排的大夫来了。”

卢湛闻言一挑眉,吴王因咳嗽而微微扭曲的面庞上显出一些微妙。

“她竟还遣人来给你看病?”

吴王轻应了一声,又对小侍道:“请大夫进来。”

卢湛一时不着急走了,背手站着,等那大夫过来。

大夫一进屋便给吴王行礼,得了回应便接过身后药僮的药匣子,走到床前矮墩上坐下来,要给吴王诊病。

吴王一阵猛咳,将手伸过去压在脉枕上。大夫诊了很长时间,卢湛不耐烦问道:“怎么样?”

那大夫支支吾吾一脸的不乐观,卢湛便不高兴,大夫忙改口道:“再换个方子兴许会好。”

卢湛朝下人挥挥手,让大夫前去写方子,又侧过身看了一眼虚弱的吴王:“好好养病,佳音——”他目光落在佳音身上,只见佳音紧紧握着他父亲的手,丝毫不肯放开。

卢湛严厉道:“得走了,别缠着你父亲。”

佳音很怕外祖父,纵然再舍不得父亲,也只好老老实实跟出去。

室内顿时少了人烟气,吴王维持原先姿势坐了好半天,直到小侍将新药送来,他这才回过神说:“放在那儿吧,我过会儿喝。”

小侍将药放在小案上退了出去。没多一会儿,吴王下了床,端起那碗药,走到屋子北边,撑开小窗,将药倒了下去。

圣上即将退位的消息像风一样传遍了西京每一处角落,但百姓却还是不敢放开了议论,生怕消息不实,说错话被内卫捉了去。

各衙门仍旧如常工作,裴渠也被困在万年县永远处理不完的琐务中脱不开身,然这日一早,宫中却来了人,要请裴渠进宫一趟。

马车自宣阳坊悠悠转转进了宫城,裴渠下了马车随同内侍一起往里走。内侍没有引他去召见臣子的延英殿,反而是带他去了圣上寝宫。

一进殿便是扑鼻药味,还能听得炉上药锅里“咕嘟”作响。伏天格外热,圣上却还盖着被子,因是侧卧着,一只手伸在被子外,瘦骨嶙峋、青筋暴凸,看着有些吓人。

他似乎已经神志不清了,裴渠伏身唤了好几声都未得他回应。内侍在一旁又轻唤了好一会儿,他这才动了一动,缓缓睁开眼看了看裴渠。

圣上并不打算坐起来,招招手哑声道:“你过来。”

裴渠起身走到他面前跪坐下来,身后的老内侍则很是识趣地猫着腰退出去了。

“外面传得如何了?”

“陛下要禅位给嗣王一事满城皆知。”

圣上唇角微挑了挑,轻哼道:“那群老家伙。”他声音低得需要细辨,“不过……你那裴家阿爷倒是出乎我意料。”他说着眸光瞥向寝床旁的长案,那案上只摆了寥寥几个折子。

裴渠顺着他目光扭头看过去,“陛下要取哪个折子?”

圣上指了指,裴渠便伸手拿过其中一折子。

“你自己看。”

裴渠将那折子翻开,里面正是裴晋安的字迹。前面洋洋洒洒浮夸地写了一堆,最后终是点明了意图——拜表辞官。

的确出乎意料。裴渠仍记得那晚裴晋安跟他说“仕途无父子”的话,他以为父亲所有举动不过是为了继续往上爬,可谁想到裴晋安会在这时候提辞官的事。

“他是聪明人。”圣上说完这一句便停了停,他缓了好一会儿,续道,“留在这儿除了虚衔什么也捞不到,还可能会面临将来的清算。”

那他主导逼宫又是为何?莫非只是替袁太师完成毕生心愿?

圣上久未说话,他要过好半天才能恢复过来。

裴渠静静等着,圣上又问:“袁太师那一口气还没咽下去?听说还毒杀了沈凤阁,不过听闻沈凤阁尸体被偷走了,朕便不信那家伙是真死了,眼下一定藏在哪里养病呢。”他霍地盯住裴渠,“你知道他在哪儿吗?”

裴渠张口便是瞎话:“臣不知。”

“他是当年袁太师推到朕面前,之后再由朕养出来的一条恶犬,现在想想,真是后悔莫及。”圣上长叹出一口气,似乎在一件件翻点过往旧事。他讲讲停停,说了很多,到后面更是逻辑丧尽,大概也不知自己在说什么了。

裴渠耐心地听他讲,听炉子上的药沸了一遍又一遍,待他疲倦地闭眼时,案上的香早就燃尽了。

裴渠有些走神,病榻上的人却突然开口,问道:“知道朕为何喊你来吗?”

“臣愚钝,不知。”

圣上闭着眼沉默了好一会儿,这才道:“知道裴涟君吗?”

“知道。”裴渠敛了敛眸光,平静地说。

“你与涟君很像。”圣上复睁开眼,将裴渠认认真真地看了一遍,“鼻子、眉眼都像极了。”

圣上讲到此,裴渠面上依旧波澜不惊,只问道:“陛下为何会提她?”

“涟君当年走得很仓促,什么也没有留下,消失得无踪无迹,直到很久以后,我听说她死了,死在了毒药上。”他缓缓说着,稍作停顿,又补充道,“她大约恨了我一辈子,真可惜后悔毫无用处。”

“谁都会错。”裴渠只冷冷静静说了这一句。

圣上看向他,有一瞬的恍惚:“她当年亦是这样和我说——‘谁都会错,没有关系’,可她说完这话的第二天就消失了。”这世上很多事都在原谅之外另有打算,说出原谅之辞时,兴许已是失望透顶。

“陛下后来似乎没有过多打探过她的消息。”

圣上缓缓点了点头,他眼皮又将耷拉下去。

“裴家旧宅有个小楼。”裴渠娓娓道来,“里面封存着裴涟君所有的遗物,从不允许有人踏足。很多年前,臣一时好奇进了那小楼,在里面翻找了半天,找到过一些书信。那些书信零零碎碎、絮絮叨叨,看落款都是裴涟君去世前一年所写,但都未寄出。”

“写了什么……”

“很多琐事。”裴渠说,“族中人都说她是个疯子,但书信上所呈现出来的,也不过是个寻常人模样——有爱有恨有委屈有愧疚,心思很细腻。那些书信里还记录了一件事,提了很多次。”

圣上看着他不说话。

“她有个孩子。”

圣上缓慢又用力地咬紧了牙根,以至于神情更加难看。

“裴家没有让她抚养这个孩子。”

圣上神思有些恍惚。

裴渠仿佛在说别人的事,神情里无哀无喜,淡得像是远山迷雾,“她离开陛下之前,做了一件事。陛下还记得那日吃的十逐羹吗?”

圣上的表情变得格外难看,似笑非笑似哭非哭,格外痛苦。

记忆里那一碗十逐羹味道已不明朗,他只记得那天她很贴心,从未怀疑过她会下毒。

那时裴涟君已深知这个男人对权力的痴迷过了头。他要冒天下之大不韪篡位,她让他从此后继无人。

圣上一阵猛咳,血都咳出来,而裴渠的表情甚是淡漠。

他打算去喊内侍进来,刚要起身,衣角却被人拽住。圣上用嘶哑的声音道:“迟了——太迟了。”

裴渠掰开他揪着自己公服的手,起身恭恭敬敬行了个礼,转过身走了出去。

同一时间,南山费尽本事翻进了内卫府。她扮作吏卒低头往前走,行至东边小廊时霍地拐进去,快步走到一处小屋前,从狭小的窗户里钻了进去。从延英殿送来的棋盘此时端端正正摆在屋子中央,南山迅速走过去,将那棋盘翻过来仔细查看。

好不容易寻到机关所在,门外忽地传来脚步声。

南山手不停地解开那机关,果真从里面取出一封信。她迅速打开那信封,将信纸取出来,又将信封塞回原处,飞快地将机关复位、棋盘摆回原处。

外面的脚步声已到了门口,南山只听得外面人说道:“锁打开,我是奉命来取东西的。”

“棋盘吗?”

南山四下看了看,琢磨着要如何逃出去时,一张信纸幽幽飘到了地上。她俯身去捡,却在其中霍然看到了裴渠的名字。

外面突然响起掏钥匙的声音,南山飞快地将那张写有名字的信纸捡起来,正打算从北边小窗逃出去,外面却传来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

来不及了!她迅速绕过屏风,麻利地钻进一只卧柜里。屋门被打开时,柜门也恰好合上。

那两人进了屋,内卫府吏卒道:“那边是延英殿送来的棋盘,一直锁在这里未动过。”

“知道了。”另一人冷冰冰地应了一声,又道,“你先出去,我取个东西。”

吏卒果真一弯腰,弓着身子出去顺道将门给带上了。

那人将棋盘翻过来,埋头寻找隐蔽机关,好不容易打开后取出信封,只一捏便觉得不对劲——信封是空的。

他打开信封再次确认了一下,里面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被偷了?那人敛了敛眸,走到门口,问外面站着的吏卒:“棋盘送来后当真一直锁在这里?”

吏卒回:“是。”

他环视四周,又走到窗子前推了推,窗子是活络的,有人暗中翻窗进来也不是没可能。

这时的南山已屏住了呼吸,而那人还在屋里踱步,似在寻找什么。南山索性闭上眼,听得那脚步声越来越近,便不由皱起了眉。她霍地睁开眼,忽然发现自己衣角被卡在了门缝中。

南山一时间心如擂鼓,那脚步声果真停在了柜门口,随即传来凉凉的声音:“出来。”

南山将信纸揣进怀内,摸住身上匕首,已做好了打一架的准备。她静息等着,那人也顿时没了声。一时间屋内空气微滞,一触即发。

一只手忽然搭上那柜门,将将打开,南山便从里面霍然起身,迎上对方指过来的剑狠狠挥过去。

“南山?”

对方显然是认出了她,南山却死不认账,趁对方分心时立刻往窗口逃。那人也不是吃素的,身手好得很,当即拦住南山去路。南山见去路被挡,正要反击,那人已是出其不意地使了暗器。

一枚暗钉击中南山小腿,她吃痛地皱了下眉,对方趁势将她控制住,道:“暗钉上有药,你的腿很快就会麻得无知无觉。我与你交情不深,按照规矩我将你杀掉一点也不奇怪。所以还是识相点将东西交出来为好,不然就不止腿麻掉这样简单了。”

南山双手被反剪,双膝被迫跪地,几无反抗的可能。对方又道:“在哪儿?怀里吗?”他说着又转过头去,同门外吏卒喊道,“进来!”

吏卒闻声立即冲了进来,在那人面前站定。那人淡瞥他一眼,命令道:“我要的东西在她怀里,帮我取出来。”

吏卒连忙上前,一手按住南山脑袋以防她攻击,一手取物。

南山咬紧了牙,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那吏卒得手后赶紧往后退了一步,生怕南山咬他似的。恰这时,那人朝南山后背狠狠一脚,将她踹倒在地,又欺负她腿难动弹,恶毒地补了几脚。

南山喉间涌起血腥气,她费力想要站起来,却只听那人与吏卒道:“让她混进来是你们巡查不力,若还想保住你的差事就牢牢闭上你的嘴,当今日没有发生过这件事。”他说罢又盯住南山:“你跟了沈凤阁之后越发不得了,今日我且饶你一命,好自为之。”

那人将信纸揣进袖袋内便飞快离去,南山咬牙坐在地上,而那吏卒则吓得赶紧跑了出去。

屋门重新关上,周围顿时静得出奇。日光透过窗子照进来,南山中了暗钉的那只腿越来越没知觉,木得像个累赘。她低头将暗钉拔出,压紧了止血,冷静地闭眼想了想,尽可能地将那张纸上的名字回忆出来。

名单中除了裴渠之外,还有一些朝廷高官,甚至还有藩府的人。南山将这些人的关系稍稍理了理,最后发现他们大多属于某一派。她心中隐隐有些不大好的预感,但又没法确定。当务之急是赶回沈凤阁那里,将事情问清楚。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等南山的腿完全恢复知觉已是过了正午。她费劲逃了出去,并迅速回家换了身衣裳。

临走时,她看看凤娘,很不放心地开口:“凤娘若实在不想去河北,今日便同我搬去别处罢。”

凤娘摇摇头说:“若连我也走了,有些人定会疑心的。何况我在这里住惯了,搬去别处我睡不着的。娘子不必担心,隔壁娘子会照应我的。”

南山又劝了一会儿,可凤娘就是不松口。南山不说话,默默地想了想,决心等那边事情理顺,哪怕凤娘不愿意,她都要将凤娘送去安全的地方。于是她拎着一袋米出门与隔壁娘子多嘱托了几句,这才往平康坊赶去。

裴渠这会儿刚回县廨,将手上条陈翻了一翻,还未来得及坐下,便听得裴光本道:“袁太师家送这个来了……”

裴渠闻声抬头,只见裴光本从窗口探了半个脑袋进来,一起伸进来的手上还握着个封筒——

是凶信。

裴渠放下条陈连忙过去,裴光本却趴在窗口叹气道:“那老家伙若是再晚些走就可以看到禅位大典啦,真是可惜。”

裴渠拆了封筒,才确定袁太师今日一早过世了。

裴光本无聊地叩窗框,又说:“虽说你爹是袁太师的得意门生,你从小也跟着袁太师混了不少时候,他这会儿去了,你该去烧香祭拜一番,但近来公务繁多,我只能给你放明天半日假,记住了没有?”

老家伙说完便将脑袋缩了回去,隔着一个小窗瞅瞅裴渠,又问:“南山最近怎么失了踪影似的,都不往这边来了,是你欺负她了吗?!”

裴渠没多少心思与叔公闲扯,径直放下了帘子:“晚辈继续处理公务,就不与叔公聊天了。”

裴光本“哼”了一声,摇摇摆摆唱着小曲儿回自己公房去了。

南山赶到平康坊时,沈凤阁仍在与裴渠派来的蠢笨小侍大眼瞪小眼,看起来好像真被气得不轻。

南山一进屋,沈凤阁便命令道:“将这人弄出去,我不想见到他。”

南山赶紧照做,并将那小侍打发去了厨舍。

她将门关好,确认外边无人,这才走到床边低了头道:“没拿到。”

“被人捷足先登了?”沈凤阁的语气生疏又冷,像在责怪没用的下级。

南山仍低着头,回说:“我原本已是拿到了,但又被抢走了。”

“看到里面写了什么?”

南山回:“是名单,但我只看到了一页,其中不乏京中高官,还有一些是藩镇的人。”

“果然。”

“台主此话怎讲?”

“他曾与我透露过,若死前寻不到能独当一面的储君,则一定会削减先帝旧臣势力。旧臣一派这些年一直野心勃勃,若幼帝继位则会完全沦为他们的傀儡。他当时说这话,身体应该已开始走下坡路,所以着急布好后路。

“那时他还很信任我,认为我能领内卫完成这最后一个命令。但就这两个月,他对我越发疑心,认为我很可能也是旧臣一派的棋子,所以索性跳过我,将这件事告诉了内卫府杨松年。

“因此杨松年必然也知道延英殿那张棋盘设有机关,亦清楚那其中藏了名单。这也是为何那棋盘会被送去内卫府的原因。你看到的那些人名,都是内卫要剿杀的对象。”

南山听得脊背生寒,沈凤阁却又添了一句:“杨松年如今与裴良春勾结,手段心肠较之以前更狠毒。名单落到他的手里,朝堂上下,也许很快就会有一场腥风血雨。”

沈凤阁语气很是冷静,南山内心却是焦躁不安,只因她老师裴渠就在那份名单上。若当真都如沈凤阁所言,那老师又如何逃得过内卫毒手?!

“这份名单没能拿到手真是可惜。”沈凤阁偏头看看她,“且你也不会知道余下的名单中会有谁了,杨松年一派断然不会用我们的人,更是不会派任务给你。”

南山扭头就往外走。

“站住。”沈凤阁喊住她,“你要去做什么?”

“想办法补救。”

“补救?”沈凤阁声音凉凉,“你这样直接去劝那些旧臣赶紧逃命有用吗?他们不会感激你,只会由此断定你是内卫的一分子。杀你还来不及,怎可能听你的劝?”

南山站定转身,看着沈凤阁回道:“台主也算得上是旧臣一派,这时难道忍心看同类被剿杀吗?”

“我曾经是将他们看作一伙人,但现在不这样想。”沈凤阁说完整张脸都冷了不少,“没有绝对的对错,只有利益和立场。”

“台主所言可能无错,但以暴易暴鲜有善果,杀戮只会越来越多。”她说着甚至暗暗握紧了拳头,久违的自我厌弃感再次汹涌袭来,她这些年都做了些什么……

“朝歌啊。”沈凤阁疲惫地往后躺,“你恨我吗?”

南山缓缓地呼出一口气,像一只即将泄气的球。她想了好久,只回了一句:“若不是台主,我可能早就死了。”早年她只记得母亲最后那句“好好活下去”的嘱咐,所以再痛苦难捱,都想着只要活下去就好了。他们让她背户籍,让她练功夫,让她去查秘密消息……

她从来没有拒绝过,因为只要拒绝,就会被组织清除。

她见过很多内卫被杀,想着逃离就会死无葬身之地,这是规则。

她不想死。

“你不用太愧疚,你没有杀过人。”

南山唇角上敛,伸开手低头看了一看:“那又如何,我的手早就不干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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