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柳暗“花”明
—正面与反面
《红楼梦》伴随着人们对它异彩纷呈的观点奇迹般地流传至今,仍以它特有的艺术魅力和脍炙人口的故事吸引着喜爱它的广大读者。与其他古典小说不同的是,《红楼梦》的诞生和流传都是一个神秘的谜,而书本身的内容同样笼罩着一层神秘的面纱。二百多年来,人们从多种角度认识它,所谓“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每换一种角度观察就会带来不同的感受。但哪一种看法更接近真实呢?即使现在的主流观点中仍有不少费解的问题困扰着众多专家学者,比如关于其作者的争论、批书人身份以及版本问题等等。俞平伯先生就曾在《红楼梦简论》中说研究《红楼梦》“在这儿好像通了,到那边又会碰壁”。那么,客观上会不会存在另外一种更为隐秘的观察角度来迎刃而解这一切问题呢?
《红楼梦》作者为了读者深入理解和会意,精心设计了一个形象生动、寓意深刻且具有“点睛”作用的道具—风月宝鉴(详见第十二回),甚至把它上升至“是书题名”(见甲戌本凡例)也即象征该书的高度,意欲引起读者的特别重视。此镜正面是风月之情,反面是骷髅之相。但其反面并非通常所认为,是正面内容的思想深入和境界提升,而完全是正、反两个相对独立的艺术结构体系。宝鉴所象征的《红楼梦》正面内容包罗宏富、博大精深,正如我们大家所熟知的那样,专家学者们一直进行着深入细致的研究探讨,成果迭出,世所公认的结论并不鲜见。而翻转过来,它未知的反面内容则另存寓意、别出洞天,它的意义和价值丝毫不亚于相对应的另一面—正面。
正面与反面,共同构成了一柄奇特的双面镜—风月宝鉴,二者既自成一体,又相互依存,彼此难以界定分离。但适当的分离势出必然,我们今从反面的特定角度入手,去接近作者的深层用意,触及它长久以来的未决悬疑。
《红楼梦》的整个反面内容同样以复杂的叙事结构隐身于书的正文之中,有故事、有情节,小说的各种要素应有尽有,从而形成游离于正面故事之外的庞大而隐晦的反面故事。更出人意料的是,这个深藏未露、尘封已久的反面故事竟起源于《红楼梦》中一个普普通通、并不引人注目但却异常神秘的“花”字。
我们将拨开《红楼梦》提供给读者的表面现象,试着开启“花”的迷宫,逐步走近由“花”而生的反面故事的隐秘内核,认识红楼中的未知世界。其中谬误,诚望诸位不吝指正!
第一章 妙笔生“花”
—触动“花”的机关
《红楼梦》里的“花”字俯拾皆是、随手可摘,如果突然说这样一个常见字有什么深意,并由它形成一条神秘的线索,而且随着故事情节的展开,更有重要的历史秘密惊现其中,恐怕很难让人相信。但按着小说正文和深悉写作内情的脂砚斋批语(以下简称“脂批”[1])共同的精心暗示,可证“花”字确实非同寻常,它是作者苦心设置、脂批反复揭示的一个重要“机关”,而且“花”的机关有若弯弓盘马,一触即发。正如作者在书中第四十一回的形象比喻:“这镜子原是西洋机括,可以开合。……其力巧合,便撞开消息,掩过镜子,露出门来。”(正文主要采用庚辰本,下同)我们只要触动机关,撞开“花”的消息,就会露出一扇“暗透前后通部脉络”(第四十一回夹批)的门。进入门来,便不知不觉进入了《红楼梦》的反面故事(以下简称“暗线”)。
作者为了说明“花”的机关,特用“花障”二字。如第十七回贾政游览日后的怡红院时,众人赞道:“好花,好花!……那里有这样妙的。”接着“转过花障,则见青溪前阻”,众人都迷路了。幸亏贾珍“在前导引”,才“豁然大门前见”。众人都叹“有趣,有趣,真搜神夺巧之至!”如此生动的描写只想提醒读者,因“花障”的存在,小心迷路!
又第四十一回写醉酒的刘姥姥“一面顺着花障走了来,得了一个月洞门进去”,来到怡红院。接着有一段绝妙的心理描写:
袭人敠其道路:“是他醉了,迷了路,顺着这一条路往我们后院里去了。若进了花障子到后房门进去,虽然碰头,还有小丫头们知道;若不进花障子再往西南上去,若绕出去还好,若绕不出去,可够他绕回子好的。我且瞧瞧去。”
这同样是关于“花障”的暗示。
作者的点拨并未就此作罢,特于第二十五回对“花障”的含义进一步作了绝妙的解释:“却恨面前有一株海棠花遮着,看不真切”!紧接又有夹批暗示:“余所谓此书之妙,皆从诗词句中泛出者,皆系此等笔墨也。试问观者,此非‘隔花人远天涯近’乎?可知上几回非余妄拟。”又同回夹批有曰:“……如此等暗伏淡写处亦不少,观者实实看不出者。”原来“花障”的一再出现,意在暗示书中对“花”施用了魔术式的“障眼法”。
同样,第二十五回写宝玉“只装着看花儿”,旁批曰:“文字有层次”;而第八回甲旁则曰:“从门外看起,有层次”,且说“是必当进去的神理”(同回蒙旁);又第三十七回黛玉题菊花诗首句“半卷湘帘半掩门”,有双关夹批曰:“且不说花,且说看花的人,起的突然别致”。可见绝非单纯“看花”,作为观书者“勿得轻轻看过”(第十二回旁批)。脂批更借俗语点出此中妙境:“花看半开,酒饮微醉”(第八回甲眉),我们不能不“进去”一探究竟!
再注意第五十回正文有这样一段猜谜的情节:
……李纨又道:“绮儿的是个‘萤’字,打一个字。”众人猜了,半日,宝琴笑道:“这个意思却深,不知可是花草的‘花’字?”李绮笑道:“恰是了。”……
这段话归纳起来,作者似要表达这样的意思:“花”字含义极深,暗里超越了我们通常的理解。如此看来,“花”也即“花障”的背后必定“遮着”某种神秘的东西。“蒙头‘花’柳,谁解春光”(第三十三回戚回后批)?它究竟有何深意呢?《红楼梦》有“花”挡在读者面前,只有把这个“障”移开,“真切”的东西才会暴露出来!
面对这种奇异的现象,我们可以设想,由于当时危险的政治环境、严酷的文字狱,作者把无法明说但又不能不说的重大隐情寄托于一个小小的“花”字。他借“花”巧做文章,将“真事隐”(第一回。甲本在凡例,另见第一回甲旁)入其中,在由“花”联络而成的特殊线索中进行充分的诠释,更有晦涩难懂的大量脂批相配合,以供后人解读,表面看去则只有“假语村言”(见上注)而已。
作者在红楼中悄然构筑着“花”的世界,普通“花”字肩负着特别使命而并不引人注目。当然,尽管书中“奇花闪灼”(第十七回),异卉竞放,但并不是所有“花”字都藏着奥妙。“乱花渐欲迷人眼”,这就需要仔细鉴别。笔者试从《红楼梦》正文和脂批两方面入手,围绕“花”的若干关键场景逐一探讨,并初步勾勒这条潜在线索的主要故事情节。
第二章 移“花”接木
—暗线中,“花”是花袭人的替身和象征
“花”字既含深意,而《红楼梦》中袭人恰巧姓“花”,二者间有无关系呢?
我们先关注第二十一回中一段描写:
宝玉对惠香说道:“……那一个配比这些花,没的玷辱了好名好姓。”
有夹批马上暗示:“‘花袭人’三字在内,说的有趣”。很显然,作者婉转写来,目的就是借宝玉之言直刺花袭人。她这个“好名好姓”用“花”去“配比”,实在是玷辱了这个字。正文和批语共同完成着将花袭人比作“花”的暗示,也“有趣”地稍微透露出花袭人这个角色的某种非正义性质。
又第七十七回有一段宝玉与袭人风趣的对话:
……袭人听了,又笑起来,因说道:“……这样的话,岂是你读书的男人说的?草木怎又关系起人来?……”……袭人听了这篇痴话,又可笑,又可叹,因笑道:“……那晴雯是个什么东西,就费这样心思,比出这些正紧人来!还有一说,他总好,也灭不过我的次序去。便是这海棠,也该先来比我,也还轮不到他。……”
花袭人竟然变被动为主动,自己争着与“花”作比了,只不过“花”变了“海棠”。在第十七回中海棠美名曰“女儿棠”,不仅“以‘女儿’命名”,而且“大近乎闺阁风度”,在这儿,倒不如说成“大近乎袭人风度”。“草木”真的“关系起人来”!
第一回甲眉曰:“一花一石如有意,不语不笑能留人”,若稍作改动,也许诗意更为明了:一花一石皆有意,不语不笑可寓人。“花”与花袭人必定有着某种神秘联系。
作者精心塑造花袭人,却又极不情愿地赋予她一个美丽的姓—花。尽管有“玷辱”之嫌(见后文分析可知),终因另有奥妙,不得已而用之。
花袭人既姓“花”,书中某处明着用“花”字甚至花形等指代她本符常情。如有人称呼她“花姑娘”、“花大姐姐”甚至“花大奶奶”(第四十三回等),又第五回在写着花袭人判词的画册上作者直接用“一簇鲜花”来象征她,判词中的“似桂如兰”,也与“花”有着间接关联。而第十九回回目前半句“情切切良宵花解语”中的“花”字则更明显指袭人;第二十一回宝玉提笔续《南华经》曰:“焚花散麝,而闺阁始人含其劝矣,……”这个“花”字也指代明显。但这样的例子全书中并不多,这种简单的对应关系也用不着作者批者去刻意暗示,之所以要费尽心机提醒读者,就因为“花”与“花袭人”的联系并不限于如此简单,更非像书中正面广义的以花喻人式的常见象征手法(如以蕉喻黛玉、以芙蓉喻晴雯等)。作者笔底的“花”字已然超越了常规,超越了我们的习惯视野,不能用常理去想象和思考,尽管出人意料之外,其实文仍在情理之中。“花”的含义在暗中引申,“花”的概念在暗中切换,“花”被拟人化,仿佛依稀变成了特定的“女儿”身,使“花”与“花袭人”的深层对应具有了某种普遍意义。如此朦胧隐约的意境,恰有“雾里看花”之妙!第十一回蒙旁有曰:“揣摩得极平常言语,来写无涯之幻景幻情,……且又转至别处,真是月下梨花,几不能辨。”
总之,花袭人在暗线中主要以“花”的形式存在和活动。比如“送宫花”中的“花”、“黛玉葬花”中的“花”等等,它们竟仍与花袭人密切相关,当然这是后话。关于“花”的特殊象征,由于当时环境所限,深知作者意图的脂砚斋不可能给出十分明确的提示。除正文本身的暗示外,脂批总是默契地配合作者,在字里行间不失时机地旁敲侧击、“指东说西”(见第三回甲旁)甚而直接借题发挥,它的作用主要在于进一步暗示读者。但如果没有脂批的存在,我们的探讨也就缺少了有力的依据。
袭人是怡红院之婢,难怪前文提到的“花障”总不离怡红院左右,原来这正是作者的精心设置。而且还意味深长地送给怡红院的主人宝玉一个名实相符的形象别号—“绛洞花主”。更绝妙的是,上章所引的一段形容“花障子”的文字竟是花袭人自己的内心独白。可谓寓意既深,用心亦苦。
大家知道,花袭人原是贾母的丫鬟,后来贾母将她给了宝玉。“花袭人”这个连贾政都觉得“刁钻”的名字,作者在正面介绍了来历,是宝玉因她姓“花”而想起旧诗句“花气袭人”而改。这是书上写定的情形,似乎已成为不可动摇的事实。但蒙藏本第一回中便有这样的旁批:“世上人原自据看得见处为凭”,可见所谓“眼见为实”不一定靠得住!批者在书一开始就暗示读《红楼梦》不能只注意它“看得见”的表面意思——现象,言外之意书中还藏有更为重要的无法直接看见的内容——本质。脂砚斋批“花袭人”三字曰:“奇名新名,必有所出”(第三回甲旁),表面似指出自“花气袭人”,但实际上暗含双关,“花袭人”这个新奇之名,实是另有缘由(详见后文)。作者善于“随事生名”(第十六回夹批),所谓随诗生名不过是一个必须的美丽借口。“花”与“花袭人”靠着表面看不见的暗在联系形成一个有关花袭人的新故事,进而形成《红楼梦》的反面故事——暗线。在新的故事中,她的角色更加特殊,作用更为举足轻重。
“花”就像一座关于花袭人的迷宫,“花障”即是迷宫的别称,它是全书之眼、是总机关。从“花”的角度出发,书中许多“看得见处”都会慢慢改变,这就是《红楼梦》有别于它书的“魔幻”所在。联系下文,这种感觉会更加强烈,并为本章结论提供有力佐证。
我们将追随“花”的踪迹,从“花”的各种角度认识另一个“花袭人”。
第三章 新鲜“花”样
—“送宫花”暗藏花袭人真正的身世来历
绕开“花障”,本质才会看得真切。
书第七回详细描写了薛姨妈派周瑞家的送宫花这一饶有趣味的情节。宫花自薛家而出,送到最后落在了宝玉手中。从小说正面看,沿着送宫花的路径,作者艺术地以最小的篇幅集中展示了一批场景和事件,使读者迅速将镜头中的重点了然于胸。但走进反面,“送宫花”的意义变了,它成了关于“花”的第一个典型场景,也是最关键场景。作者于“此处方一细写花形”(甲旁),此“花”以“宫制堆纱新巧的假花儿”之形式出现在我们面前。脂批围绕“送宫花”事件全过程耗费了诸多心血,我们可从中探求“送宫花”的真意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