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伯崦辞世,亲人故交都来送行。比他更老的不过两三人,常走动的韦仲清等早几年也故去了。琴湘田过了头七才离开,琴十九、沈九娘、冒聘芳几人则是直到做完了七七。等客人都走了,乔之珩带了秋露和两个儿子搬去上海,吴镇只留下吴菊人和紫菀,还有霜霜。
这四个月里,吴菊人也没闲着,他和乔之珩两人把学校办了起来。为了吸引学子,吴菊人想了个法子,凡是来报名读书的,都送两套学生服,学本笔墨午餐费全免;读满一个月,发助学金一元;读满一学期,不迟到不旷课的,再奖励三元;读满一学年,可去杭州游玩一次。
这一来报名的人数激增,首批学生就有五十多名。紫菀赞他这个主意好,吴菊人道:“都说商人无利不起早,其实别的行业又何尝不是?乡下的父母想儿女在家都可帮着种地养蚕,当然不会让孩子出来读书。我用点小恩小惠先把孩子骗来,学了些知道,有意读的自然会读下去,没兴趣的会识两个字会计数,对他们也是好的。”
这所学校命名为育英小学,教师是乔之珩从杭州师专请来浙西人家的子弟,这样口音和吴镇不会区别太大,让乡下孩子一时难以听懂。到乔伯崦去世时,吴镇上乔家的废宅里,已经有朗朗的诵读声。
等七七做完,学校初成,已是十月了,树叶凋落,乌桕如火,紫菀和吴菊人在镇子外的燕山上散步,望着天上一行秋雁,道:“三哥,明天陪我去上海好不好?”
吴菊人替她把披巾搭在肩头,问道:“去上海做什么?看大哥大嫂吗?”
紫菀拉紧披肩,强笑道:“我这两天有点头疼,想去德国医院看看。”
吴菊人把她的手握在自己的手里,道:“怎么手这么凉?衣服穿少了吗?山上风大,我们回去吧。”
紫菀不动,看着周围的杂树丛道:“你说这里有没有浆果?那年在牛津,我们把大嫂院子里的黑莓都摘来吃了,吃得霜霜肚子痛,我们的牙齿舌头都变黑了,害得大嫂的厨娘那一年没做成黑莓果酱。”
吴菊人道:“黑莓没有,不过有大麦泡,也很好吃。我小时候一直在山里田里玩,什么果子都采来吃过。你怕是没有过这样的乐趣。”
紫菀惆怅地道:“要是我小时候就认识你,跟着你到处采果子采野花,一定很有趣。”
吴菊人笑道:“我小时候从不跟女孩子玩,你比我小十岁,我满山跑的时候,你才会走路,怎么玩得到一处?”摘下地上杂草丛中一朵粉紫色的小菊花给她,道:“现在陪你摘花也不迟,这是马兰头的花,好看吗?像不像菊花?”
紫菀忽然哭了,掩面道:“三哥,这不是马兰头花,这是紫菀花。它是菊花里的一种,它就是菊花。三哥,你是菊,我是紫菀,我们天生就该在一起的。”
吴菊人吓了一跳,拉开她手问道:“怎么了,为什么哭?”
紫菀流着泪笑道:“没怎么,你当我发神经好了。太阳落山了,我们回去吧。”
吴菊人从长衫口袋里掏出手帕为她擦泪,慢慢下山,山下镇子上的青瓦顶上,飘着缕缕的炊烟,人家开始做晚饭了。店铺啪啪地上着门板,偶尔有几声犬吠,深秋黄昏的景色,带着些许凄凉。
第二天两人带了霜霜坐小火轮去上海,先把霜霜放在乔之珩家,再去德国人开的医院。先挂了号,两人坐在长椅上等着。紫菀一直握着吴菊人的手,握得两手掌心都是汗水也不肯放开。
等叫到他们的号,紫菀和吴菊人进到里面,紫菀放开手,让吴菊人坐在医生面前,自己站在他身边,用法语对医生道:“午安,大夫。十分抱歉,我不会德语,我用法语行吗?”
德国医生微笑道:“很好,我会法语。夫人的法语说得很好,是在法国学的?”
紫菀也面带微笑道:“我和我先生几个月前才从巴黎回来,那我们的交谈就不会有问题了。”然后道:“我先生这些日子以来有些潮热、出虚汗,偶尔胸口痛,我希望能为他照一张X光片,看看他的肺部。”
医生惊异地看一眼紫菀,拿起听诊器按在吴菊人胸口,道:“咳嗽两声我听听。”
吴菊人也看着紫菀,眼神幽深如潭,依言咳了两声。紫菀低声道:“三哥,不是我的手凉,是你的手热。”
医生做了一系列的检查,让吴菊人拍了片子,三天后复诊时对紫菀道:“我们确定吴先生的症状是肺结核早期,还好发现得早,希望能及早入院做隔离治疗。”
紫菀道:“我们不住院。”
医生楞了一下,劝道:“吴夫人,这个病是要传染的,不隔离的话,怕……”
紫菀打断他的话,对吴菊人说道:“三哥,我们不住院。我不要你一个人住在冷冰冰的医院里,面对的是四壁的空白。我要你和我在一起,到死都在一起。”她是用法语说的,这番话同时也是说给医生听的,“我来做他的护士,你把药剂和针剂都交给我,我会给他注射。你们再好的护士也不会比得上我,你们再好的医生也救不了他的命。那么,住院有什么意义?我知道你们的针药可以延长他的生命,但救不活他。你难道要我们从现在就分开,最后的时间都不留给我们?要传染,就传染给我好了,他死了,我一个人活着有什么意思?”
医生轻咳一声道:“夫人,这病也不是一定就救不了……”
紫菀微愠地站起身道:“医生,无谓的希望不要给我们。我不是无知妇孺,我甚至读过伊本·西拿的《医典》,他是第一个发现肺结核是一种传染性疾病的医生。这个病就是在你们德国,也是治不了的。肖邦、拜伦都死于肺结核,你有办法让他们起死回生?”
医生被她的话震得一时开不了口。
吴菊人按了按紫菀,低声笑道:“宛玉,我还没死呢,说什么起死回生的活?医生,听我夫人的话,我不住院。你让我们最后的日子就守在一起吧,可怜她才三十三岁。”
紫菀再也忍不住,伏身在他胸前哭道:“三哥,对不起,是我没有照顾好你。”
吴菊人拍拍她的背,道:“傻话,生老病死的事谁能知道是怎么回事?”
紫菀抬起泪眼问道:“我们天天在一起,为什么是你得病而不是我?”
吴菊人吻吻她道:“是老天嫉妒我过得太好,他后悔给了我这么多的好日子,现在他想收回去了。”
紫菀破涕为笑,说道:“是的,一定是老天嫉妒了。”
医生咳嗽一声,道:“你们要为你们的家人着想,不能让他们的生命也处在危险之中。”
紫菀怒道:“这个不用你操心。回去我就把仆人都遣散,家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医生,不是小看你的医院,我家一处房子可以装得下你三个医院,比你德意志建国的时间还要长。你们德国的Schloss Neuschwanstein新天鹅堡也不过如此,我家的山林比你们俾斯麦总统出生的勃兰登堡还要大。”拿起医生的钢笔在他的处方签上刷刷地写下地址,放下笔道:“先把这个阶段的药给我,今后照这个地址,按时把药和账单寄来。”
两人拿了药坐了乔之珩的马车离开医院,吴菊人在车里若无其事地道:“宛玉,我还是头一次看见你发火,没想到你原来这么凶。”
紫菀浅笑道:“三哥,你的记性太坏了,你忘了我们在一起的第一夜,我就打过你耳光,还拿刀吓唬过你,我一直是个凶悍的人,不过是你大人大量,不跟我小女子计较罢了。”
吴菊人回忆往事,也露出笑容道:“是,你还咬我。”
紫菀不服气道:“你还咬我呢。咱们比比,谁咬得深。”做势要拉衣袖。
吴菊人嘿嘿一笑,按住她的手,别转脸去看着外边。紫菀也不再说话。过了一会儿吴菊人道:“霜霜……”
紫菀镇定地道:“让我嫂嫂照顾她,没事的。”
吴菊人轻叹一声道:“可惜看不到她长大,送她出嫁了。”
紫菀凶巴巴地道:“谁说看不到?当然看得到。只要你想看,就看得到。”
吴菊人掉头看她,道:“还这么凶?”
紫菀撇撇嘴道:“老天不讲理,就得跟他争。”
两人回到乔家,也不跟大家明说,只说要把霜霜留在上海读书,不能让她在吴镇耽误了学业。秋露自然求之不得,问道:“你们两人回乡下,不觉得冷清吗?”
紫菀道:“那边学校刚刚办起,有好些事情要处理,忙都忙不过来,实在是顾不上霜霜了。你多费点心,就当白捡个女儿。”
回到吴镇后,紫菀真的打发了家里大部分的仆人,只留了几个人做打扫煮饭浆洗的工作。吴菊人把家产做了分割,留出办学的经费放在杭州的花旗银行里,剩下不多的财产交给紫菀。这些年经商赚的钱大多捐给了同盟会,又办了学,吴菊人所留已经不多了。
到新年前,天气骤冷,云姨身染微恙,本已是年老体弱之躯,更兼乔伯崦离世带给她的伤心仍在,一病不起,就此撒手了。
乔之珩回来办丧事,见到吴菊人,吓了一跳,问道:“怎么瘦成这样?脸色这么难看?”
紫菀这才把吴菊人的病告诉他,乔之珩忙劝他住院,吴菊人淡淡地道:“大哥,我活不了多少日子了,你让我和宛玉厮守到最后一刻,何苦定要让我们分开?我这个病要传染,以后你们也不要来了。”
乔之珩和秋露无言以答,看着眼前这两人。
紫菀笑眯眯用小小的红泥炭炉煎着水,炉子上是一只紫砂的提梁壶,壶上刻着“洞天春晓”,壶里的水咕嘟咕嘟地冒着蟹眼泡。紫菀穿着新的银丝锦缎紫红提花丝棉袍,袍子上是一朵朵银丝织成的细碎的梅花,脚下是一双同样面子的鞋。屋子里烧着紫铜大炭炉,红红的炭里埋着栗子,有一阵干果的暗香。屋子里供着腊梅水仙和结着红色小果子的南天竹,被暖烘烘的炭火烤着,开得正好。
水开了,紫菀将水注进四只不同式样的杯盏里。一对绘了竹叶梅花的白瓷茶盅递给乔之珩和秋露,自己用一只青瓷杯,给吴菊人的则是一只紫砂小壶。那壶做成荸荠的样子,连紫砂本身的暗紫红色都用到十足。
吴菊人见乔之珩注视他手上的壶,笑道:“大哥好眼光,这壶确实有些来历。这是十九兄送给我的,他原是苏州世家,自幼爱好茶具,曾说自己是‘玩物败家’,尽收了些好壶,没钱吃饭,才凭着另一手绝技入了梨园行。为了感谢我把他荐给岳父,就送了这壶给我。听他说这是时大彬的真品,很值些银子。”
乔之珩点点头,喝一口茶,问道:“什么茶叶,这么香?”
紫菀道:“阿爹的女儿茶。云姨过世前都给了我,她收得好,快一年了,还像新茶一样。再过三个月又可以采新茶了,阿哥,今年的新茶上来,我让他们给你送些去?”
乔之珩道:“你们留着喝吧,我哪里懂得茶的好坏。”
秋露忽然站起来,匆匆走到窗前,背对着三人。只见她肩头抽动,隐隐有饮泣之声。
紫菀大声道:“露露,一个人在那里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说给我们听听。”又说,“不得了,露露,你的丝袜抽丝了。”
秋露低头一看,丝袜好好的,骂道:“坏丫头,捉弄我好开心吗?”
喝过了茶,紫菀道:“你们回去吧,我不留你们吃饭了。大过年的我这里也没什么好吃的,我陪三哥喝粥,梗米粥倒有好些,就怕你们吃了不顶饥。”
不等她说完,秋露把她抱住,大哭起来。
紫菀埋怨道:“我说你们以后不要来了,可不是没说错吧。弄得奈末倒要我来安慰你,何苦来招我。”把秋露推开,对乔之珩道:“阿哥,我跟你要样东西。”
乔之珩取下眼镜来擦擦眼泪,问道:“要什么,拿去就是了。”
紫菀笑嘻嘻地道:“太大了,拿不动。是这样的,三哥已经把这处宅子卖了,我们没地方住了,想问你要阿爹的宅子。”
乔之珩惊了一下,问道:“怎么回事?”
吴菊人道:“孙先生要组建自己的军队,需要资金购买武器。我的钱大半留在银行做学校的经费,只好卖宅子了。宛玉说要是我不介意做上门女婿,就搬到乔家去住。我倒是不介意,但还要问过大哥才行。”
秋露本已止住了哭,这下重又大放悲声,就连乔之珩也抬头望着屋顶,眨了半天眼睛,才道:“你卖祖宅,你大哥二哥没意见?”
吴菊人道:“他们早不住这里了,和他们没关系。再说,卖也卖了,还能怎样?”
紫菀笑道:“你们是来晚了两天,没碰上他们。年初一那天祭祖,三哥把这事一说,好家伙,你是没看见,他大哥害点把他的脖子掐断。我从没见过这把年纪的人还打架,他二哥拉也拉不开,大嫂只能干着急。我说‘大哥,陶然得了痨病,你要不想过上,还是放开他的好’,只这一句话,就让他大哥撒了手,躲得三丈远。好嘛,十三年了,我总算报了当年的仇。人家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是小女子报仇,十三年不晚。”
秋露听她说得有趣,问道:“怎么要十三年报仇的,当初出了什么事?”
紫菀道:“没什么,不过是他一见面就给我没脸。说妻子如衣服兄弟如手足什么的,三哥当时就说,那我也没见有人不穿衣服就跑到街上,那断手断脚在街上讨饭的倒多的是。”
说得秋露和乔之珩大笑,秋露道:“你们两个,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乔之珩问道:“后来呢?他大哥又怎么说,啊我是指卖宅子的事。”
吴菊人道:“大哥说吴家从此没我这个人。”
紫菀道:“瞧你说得轻描淡写的,还有好多难听的话呢。”转向秋露道:“他大哥指着我骂,说都是我这个狐狸精闹的,他一见我就知道我是个祸害,把我说得跟妲己似的。”
吴菊人摇头道:“这些话你记那么清楚做什么?”
紫菀道:“夸我的话我当然记得牢。你吴家再有钱,跟商纣王比还是要差好多吧。人家倾国倾城,我哪里比得上她,不过才败了一个家而已。”
乔之珩不理他们的戏谑,道:“你们打算什么时候搬过去?”
吴菊人道:“总要过了元宵节吧,那时才有人上工。宛玉的嫁妆又要搬一次,光那张床搬出来就要小半天工夫。”
乔之珩道:“回去我就让他们腾屋子,你们打算住哪间?”
紫菀道:“能放下那张床的也只有云姨翠姨她俩住的院子了。”
乔之珩点头道:“那里好,屋子大,院子大,树也大。妹丈在那里正好静养。”
半个月后,吴菊人和紫菀搬去了乔家,带走的只有紫菀的嫁妆。吴萸人和吴苌人回来把其他东西搬走,中庭只剩下吴菊人当年为迎娶新娘而种下的那株木绣球。
交房那日,两人最后一次站在树下,看着树干上刻的“宛玉”两个字,相视一笑。那字迹随树长大,已经很模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