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府邸。
十三卷毛狮子赫然立在府前,瞪着一双圆滚的眼睛看着不断路过府前的马车与官轿。大红绸缎高高悬起,四下风灯闪烁,一条长街都变得璀璨流光,热闹非凡。
堂内。
慕辰景着一色靛青常服,眼眸半眯,打量着堂中的一切。
其实他有一双好看的凤眼,只是平日里喜欢半眯着眸看人,很少有人能真正透过他的目看透他的心,即便太子妃顾筠菱都不能。眼下一方酒宴之间,他在上与众人对坐着,烛火照得他面色发红,更添一分邪魅之色。
夜火烛照,酒过三巡。
顾筠菱已经由下人搀扶着回了后堂,刚刚三个月的身孕,因其身子弱太医昨日还叮嘱过要尽量多休息。入院时有丫鬟意欲为其披上风氅,顾筠菱却摆手拒绝,淡淡言了一句:“累了,连披风氅的力气都没有,且放着吧。”
她轻轻抚了一下小腹,睫毛低垂下来,刚想对着那婴孩说话,却不想一出口就想落泪,“娘亲对不住你。”
丫鬟愣愣地看着远去的背影,素色寡淡,竟与天际冰魄同色。
她疾步追上去,心里却只念念一词,以致脚下险生趔趄:自古不由人,生在帝王家。
堂内徐步走来一群甩着水袖的女子,各个两腮桃红顾盼生辉,头上皆插着墨玉簪子,于琴师舒缓清透的琴音下缓缓起舞。粉紫色的腰带配着纯白流苏犹如银河玉带,挥舞在绮丽的烛光下,江山不夜,声色犬马。
慕宛之微微起身,他有些厌倦了这些女子的舞蹈,甚至觉得她们脸上的笑都虚假轻浮,似太子心里的写照一般。晚风透过窗棂打在他眼底,他深吸了口气,意欲去后院走走,这些大臣太过喧嚷,让他心不沉不静。
然而他刚走出内堂,便听堂内侍卫一声长喝,凄厉尖锐:“有刺客!”
慕宛之心下一洌,随而转身进堂,却看见一抹黑影瞬时惨死在太子剑下,而太子左臂也已鲜血淋漓,靛青袍子浸成黑红色,华袍割裂,眼中一抹阴骘。
他顺着太子的眼神往尸体上一看,却惶然一个趔趄——那刺客正是他带来的随侍之一,是他的家臣!
夜,无休无止。
鸿祥酒楼。
苏年锦与慕疏涵正坐在四楼的窗边对饮,忽听见一列人马达达跑过去的声音。苏年锦歪着脑袋向下一看,只见人马皆是手执长枪身披软甲,概为官府之人。她浅笑一声,已有一些半醉,看向慕疏涵,“不知是哪户人家又要遭殃了。”
“燕朝才立十几年,还有很多余党未剿,半夜有这样的动静也不奇怪。”慕疏涵透过窗子反看上了天边的月,衬着几点残星,缥缈蒙眬,“你说这天上的月,孤单吧。”
“尚有星星陪着,有什么孤单的。”苏年锦淡淡扫了月亮一眼,“倒是你在这与我喝酒,四王妃该孤单了。”
“呵!那妇人最善吃醋犯味,要是她知道我与你在这一处吃酒,早晚剥了你。”慕疏涵不怒反笑,夹了一筷子蟹肉,“老实说,我还挺想念那个小丫鬟的。”
“丫鬟?”苏年锦一怔,白了他一眼,“你若想要,我把她老家地址给你,你去寻她,回来纳了妾室就好了。”
“她要是肯跟我,也不至于跑了。”慕疏涵咋舌,“有骨气,看上的就是她这一点。”
“没出息。”苏年锦闻声咕哝,随着又饮了一口冷酒,“这世上看不起你的人太多了,莫不是看不起你的人你都要喜欢不成。”
“不见得,但是你有权有钱有势有名,喜欢你的人会更多。”慕疏涵放下酒盏,借着室内八宝台的烛光看着她,“你瞧这鸿祥酒楼,我开的,外面还有十个布庄八个当铺五个钱庄外加二十三个酒楼,分散在各地,每年有大批大批的银子流入口袋,有大批大批的人投奔我。”
“你以为投奔你的人都是真心的吗?”
她冷声一问,他一惊,看着她凉薄的眉眼,心里竟掠过一丝寒意。烛光微醺,他吸了口气,笑了笑,“你看这满桌的菜,有热菜八品,冷菜六品,汤菜二品,小菜四品,你我总是吃不完的,但只要有几样是你喜欢的,就算可口了。”
苏年锦顿了顿,窗外依稀又传来达达的马蹄声,听得人心惴惴。
“川鲁粤淮扬,闽浙湘本帮,这些菜系我最喜欢鲁,可是上了一桌子全是湘菜,也有喜欢的,但总归不是最合心的。”
“你是指……”
慕疏涵还未说完,便见有小厮敲门而入,低头禀道:“三爷在太子府被扣押了。”
“什么?”
“什么?!”
……
慕疏涵与苏年锦一行人赶至太子府时太子府已全面被封严,严禁任何人进出。府前的灯笼还漾着微光,照澈着一列列的侍卫犹如冰上寒锁,毫无表情。慕疏涵大骂一口:“王八蛋!让本王进去!”
大门戛然开启,走出一青布长衣的男子,下台阶看见慕疏涵连忙作揖,“皇上下令要严封太子府,怡清王还是请回吧。”
“那三哥呢?”慕疏涵剑眉一挑,露出些许锋芒。
“怡睿王与太子皆在府中,等事情查明之后定送怡睿王回去。”那仆人将腰弯得更低,“还请怡清王先回吧。”
“你!”
“这位管家,我是怡睿王的家眷。王爷近几日咳疾厉害,吃了药也不见好,妾身想进去看看王爷,烦劳管家通禀一声吧。”苏年锦止住慕疏涵,走上前轻声道。
“这……”那管家有所戒备,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那就把妾身与王爷关在一起,求管家让妾身进去吧。”苏年锦看出他的犹豫,连忙又道,“待事情查明,再让妾身与王爷一起回去。”
她正说着,忽听墙角处拐出来一辆马车,青帷锦布遮着,却依旧觉得清冷孤傲。达达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待车夫喝住长马,随抽出一方宽凳,扶着里面的公子缓缓下车。
慕疏涵看见那人一愣,忙凑身上去,“你怎么来了?”
白袍公子由着车夫扶着,一步一步走到慕疏涵身前,待碰到慕疏涵的衣襟,才伸出修长的手指握住他的,浅浅一笑,“可是四弟?”
苏年锦这才借着烛火看清楚,来人是个瞎子,眼睛空洞无神,却美得让人沉醉。不出意外,他就是久居皇宫的大皇子慕佑泽了。
“怡安王?”管家连忙躬身上前,细道了声,“您怎么来了?”
“你这破厮!还不赶快给我大哥让路!”慕疏涵冲着眉下的管家就是一声嘶吼,“让我们进去!”
“这……”眼瞧得慕疏涵大发脾气,管家双腿一软,身子弯得更低,“怡安王进去吧,太子也想见您。其他人真不让进,奴才做不了主啊。”
“那就有劳管家了。”慕佑泽抬手拍了拍慕疏涵,唇角依旧隐着笑意,“你先回去吧,我去看看三弟。”
“怡安王走路不方便,就让妾身与怡安王一起吧,也好有个照应。”苏年锦看了看清瘦的他,抿了抿唇角,“妾身是三爷的家眷,想进去看看王爷。”
月夜里星光黯淡,有风扑在耳边,混着她的声音尤为静寂。
慕佑泽略转了头,眼神虽空洞,却依旧朝着她的方向。精致的面孔犹如白玉,于烛火下漾着暖光,锦衣墨带,只添一脉风流。
“本王没有带小厮,就委屈你来带路了。”他将胳膊缓缓抬起,苏年锦顺势接上,隔着袍子只拈着衣角一侧,将头垂得略低。
“对不住了怡清王。”管家点头哈腰向慕疏涵辞别,遂命人打开大门,带着慕佑泽与苏年锦上了台阶。
“我在外面等你们的消息!”
慕疏涵直勾勾盯着二人的背影,心里焦急却又无可奈何,顺手扬了扇子来回踱步,却忽有小厮走上前来,近身附在他耳侧禀了一声。
“什么?!”慕疏涵眼睛一瞪,连忙回头吩咐马夫,“去怡睿王府!”
火把照亮了整个王府,朱红色的墙壁泛着冷气,绿色琉璃瓦上尚还有几只单飞的鸟,却忽而被一行侍卫的脚步声惊飞,扑棱棱地躲到远处。王府里的人被迅速包围起来,整个院子闹得一团糟,乱踏踏的身影挤来挤去,却无人敢吱一声,只看着慕嘉偐寒冰一样的神情愈发畏惧。
夏芷宜被放出来的时候第一眼看见的就是他,转而看了看四下的仆人,不觉怒火中烧,“王爷呢?”
堂中燃着熏香,散发出淡淡的香气。窗外虫鸣啁啾,凉风扑入,慕嘉偐端着一盏普洱茶,正细瞧着里面的茶末子。
“王爷呢?”夏芷宜被木子彬放出来后大概了解了些情况,不过眼下看着慕嘉偐的神情,她不觉又想起来自己正是因为他而被关了十几日,不由得声音更大,“凭什么搜怡睿王府?!”
“怡睿王的随身侍卫刺杀太子,怎么,王妃不知情?”慕嘉偐看了看她,笑容凛冽,“怕是这王府里还藏着什么,索性一处来搜搜。”
“如果王爷真想刺杀太子,有那么傻非得用自己的随身侍卫吗?”夏芷宜气得攥拳头,“万一失败不就指在自己身上了?亏你还和他是兄弟,那么聪明的王爷怎么有你这么蠢笨的兄弟。”
“你!”慕嘉偐对这个女人有些不耐烦,脸上出现厌弃的表情,“王妃还是少说两句为好。”
“我为什么要少说!”夏芷宜一听更来气,咬牙切齿走上前去,“让你的人赶紧离开!这是怡睿王府,不是你想搜就搜的地方!”
“若是不撤兵呢?”慕嘉偐寒寒地看了她一眼,不为所动。
“你!”夏芷宜一口气提不上来,眼珠子瞪得滚圆,“你!你!你!你!你!你……”
“我……我……我怎样啊?”慕嘉偐嘲讽般地低头抿了口茶,而后缓缓起身,将目光散在院子里,看着那些站着一动不动的下人,冷哼一声,“说不准这里面的人还有刺客,搜查一下他们总归是好的。”
“放肆!堂堂怡睿王府怎是你说搜就搜的?”话音未歇,夏芷宜一步走到跟他跟前,扬手就捏住他袍子,“快把你的人撤了!”
“看样子,王妃还想撕扯我衣服不成?”慕嘉偐单手负后,眉峰中洌出一脉清寒之色,对着屋角的侍卫喝道,“搜仔细了!看看还有没有多疑的人!”
“是!”侍卫领命下去,毫无顾忌一旁夏芷宜气急败坏的脸。
“慕嘉偐!”
夏芷宜平生最讨厌不听她说话的人,现在看他如此不屑更是怒火中烧,扬手就要与他撕扯,却被他一把攥住,自他齿牙间蹦出碎玉一般的冷话:“王妃请自重!”
“自重?”夏芷宜手腕一阵吃痛,唇角紧紧抿着,“自重?本王妃就让你看看什么是自重!”
她一把甩掉他的手,即刻就解开自己的襟扣,从脖颈处一直解到胸前,团粉的衣服一点点被剥开,袖口一抹海棠直扎人眼。
“你……你做什么……”慕嘉偐有些惊呆。
夏芷宜不理他,继续解自己的衣服,腰间的流苏,下身的长裙,待上衣脱掉裙子也被狠狠甩在地上的时候,慕嘉偐终于发声:“够了!”
“够了?怎么会够呢?”
夏芷宜冷哼,一边说话一边继续脱,里面的深衣也要剥的一丝不剩,红色的肚兜显示在慕嘉偐面前,雪白的胸脯似冰中玉莲,饱满丰盈,她却毫无顾忌,仍扬着两条藕臂,快速地扯着裙裾。
“你们都滚出去!”慕嘉偐冲着那些侍卫大吼一声,而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脱下自己的袍子披在夏芷宜身上,不待她挣扎,连忙又向屋外嘶吼,“撤兵!”
红色的肚兜解开了一条带子,露出傲人的双峰,慕嘉偐猛地闭上眼,恶狠狠地冲她嘶吼:“你疯啦!”
“呵!哈!哈哈哈哈哈哈……”
夏芷宜仰头大笑,眼睛里却泛着湿气。刚才那一幕就是她从异世来之前的一幕啊,正准备跟老公亲热却神奇地来到了这,说出来也没人会信吧……
“慕嘉偐!你干嘛!”慕疏涵赶到时恰巧看到这一幕,张口破骂,“给我滚出来!”
“出去就是了。”慕嘉偐看见他,懒懒地应了一声,随而转身,白色深衣更添一分清傲。
慕疏涵瞪着他走出来,“三哥被囚于太子府,你就来这搜王府,这都是商量好的吧?”
“四哥说笑了,这不是怕还有嫌疑人等嘛。”慕嘉偐跨出门槛与他对视,唇角扬了扬,“三哥没事,在太子府里喝茶呢。”
“少来这一套!”慕疏涵有些发怒,两眼充着红丝,“刺客的事情我也会查清楚的,定还三哥清白!”
有侍卫走近贴在慕嘉偐耳侧说了几个字而后退下,慕嘉偐唇角一笑,看着慕疏涵软了一声,“四哥慢慢查,我先告辞了。”
“不送。”
慕疏涵看着慕嘉偐一行人远去的背影,眉心紧成川字,转头吩咐自己的贴身侍卫,“去怡睿王的书房看看有没有人动过。”
侍卫点头退下,却见夏芷宜忽然从堂内走下来,整个人像霜打的茄子,毫无精神。慕疏涵自动闪到一边,为她腾出一条路来,而后对着满院子的下人说道:“都散了吧。”
众人皆静默退下,天边一抹暗云,越压越低,憋得人喘不过气来。
太子府。
绕过回廊有一条长长的石子路,两侧皆是奇石花木,高挂的灯笼照着树下婆娑的身影,林风一阵,远处的烛影遥遥寂寂,在这方偌大的太子府犹显得清冷。
“这条路曲曲折折,怡安王小心些。”苏年锦浅浅开口,手心攥着他的衣袖更紧了一些。
“有劳了。”慕佑泽弯着眉眼,眸中全是笑,“你听这林子里的鸟叫,是杜鹃。”
“杜……杜鹃……”苏年锦心里一惊,抬头看了看他,“是不如归去么……”
慕佑泽听罢笑着摇了摇头,“那倒不是。杜鹃不会孵化,所以把幼雏放在别的鸟儿的巢穴里,然后它的幼雏会将其他鸟儿的幼雏推出巢外,以增加自己成活的机会。”
“也颇恶毒了些。”苏年锦无奈笑笑。
“不择手段,是生存的一种。”
他静静地说给她,眼眸里依旧存着笑,仿若所有的灯火都映射其中,绽出璀璨的花来。
“杜鹃叫得春归去,吻边啼血苟犹存。大概所有的坚强,都是不得不坚强。”尽管他双目失明,可苏年锦仍觉得他能看得到自己一般,“说‘不如归去’,一定是来过。”
她感觉他的步子一顿,却不以为意,仍牵着他慢慢地走。耳边尽是花木间略过的风,有些寒意。
“三弟会没事的。”
“嗯。”
她垂下睫来,听他的声音犹如晨间清露,让人安枕。
一路拐过游廊垣壁,曲水池中还映着四下的风灯闪烁,待管家把二人带到正堂时,天边久压的云层忽而散开,露出淡淡的月光。
苏年锦一眼就看见正堂里的慕宛之,堪堪一袍青色,眸中蕴着碎玉一般的寒光。桌角一盏温茶,尚还冒着热气。
慕辰景见二人走近,一忙起身接过她手中的慕佑泽,皱眉道:“还想着明日去见你,不想你自己倒是来了。”
“在自己府里都被行刺了,我哪里还坐得住。”慕佑泽由着他扶着自己落座,依旧是浅浅的笑意,“可是查清楚了?”
“这……”慕辰景看了看一旁的慕宛之,不觉叹道,“这侍卫想陷害三弟,暂时还没有头绪。”
苏年锦走到慕宛之身边,才发现他袖角处掩着一本书。看了两句才知是《长乐百则》,心里不觉一笑,这时候还能看小人书,莫不是存心来气别人的。
“爷的咳疾还有再犯吗?”苏年锦轻问了声,“妾身今日寻来一剂方子,没准能治好爷的病。”
“没有再犯,我很好。”慕宛之看了看她,信手端来案角的茶盏,“回去告诉王妃一声,让她也不必牵挂。”
“府里的人呢?”
他一怔,忙道:“都暂时在府里等我消息吧。”
“是。”苏年锦低头应着。
“还有……”慕宛之看了看那厢细细密谈的太子和慕佑泽,轻道了一声,“笔札房、更房与司房新来的人多,这个节骨眼上别让他们出了乱子。”
“知道了。”
苏年锦给他倒了盏茶,还没推到他身边便见慕辰景堪堪走过来,微微一笑,“三弟新娶的妾室真是贴心啊。”
“太子谬赞了,只是担心王爷咳疾,怕再严重了。”
“她倒是关心三弟,路上都在与我讲新寻的药方子。”慕佑泽坐在对面笑了笑,温润清和,“既然三弟明日要同你一起去皇宫,我也就稍稍放心些。既然无事我便回去了。”
“本王派人送你。”慕辰景看向他,“刺客的事我会和父皇细说的,倒是你,安心在宫里养着,就别操心我们的事情了。”
话说得不轻不重,颇有几分怪罪的意思。
苏年锦知道慕佑泽一向不喜欢与他们几个王爷过问政事,如今他来太子府,也不过是怕慕宛之被太子摆一道。太子自小只尊重大皇子是人尽皆知的事情,如今也能出言不逊,看来他的野心愈发大了。
“太子也是怕你劳累,回去好好养着,莫让我们担心。”慕宛之看了看慕佑泽,浅浅一声,“明日我与太子一处去皇宫,到时候再去看你。”
“嗯,务必要查清楚这件事,别伤了和气。”慕佑泽缓缓立起身来,唇角依然隐着笑,似乎永远是不会怒的,“还是让锦儿送我到门口吧,她带路细心。”
苏年锦第一次听人喊她锦儿,犹如在唤一个乳臭未干的丫头,如此顺其自然又不欠妥当。
太子仍派管家送他二人出来,待行到太子府前,慕佑泽忽然对身侧的苏年锦轻道:“自古不由人,生在帝王家。”
有风划过耳畔,她能听出凛冽的味道。
像很久很久之前,他们日日流离居无定所,风划过耳边,就是这样的味道。
白水绕东城,孤篱上暮鸦。
一日妾入宫,三日妾断发。
公主和亲去,王子葬冷洼。
日午鸟歇啼,青山披红纱。
六月天飞雪,疏磬夕阳斜。
富贵本无根,徒做枝上花。
自古不由人,生在帝王家。
自雍帝葬身在高台之下,这首歌谣便传于大街小巷,小至垂髫老至妪妇都会唱。她也是跟着他学的,只是比别人多知道一句,彼时她见他唱这歌谣时,眼睛里都是存着泪的。
本是八句歌谣,如今是七句,恰恰少一句——帝后两无好,白骨委泥沙。
六月天飞雪,疏磬夕阳斜。
富贵本无根,徒做枝上花。
帝后两无好,白骨委泥沙。
自古不由人,生在帝王家。
她深深吸了口气,看着月牙露在云层边上,对着目盲的慕佑泽笑道:“原来怡安王也听过这歌谣。”
“不只听,亦信。”
他将头略低了低,知是她的方向,而后浅浅一笑,“回去吧,好生歇歇。”
“嗯。”苏年锦点了点头,而后看着他被小厮扶着上了马车,锦袍被风一带,如一绸华美的江山。
坚毅、沉稳、清澈。
她笑笑,倘若他不是眼睛眇了,这江山又何曾能落到慕辰景的手里。
坐上回府的马车,苏年锦掀起车帘一角借着烛火看着京都的一切。青石砖墙,老旧的长街,静寂的房屋,月光在树间的投影……马车拐过一个又一个胡同,她吸着夜间的凉气,想着往前种种,唇角一笑:沐原,倘若这世间的风景都有你来陪我看,那这阴谋算计盛世杀伐刀光剑影又算得了什么呢……
回到王府已是寅时三刻,天际微微有些鱼肚白,泛着一丝红霞如缎带一般。苏年锦以绢帕掩唇打了哈欠,行了一路她终是累了,不觉想起儿时,好似每天都会跑上十几里路的,那样轻盈的步子,大概此生再也不会有了。
“主子你终于回来了,四爷刚走不久,等了你一夜。”允儿在府门口等她,见她下车忙走上前去。
“府里怎么样?”苏年锦看了看她,边进王府边问。
“昨儿被五爷搜了个遍。”允儿有些嫌恶样子。
苏年锦倒是没有过多惊讶,这样一出棋如果只是单单把慕宛之困在太子府也就太不好玩了。
“其他人没事吧?”
“昨日王妃闹了一场,其他都没事。”
“她出来了?”苏年锦步子缓了缓,仍向前去,“出来也好,对付冷若冰山一样的五爷,还得是王妃。”
允儿抬头看了看前面的背影,心里一顿,暗暗想着她到底是个通透的人,看什么都跟明镜儿一样。
一路穿花拂柳行至月拱门时,苏年锦却倏地一顿,返身细细听着自远方传来的琴音。门壁上头垂着一丛丛的绿萝,鲜厚的枝叶与晨曦的湿露一同打在她翠绿的烟笼杏花同色衣袂上,她就站在扶疏的花丛里,借着一丝明色静静地听。
清冽哀婉,仿若一把利刃,一下子就插在心口上。
铮铮琴音,不疾不缓,只这样淡淡地弹奏在清晨花间,漫过长长的石巷与宫殿,阆苑与曲桥,划入荷池,滴进水央。芙蓉花与杜鹃摇摇曳曳,那琴音清清渺渺,隔着茫阔的天地,一下子就与她心弦上的那个曲子不复重叠,于是世间再没了功名熏利,再没了钩心斗角,只一脉清澈韶华,开在她那支清白玉的梨花簪上。
“这是哪里来的琴音?”她搭手伏在月拱门壁上,略略回身问。
“大概是府中的琴师,听这声音,倒像是从东院儿那里传来的。”允儿也侧身听了听,“主子可要过去?”
“不必了。”她嗅着空气中海棠花的香气,折身复又向前,“你且去告诉木子彬一声,王爷暂时无碍,只等进宫后就回来。再者,今日府中严禁任何人进出,非办不可的事情由管家派专门的人去办。还有,除笔札房、更房与司房外,庄园、随侍、茶房、书房和祀堂处的人都全部严查身份,一个不漏。”
“是。”
“以往王爷有病都是秦姐姐照顾,你现在也去知会她一声,让她吩咐厨房煮些治咳疾的药,面子上的事还是要做做的。”
“知道了。”允儿低头应下。
苏年锦着实累了,也顾不得她,只奔着向西厢而去。
背影清寂,琴音更盛。
兴庆宫前圈着一泓湖,有杨柳倒影,鱼儿嬉戏,林中之风扑面,泉下之水叮咚,乃入夏最好的乘凉之地。
此时慕宛之与慕辰景皆跪在长三十三尺的锦毯上,毯的另一头,是宝座上信手拈茶老气横秋的庆元帝。
“太子你无碍吧?”庆元帝沉沉问了一声,似乎也有些累了。
“回父皇,儿臣无碍。”慕辰景看了看自己左胳膊上的伤,顿了顿,“只是这次刺客事件迅速传遍京城,刺客又是三弟门下侍卫,儿臣怕……”
“三子府里,怎么出了这样的混帐东西。”庆元帝将目光移到慕宛之身上,声音依旧沉洌,“若让外人看去,还以为你们兄弟自相残杀,让朕颜面何存。”
“儿臣回去定好好追查这件事。”慕宛之紧锁了眉头,只一副担心忧虑模样,“随侍将太子刺伤,是儿臣的罪责。”
“东南战事最近有些吃紧,前朝余党又没有剿除,眼下又出这档子事,你们也都归归心。”庆元帝哀叹一声,绣着黼黻的锦袍抖着自檐下荡来的风,“太子既然无碍,就赶紧调动兵马增援一下东南,朕需要你的具体计划。”
“是。”慕辰景低了头,唇角一抹笑意。
“还有……”庆元帝顿了顿,看向慕宛之,“太子负责西北,三子就多注意一下前朝余党的事吧。燕朝建立十年,几乎每年都要闹乱子,那些余党不灭,朕便一日不心安。”
“要不要查抄韩春临的家,我们已经忍太久了!”慕辰景有些恨恨忽而插嘴,“这几年也没什么动静,白白让他当着二品京官。既然我们早知道他是叛党首领之一,为什么不早抄了他!”
“朕也有此意。”庆元帝叹了口气,“这几年也毫无用处,大抵是发现我们也在利用他了。”
“儿臣以为不急。”慕宛之浅浅发话,声音不轻不重,倒更似商量,“既然现在余党那么猖狂,不如就用他一探,顺着他再去抓别人。”
“可是观察他都好几年了,也没有什么大动作,叛党愈发猖狂,反让他占了便宜。”慕辰景半眯了眸,“不如敲山震虎,给叛党一记教训!”
“三子可有什么主意?”庆元帝略有沉思,转头看向慕宛之。
“咳咳……咳咳咳……”慕宛之忽然握了拳,不停地喘气。
“可是受寒了?”庆元帝向前探了探身子,“咳疾不重吧?”
“谢父皇关心,已经快好了。”
“嗯,多注意些身子。”
“封韩春临一品官吧。”慕宛之皱了皱眉,只是转瞬又变成淡淡的神色,“一个月内,儿臣定给父皇一个交代。”
“嗯,好。”庆元帝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顿了半晌,“昨晚委屈你了,待会让御医给你拿些宫中的好药,回去也好生歇着。”
“是。”慕宛之低眸,余光瞥见慕辰景一张阴沉的脸。
庆元帝沉沉吸了口气,宫外盛开了成片的一串红,魑魅妖娆,犹如朱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