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好……”牛治凡万万没有想到,这个平常极不起眼的张晓云,居然想通了,主动要求去大巴山。牛治凡眼珠一转,说:“你等一会儿,我去帮你看一下,有没有分配工作……”
张晓云在那儿想着牛治凡话中的含意。
牛治凡转身朝办公室走去,一路窃喜,终于见成效了!上个星期,学校召集了首批重点动员对象,三十几个落榜生,竟然像铁板一块。牛治凡说破嘴皮,最终结果是零记录。这一下零记录即将打破,他可不能轻易放过这个稍纵即逝的机会。前些日子的确有单位来学校招应届高中毕业生,学校安排的人员中,竟然有张晓云的名字!牛治凡眉头一皱,眨眼便做出决定:当前的首要任务是动员毕业生上山下乡,我必须做出成绩!
牛治凡回到张晓云身旁,低声地说:“你没有分配工作……”
张晓云的脑海里忽闪出一个小小的疑问:牛老师会骗我吗?“没关系。”张晓云说。因为他已经决定要去大巴山了,就是要去看看那儿的月亮,梯田,杜鹃花,诗歌,林场……
牛治凡说:“我们首先要解决你的组织问题。你的入团申请,支部不是已经讨论过么,现在我就告诉你,你的入团问题已经解决,支部已经一致通过。你的团龄从支部讨论的那天算起……”
张晓云感觉幸福来得太突然了,他朝思暮想梦寐以求的愿望——入团,终于得以实现。
三、母与子
张晓云后来反思过:如果不同意去巴山,他入得了团吗?难说!如果他的成分不是伪职员,而是工人,是贫下中农,甚至是革命干部,他的前途会光明一些吗?也难说。十七八岁是充满了幻想的年龄,张晓云亦不例外。他憧憬美好的未来,幻想将来能成为诗人,因此决定先去农村当一名知识青年。不过当他把要去农村的这一决定告诉他的父母之后,却遭到了父母,尤其是母亲刘翠华的坚决反对。
“不行!”刘翠华声色俱厉地说,“你要去农村?你知道农村是什么样子吗?人家农村的都想出来,你还想去!我看你是读书读傻了……”
“不知天高地厚。”张顺德在一旁帮腔。
“我是响应号召啊……”张晓云说。
“号召?哪个号召就叫哪个去!你听别人给你灌迷魂汤,竟然听不进我一句话!老娘一把屎一把尿的把你养这么大,容易吗?”刘翠华说着忍不住哭泣起来,“……那年你出麻子,几天几夜高烧不退,我日夜守护,请医生看不说,还求神拜佛好不容易才把你医好……这一下你翅膀硬了,听不进我一句话了……”
张晓云看见母亲泪流满面的样子,内心激烈地斗争着。一个声音是:人家农村的都想出来,你还想去!我看你是读书读傻了;另一个声音是: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听谁的?一个是普普通通的母亲;一个是举世无双的伟人。结论不言而喻。“原谅我吧,妈妈。”张晓云在心里祈求着。自古忠孝难两全,有志男儿自当听从祖国的召唤。张晓云面对母亲苦口婆心的劝告,无动于衷。同时,他也知道自己说服不了母亲,唯有以沉默应对。
刘翠华见儿子一声不吭的傻坐着,心中爱恨交加。她说也说累了,哭也哭够了,想不到儿子竟然这么冥顽不化:“你……总有一天,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的……”
张顺德抽着叶子烟补了一句:“世上可没有后悔药卖……”
张晓云听到父母说出这样的话,知道自己犟赢了,虽然赢得出奇的悲怆。
到了离别的这一天,张晓云、张顺德和刘翠华都起得特别早。张晓云要到牛角沱去过江,然后步行到观音桥。大多数同学头天晚上就去了。张晓云必须在八点钟以前赶到那里去上车,因此要抓紧时间收拾行李。
一床铺盖、一床蚊帐、一套棉衣是国家发的。刘翠华捧来两套头天晚上缝补好的换洗衣服,叫张顺德打进背包里。张顺德一面打背包一面说:“这是部队的打法,还是我年轻的时候当兵学的,这样打的背包紧而扎实,又好背……”张晓云在一旁看着,发现父亲打铺盖卷的方法的确不错。背包打好了,张晓云想起还有几本书以及他的《大巴山月》还没有放进去,于是张顺德又解开绳索,重新打一次背包。一个尼龙网兜里装着一个洗脸盆、洗漱用具,以及给刘翠华送饭用的那只绿色的搪瓷碗。
刘翠华说:“三儿,你再考虑一下,是不是可以不去……”
张晓云说:“妈,你不要再说了嘛……”
刘翠华:“……”
纵有千言万语,刘翠华都吞回去了,她知道此时此刻无论再说什么都无济于事。在张顺德的帮助下,张晓云背上铺盖卷,挎上挎包,提上那个尼龙网兜,告别父母,跨出了家门。刘翠华跟在张晓云身后,像影子似的默默地一声不吭。走过门前那条横着的小路,张晓云上了那条石梯坎路,回头叫了一声:“妈,你回去吧。”
刘翠华眼里噙着泪花,在路灯下望着远去的儿子,像一尊塑像。
张晓云不忍心再看母亲那副悲伤的样子,头也不回地顺着石梯坎路往上走了。
张晓云赶到观音桥的时候,天色尚未大亮。蒙蒙晨雾中,十几辆大卡车,停在江北区招待所前边的马路上。这是重庆市江北区和达县地区组织的接送知识青年的专车。车头都扎着大红彩花,车身都披挂着“上山下乡,大有作为”“到农村去,到边疆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等醒目的大幅彩色标语。要走的人胸前都戴着象征光荣的、纸做的大红花。他们是十九中、十八中等江北区几所中学未能升学的高、初中应届毕业生,以及各个街道动员的一些在家闲着的年轻人。来送行的有他们的老师、同学、朋友、亲人……有人说笑,有人打闹,有人哭泣……真是哭声喊声锣鼓声,声声入耳;大人小孩年轻人,人人揪心。哭得最伤心的那个妇女,是一位前来送行的母亲。她一手扶着卡车,一手抹着眼泪,眼睛已经哭得又红又肿,旁边有人在劝慰她。张晓云心想,幸好自己的母亲没有来,如果来了,看见这样的场面,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张晓云!”牛治凡在一辆大卡车旁边叫他,“快点儿,上车了。”
张晓云赶到这辆大卡车后面,看见了他们班上的同学,有钟远贵、姚玲、宋立萍,还有一班和三班的汪益隆、田凤英、徐为民、张忠宏等人。
有人递给他一朵大红花,张晓云顺手塞进了网兜里,然后爬上车。车厢中间堆放着行李,行李四周或坐或站的挤满了男男女女的年轻人。除了十九中的几个同学以外,其余的人张晓云都不认识,不过彼此间的目光交流都比较友好。
卡车启动了,车上的人与车下的人互相挥手道别。一辆,二辆,三辆……十几辆大卡车依次上路。喇叭声声,好似在作最后的告别。这些年轻的勇士们,怀着一颗报效祖国的雄心,就这样踏上了征尘。
晨雾散了,张晓云坐的是第三辆大卡车,他挨着钟远贵坐在车厢的尾部。汪益隆、姚玲、田凤英、张忠宏他们坐的位置靠前一些。卡车开了大约十几分钟以后,为了活跃气氛,汪益隆叫姚玲给大家起个音,唱支歌。姚玲像一个大姐姐似的,起了音,大家跟着唱起来:
坐上大卡车,
戴上大红花,
远方的青年人,
大巴山来安家。
来吧,来吧,
年轻的朋友,亲爱的同志们,
我们热情的欢迎你,
送给你一束杜鹃花,
送你一束杜鹃花。
这支新疆支边青年的歌曲,在渝达公路上空飘荡,只是唱歌的人将歌词“塔里木”改成了“大巴山”,将“沙枣花”改成了“杜鹃花”。张晓云跟着大伙儿一起唱,年轻人的心就是这样容易产生共鸣。仿佛自己就是一位出征的战士,要去广阔的天地里大干一场。唱了几支歌之后,人们渐渐萌生了倦意,有人开始打瞌睡。一个个脑袋随着卡车颠簸的节奏摇晃着,有的高仰,有的低垂,恍如风中摇曳的向日葵。
张晓云这时候才察觉,卡车的尾部是颠簸最厉害的地方。卡车忽而左转,忽而右拐,忽而猛地向上一腾、一落,他不得不伸手紧紧抓住车尾的挡板。车后尘土飞扬,公路两旁的房舍、树木、田地……飞快地向后退,向后退。张晓云意识到,山城重庆离他越来越远了。他不由想起了早上离家的情形,想起了父亲帮他打背包,想起了母亲送他出门以后站在路灯下,目送他远去的模样。他想,此时此刻,或许母亲又提着那个竹篮,到河边去帮人家缝补衣服去了。说不定母亲也在想他,正坐在河边哭泣呢……
四、巴山
下午五点钟左右到的达县。
在达县宿了一夜。
翌晨,这些满载知青的大卡车鱼贯开出达县,一半驶向汉源,一半开往巴山。开往巴山的八辆大卡车翻铁山,过平昌,风驰电掣的直向巴山开去。
远远地,看见那山上有一座宝塔,张晓云猜想:巴山快到了。沿途各县,包括邻水、大竹、达县、平昌,在离县城不远的地方,都能看见一座类似的宝塔。果不其然,卡车又拐了两个大弯,在一条小河边一一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