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的过程已不甚了了,只记得看的书要多一些,可能是八本,也可能是十本,接触到的图书馆工作人员皆面色谦逊,心平气和。她们有条不紊做着分内的事情,素色套袖是普遍装束,因为搁书处多灰尘,阳光下那灰尘更为活跃;可能它们也欢喜尘封的书能重见天日流通到爱书的读者手中。
最后审定放行的书有四本,除了前三本,还有一本无论如何记不起书名。审读报告很难写,春秋之笔,曲折为文,“但是”少不了的,同意开放借阅乃最终主题。报告写好,我们工作完成离馆回校。听说后来图书馆真的将这几本书正常借阅,又听说再后来在新的运动中重新禁止……
我只记得图书馆小院不冷不热不温不火的一地阳光,像度人慈航的一叶扁舟,像点化昏懵的一指禅。
七月未名
七月未名。
七月的北大未名湖边有鸟叫。鸟是一种,名字有多。
笔者插队的陕北,依了那鸟叫声唤它“大嫂放火”。地里作务庄稼的农民听到鸟叫,锄把子拄在下巴上,循声抬头问那鸟——大嫂放火,大哥呢大哥呢(有点像后来一首流行歌曲歌词)?大哥黑汗横流在地里干活儿。庄稼汉的解释是,鸟儿如此叫,是催窑里的大嫂赶紧放火赶紧做饭,做好饭赶紧给干活干饿了的大哥送去。
这是庄稼人依自己的理解与逻辑对自然现象做出极为写实的解读。
也成了笔者识鸟的启蒙。
后来听说此鸟叫布谷,很大成分是鸟的叫声与季节,“布谷布谷”“布谷布谷”,声音很像。但笔者走了不少地方,还真没听人管种地撒种叫“布谷”,显然有乡间的教书先生做了修辞,显然比“大嫂放火”多了文气。
再后来得知此鸟叫杜鹃、杜宇、子规,还有如诉如泣的悲剧故事相缭绕,那已经是文学了。
七月未名湖的清早就是这鸟叫,很执著,很好听。
七月未名。
七月前十天未名湖分外热闹,因为毕业。铁打的学校流水的学生。2009年北京大学共有近万名应届毕业生,其中本科三千,硕士生四千九,博士一千三。上万颗年轻的头颅谦逊低下,任由师长拨动方帽上的流苏,那一瞬间多少人鼻酸泪盈刻骨铭心。
11日那天,未名湖边倒了两棵树——季羡林先生和任继愈先生同天离世——笔者以为倒的是槐树,未名湖边一地洁白细碎的槐花。两棵树一齐倒下,生前与身后,动静与意义都被放大。
笔者去了季先生曾经生活过的朗润园,池塘荷花参差绿萍,杜鹃隔着薄雾叫,一股说不出的萧疏与寂寥。
七月后半月,暑假使未名湖回归安静,有旅游者进校参观,围着湖边照相,恨不得带走所见一切,垂柳依依,草木葳蕤,石舫无语,鸟啼声声。
是觅食,求偶?
是叩问,探寻?
未名呵七月未名。
百年中文一排椅
那一排椅子,在哪儿……
阅读纪念北京大学中文系百年系庆两本书:《北京大学中文系百年图史》和《北京大学中文系系友名录》,发觉一件很重要道具—椅子,年级毕业典礼和重大集会合影断不可缺的一排椅子。
椅子做如下使用。
集合照相一般三行人,最前一行大抵女生,蹲或坐地,第二行师长端坐椅上,男生则站立最后。系里人少,或专业人多,往两边拉长就是,一排椅子够使。
看两本书中,除早年中文系学生少,大家站着照相,很多年很多张毕业照如此,不超过蹲坐站三行,至少按动快门那一刻,显得师生和谐并恒久。
椅子不简单哩!托举了四季,挪移了人生。百年时光递进流转并薪火传承。
有段时间,师生皆青青子衿,穿一式长衫,戴同样圆镜片眼镜,头发黢黑,眉眼透着年轻。腰背直溜如青杨树,往直挺,往上窜。眉舒眼展,目光炯炯如手电筒,穿透风尘,照亮前程。
新中国建立初中文系毕业合影,老师多中年,学生有调干,年龄差别不大。
后来,“文革”后的后来,师是师,生是生,照片可分出。
第一排或蹲或坐,腿脚利落,多半女生,中间那排椅子坐着师长,领导不领导,无所谓。后一排站着男生。
人再多就有专门架子了,如此规模一般不归系里召集。
人在坐,天在看。原来老天一直下着雪。看似漫不经心,东一把,西一把,却心中有数,冷静清醒,严格按齿排序。下那种水分不多的雪粒,下在鬓边、发梢,头顶。人老看眉眼看腰背,眼如卧蚕,细丝包裹,声音和目光皆往回敛。就这样,级与辈与代椅子分出。
绿地摆上一排椅子,意味在约定时间聚拢,师生在约定时间做同一件事:中文系学生毕业的格式条款。
真正的散离则无需椅子,单拨儿,零星,从照片可清楚看到,有人从蹲到站到坐,最后拍屁股走人,绿荫的背影,雪地上脚印,很多人看不到也走了。能像季羡林老、任继愈老动静颇大同天离去,那是几世几代修来的缘分与福分。散时不见人影有鸟鸣送行,鸟叫“布谷”,教育是布谷,中文系是百年鸟巢。
百年中文,非正常走的几十上百吧?锅底火大,饺子破皮,不见馅,只见皮,伶仃洋里漂着伶仃皮儿……
来看椅子。
最早是硬木太师椅,搬起来一定好重!再后来是质地较差的靠背椅,再再后到笔者一辈来,是那种四条腿无背只能叫凳子了。新生入学一人发一个,毕业需一人一个交还,才给毕业证。那凳子轻,看电影看球(倒是哪个时代都有)拎起就走。有时放倒一人凳腿一人凳面,可两人合坐。至少笔者在开学典礼上看朝鲜影片《卖花姑娘》就这么坐的,开学典礼便有了一份凳腿硌人的记忆。再后来是那种可折叠硬塑料面的椅子,坐着也硬,若两张椅面安排三个屁股,不舒服是必须的。
椅子后边有背景。老北大红楼、燕园文史楼、西校门、南校门、绿叶葳蕤紫藤盛开的静园五院,最多是校图书馆前。早年有毛主席像,眼下没有,早年有笔者一拨盖的图书馆,眼下也没有。
服饰倒是与时俱进。素色长衫,玄色马褂,穿西服时候少,穿改良中山装时候多,20世纪50年代布拉吉、70年代军装,80、90年代乱了,乱七八糟好有生气,大学中文系的服饰走廊。变化较小是表情和手势,偏严肃。
百年中文一排椅。
仿佛一摆出来,绿草地上群贤毕至,星光灼灼,有嘈切话语,拍浪笑声。
那排椅子,在哪儿?
同学
一个人一生若多次进出学校——像笔者念了完整小学(六年),半截子中学(两年),特殊时期的大学(工农兵学员):加上文学讲习所(鲁迅文学院前期,一直延伸至北京大学首届作家班),还有三个月中央党校短期班——除去血缘亲属,一摞一摞毕业证通讯录证明着,同学成了最大人际交往群体。
小学念了三个,记得老师同学名字的是最后一所学校。班主任老师姓乔,年纪稍长,脸微麻。笔者考上如愿中学的消息,就是乔老师提前告知。得知消息瞬间,天空澄碧,花香鸟语由短路而畅通。
至今留有一把小学同学小一寸黑白照片,照片后边有名字。学校无名气,地皮却金贵,依偎中南海红墙。体育课打排球,某位男生劲使大了,球飞过红墙,班里大个男生乃中办副主任汪东兴儿子,汪公子颠颠跑进中南海取球,取回球接着打。又打进红墙,颠颠又去取。不亦忙乎乐乎!至今不知打球过墙同学无意还是故意。
小学同学延续到中学,又延续到插队陕北黑家堡公社的有一位。笔者去的李家湾,她去的河吉坪。她名字就叫何冀平,地名与人名重合,天大巧合。对,她就是北京人艺《天下第一楼》和《甲子园》的编剧。我们当年在一个毛泽东文艺宣传队,还是编导组成员。当年她不姓何姓张,随母姓。
一张宣传队带妆合影照片中还有编导组另一成员、中学同级不同班、插队同公社不同生产队的吴北玲,她是北大中文系文学专业七七级,陈建功、黄蓓佳、黄子平等才子佳人的同学,她还有一重身份,陕北知青典型孙立哲的夫人,可惜人走得太早,早于看上去病病歪歪多年的史铁生,史铁生与孙立哲是清华附中同学。
记得宣传队实行“一帮一,一对红”(那个时代过来人知道并亲历),无外乎聊聊天,谈谈心,笔者结的对子是一位拉二胡的苏姓男生,来自北京的一所男校。插队农村没有哪个生产队愿意光要女生,所以每个队知青都是男女校男女生搭配。
那晚上谈话内容早不记得,总之你有不痛快,说来我听,我有高兴事告诉你,聊天手边还干活,剥花生,把剥好圆饱的花生米丢进一大号搪瓷茶缸,有了扑都扑都动静,瘪的丢进嘴里。聊到最后,他让笔者帮他洗演出时围脖子上的羊肚子手巾,遭笔者拒绝。他找了演老太太的我的同学帮忙。事后得意,你不帮有人帮。记得谈话时天顶是深邃夜空,四周是黑色高原。所有天穹无垠广大,所有梁峁真诚平坦,所有沟沟壕壕道路无碍延展,如同在场者的内心世界……
笔者两进北京大学,后一次是中文系首届作家班。班主任曹文轩教授,讲课的有孙玉石、谢冕、费振刚、袁行霈等满台精英。袁先生上完课,板书不让擦,赏。班上有男生去相亲,女方得知男生是中文系学生,约会前现背两首唐诗以应对。袁先生问,结果呢?结婚了。现在呢?离了。袁先生愕然。
这个龙年之尾,大学同班同学田增祥走了,走时离过年还有三天。20世纪70年代,他毕业分配北京出版社《十月》编辑部。在全民读小说关心文学的年代,他写小说,编辑更多更好小说,以获得尊重与社会地位。退休后玩点石头。2012年5月,文学七二入学四十年聚会,有人送手表,别人玩笑说,下次聚会轮到田同学送玉,羊脂玉。
强求不成美事,事终未成。
不敢说同学关系“牢不可破”,说这词都有点咬牙。拢共算下来,还是不走不动轻风淡云的多,要好有限,莫逆几无。空身无牵挂来,空身无羁绊“走你”。
同学一场,因为同等状态入学,每月十九块五角伙食费打底,起于平等止于平等,不会再往下坠;往后的七股八岔,往后的千红万紫,不敢说自傲或自愧,不舒服的感觉有人会有。所以四十年的聚会哪次也没有聚齐,没聚齐便开始散了。
追悼会那天,岳建一、章德宁夫妇(笔者低一级同学)也来送行。章德宁对笔者说,你们班同学来得不多。笔者在心里解释:快过年了,下雪天儿,路滑。再一想,正常。释然。
同学,相伴人生某一区间座标。譬如眼下八宝山告别室签到簿上,点点落墨如梅。
诗之殇
刚进入蛇年大年初五,诗人雷抒雁走了,享年七十不到一,在医学发达昌明当下,不该走这么早,然而命却如此,一边是科学、技术加亲人之心愿,一边是命,看似强大的一边拽不过拳拳一握,雷抒雁还是走了……
我与他相识在20世纪80年代,那是个人人读诗、读小说的年代。谁谁新写一首诗,谁谁发表一篇好小说,你若不知道没看过,就像如今不开博,不用微信,那你就OUT了。
想想看,那是个诗海汹涌诗花烂漫的季节,诗歌是浪峰晶白一簇,匕首耀眼一抹。继《天安门诗抄》后,《周总理,你在哪里》、《小草在歌唱》、《将军,你不能那样做》、《中国,我的钥匙丢了》《致橡树》;“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要用它寻找光明”,“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谁不会背个一首,来上两句。
新时期的诗歌创作,在思想解放、文学解放、文化解放的大潮中狂飚突进,啸声震耳。那时诗歌是入世的,是自励励人的。那时诗是有标点的,有韵的,是可以高声诵读的。如同雷抒雁《小草在歌唱》:
正是需要光明的暗夜,
阴风却吹灭了星光;
正是需要呐喊的荒野,
真理的嘴却被封上!
黎明。一声枪响,
在祖国遥远的东方,
溅起一片血红的霞光!
呵,年老的妈妈,
四十多年的心血,
就这样被残暴地泼在地上;
呵,幼小的孩子,
这样小小年纪,
心灵上就刻下了
终生难以愈合的创伤!
我恨我自己,竟睡得那样死,
像喝过魔鬼的迷魂汤,
让辚辚囚车,碾过我僵死的心脏!
我是军人,却不能挺身而出,
像***,用胸脯筑起一道铜墙!
而让这颗罪恶的子弹,
射穿祖国的希望,
打进人民的胸膛!
我惭愧我自己,我是共产党员,
却不如小草,让她的血流进脉管,
日里夜里,不停歌唱……
诗是写女烈士张志新的,当今有多少人知道她记得她?!
一部中国诗歌史,除了婉约,必然还有豪放,除了雨巷丁香,必然还有匕首投枪,除了雍容华贵,必然还有锋利峻急。入史之诗圣杜甫,除了“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览众山小”,必然还有《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和“三吏三别”。所以才有不容贬抑和不会泯灭的《天安门诗》和《汶川诗》。公众读者或许说不出子丑寅卯,只觉读了诗感动,并把这感动分享他人。
我与雷抒雁的较近交往,是2010年8月第五届鲁迅文学奖诗歌奖初评,我是初评委,他是初评委主任;为便于初评和终评衔接,他也是终评委副主任。
诗歌早已不复当年光景,评奖还要公开公正公平,一切基础是认真。雷抒雁是认真的。
读作品前,雷抒雁召集大家开会,讲纪律,签署“保密协议”。
进入诗歌初评第二轮投票之前,雷抒雁发言,他强调鲁迅文学奖是国家奖,不同于个人、团体奖,有自己的标准,比较全面。他说,如果有作者以前获过奖,此次又有作品入围,可横向比较其他作者,也纵向比较他以前的获奖作品,质量特别优秀的可考虑上,如果不行,把机会让给其他年轻人。雷抒雁再次强调评奖纪律和人人都签过的保密协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