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福在累斯博斯山上致离别的姑娘们
(德国)克·布吕克纳
你们真美呀,姑娘们!我教会了你们编织花环,它们今天装饰着你们的发辫。你们轻盈地舞蹈着,向女神致意。你们的声音清脆得像云雀的晨歌。莫回首!我教你们成为幸福的人并使别人幸福。我站在阴影里,让全部阳光都照射到你们身上。你们是我的作品,现在,我把你们献给了女神阿芙罗狄特。我没有使你们作好怎样当女人的准备,原谅我吧。就在今天晚上,一只男人的手将会伸进迪卡[1]的头发。今天,你们的男人将要解开我教给你们用巧妙的方法结成的带子,你们将会满足他们未受过约束的欲望,并听从他们发号施令。
让那些把你们称为自己人的人们幸福吧,让那些将离开你们的人们倒霉吧!
我爱你们大家。我通过一个人爱你们大家,我通过你们爱并尊敬阿芙罗狄特这位爱情、青春和美的女神。你们再一次聚集到我跟前来吧!把我围在你们中间,在女神面前遮住我那已经变得苍老的身躯。不要哭泣,姑娘们!我看见你们的手臂正向以后将属于你们的男人伸去。但是,你们不要忘记米蒂利尼[2]的花园,不要忘记萨福!你们已经习惯了自由,你们的白天在嬉戏与跳舞中逝去。有人告诉你们,今天是你们一生中最美、最伟大的一天。因为人人都相信了,所以你们也不怀疑。我对你们所期望的东西保持沉默。我没有教给你们忍受痛苦的艺术。然而,忧虑正等待着你们。这是义务啊!夜里,你们将再也听不到小鸡的叽叽声,因为有一个男人睡在你们身旁,他喝得酩酊大醉、鼾声如雷。早晨,唤醒你们的不再是小鸟的鸣啭,而是正长出第一颗牙齿的小孩的哭声。我忘了告诉你们关于孩子长牙的事情。你们将不得不省吃俭用,再也不能乱花钱;你们将谈论变味的油,而不会再谈什么阴影浓密的油棕榈树。你们将为水缸里是否有水而操心。当你们打发使女去泉边取水时,可别忘了你们曾怎样对着泉水梳妆打扮,怎样在水里沐浴嬉戏!不要忘记翠鸟的名字!你们曾经同声念过的那些词语,都变成了诗歌。阿芙罗狄特就在你们中间,她微笑着靠在鲜花盛开的石榴树上。到处都是花朵,都是春天,都是渴望。我没有告诉你们,这一切都将消逝。你们生活在一个没有尽头的今天里,你们打发了一天又一天。你们曾赤身裸体,光着脚丫在草地上行走,你们的步履那么轻盈,连草茎都不会踩折。你们学会了不损坏神允许生长的一切。你们小心翼翼地将蜗牛从路上拿开,放到路边。谁也不曾伤害过一条蜥蜴。如今,你们却要把一只鹌鹑温暖的躯体拿在手里,不得不扭断它的脑袋,拔掉它的羽毛,掏出它的内脏。看见你们做这些事,我将一言不发。你们的婆婆正等待着你们用平静的手把那只鸟收拾干净。
在今天最初的时刻,夜幕还笼罩着山谷,只有山头被那初升的太阳照亮,我起来,掐了一朵玫瑰,放在我宠爱的迪卡头上,花中的露珠滴在她梦一般的面颊上,那就是泪珠。我让黑夜逝去,毫无睡意地躺着等待黎明。当你们消磨着生命的时候,我正清醒地面对着死神。我对你们将缄口不言,丝毫也不泄露关于孤独的事情,一点儿也不。我是一棵树,你们是树叶。我教你们认识雾霭,用植物和星辰的名字称呼你们。你们吹笛、弹琴、唱歌,空中回荡着你们的欢声笑语。我说:歌唱你看见的事物吧!演奏你听见的声音吧!我在树叶上写诗,然后又把它们揉碎,撒向风里。一首诗像一棵树。它起初枝荣叶茂,秋天到来时,树叶飘零。我的诗像大海的涛声在你们玫瑰红的耳廊里发出响声,当你们年老时,当你们记起可爱的苹果树林时——我们曾在那下面紧挨着小憩,呼吸过蜂蜜的芬醇——那时候,大海的波涛将给你们带回我的歌声。阿芙罗狄特曾经是你们的女主人,从现在起,你们的女主人变成了丰饶的女神赫拉[3],我不得不痛苦地献出你们。
我爱小伙子的美,但我更爱姑娘的美,因为她们的性情更含蓄,更深沉。可是,我怎能将美的事物与美的事物相比!谁在爱,谁就不进行比较,爱情是无可比拟的。在那充满温柔的日子里,我的手轻轻地抚摸着阿班蒂斯[4]发烫的身体。对阿芙罗狄特来说,美与媚是她的目的。当你们打扮自己并将香气霞郁的茴香编织成花环给另一个人戴上时,多好啊!阿班蒂斯的鬈发披散在肩头,同阿波罗的鬈发一样,金灿灿的。
你们习惯了自由,像小鸟一样啁瞅、鸣啭,在泉边洗濯,夜晚在枝头的窝里栖息。可是,明天人们将把你们用暴力禁锢起来。你们变得像家禽一样,你们将停止歌唱。不要相信他们的许诺!他们今天用许许多多礼物压住你们。你们还不够美吗?为什么还要给胳膊套上镯子,给手指套上戒指?他们将把你们少女的头掩藏在头巾下面。
迪卡!戈吉拉!阿班蒂斯!当你们靠在坚实的岩壁上,唱起那甜蜜的歌时;当你们跃过岩石的时候,你们每一个人都像位女神。
我将呼唤着你们的名字,波涛将吞没我悲凉的声音。然后,我将听从神的安排。昨天我还爱着阿班蒂斯,明天我将爱上阿纳克托利亚。昨天我还感到有所渴望,今天我却忍受着分离的痛苦,永远是同样的荒凉的感觉。爱情像一个容器,它装满时会溢出,而当它空虚时却必须重新装满,像冬天里雨中的储水池。
我教你们懂得了温柔。在男人发现你们的身体之前,你们已经先发现了它。迪卡,你曾让我抚摸,是我的温柔不再使你感到满足,你才要求别人的快乐吗?我的诗歌,我的微笑,都是对你的,这你知道,你玩弄自己的脚趾,这种表示是对我的,那使我感到幸福。女人的爱比男人的爱更隐秘。年迈的男人和他喜欢的男孩一起在大街和广场上自由地漫步,这一个是老师,另一个是学生。双方都努力要成为出类拔萃的人并使别人得到荣誉和快乐。青春和老年,是一个整体,它们必须先分开,然后再重新相聚,交换角色。今后,你们自己也将成为萨福,给年轻的姑娘们上课。一切都将在时间的长河中绵延不断。
我喜欢倾听年老的智者们讲话,观察他们那曾留下汗水和泪痕的面孔,我看到了他们过去的辛苦和未来的忧虑,年轮爬上了他们的手腕,棕色的老人斑使他们的皮肤令人望而生畏。在我的诗歌中,人们找不到凯尔克拉斯的名字,他是我的丈夫,他曾经想控制我。我忘却了男人们给我们造成的欢乐与痛苦。一个男人把我变成了我的女儿克勒斯的母亲,我又不得不把她许给一个男人,正如我现在不得不把你们奉献出去一样。
我的话语消失在我曾教给你们唱的歌中。你们就要离开我了,但爱罗斯[5]仍留在我的身旁。当你们年老的时候,你们要想着萨福。她在你们年轻的时候,已经老了。
快乐将在温暖的阳光里与你们为伴,快乐在花园中,快乐在反射着光辉的波浪里。女人爱的是长久的、永恒的东西,男人爱的是能带走的东西。他们爱马,他们爱船。
姑娘们一年年长大,愿你们为她们感到高兴并使她们快乐!过一会儿,我将把自己打扮起来,为的是越过阿赫隆[6]的这最后一次旅程。如果死亡是一种更美的东西,神就不会长生不老了。他们将在哈得斯[7]生活,留下,不再回到人间。我站立在洛伊卡得山的岩石上,当我的脚想跳起来时,我的双手却紧紧地抓住岩石。轻飘飘的茴香草的茎秆就足以将我擎住。难道我得等着,让卡隆[8]来接我吗?为什么我不心甘情愿地做将来必须做的事情?
年龄将使我佝偻吗?我的理智会迷乱吗?我的声音会消失吗?众神啊!萨福将变成什么人?当我迈向死亡跳下去时,谁将拉住我的手?难道往日的幸福不再使我感到温暖了吗?难道我不再是萨福——累斯博斯山上人人赞扬的女诗人了吗?难道我必须回到怨声怨气的女人合唱队中去?
我爱年轻的法翁[9]!为了得到他,我竟把你们全奉献出去。去吧,我的姑娘们!”
——李士勋/译
【人物·导读】
克·布吕克纳,德国现代女作家。她的散文集《假如你讲了,苔丝德蒙娜》,每篇代一位著名女子自抒心灵,共十一篇。这里选的《你们不要忘记翠鸟的名字》,就是古希腊女诗人萨福叙说她对于爱情、生活、幸福的向往和追求。萨福留下的九卷诗,被中古基督教教会当作禁书毁掉。布吕克纳根据其留存的断章残句敷演成文,再现了萨福的光彩形象和睿智的思想,文笔活泼,描写细腻,境界奇幻,语气亲切,具有不凡的艺术感觉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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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福及其诗作《给所爱》
萨福(Sappho,约630或者612~约前592或者560),古希腊著名的女抒情诗人,一生写过不少情诗、婚歌、颂神诗、铭辞等。
在她的残篇里(据说“萨福宝典”有整整十卷,可惜经历后世男权社会漫长的文字狱,只剩下一两首完整的,其余都是断章),留下来最完整的一首诗就是向爱神吟唱的祈祷词,通篇是爱神和她的问答。
萨福往往给自己的诗歌谱上曲调,供人吟咏弹唱。在技巧上,她创立了“萨福体”,改革了当时诗歌创作的韵律;在内容上,她与其他诗人一起,把咏唱的对象由神转向人,用第一人称抒发个人的哀乐,领当时文学创作风气之先。千百年来,萨福被人们视为描写女性爱情的圣人、“女性主义者的偶像”。当时很多希腊女子慕名来到累斯博斯岛,拜在其门下学艺。当时累斯博斯岛上的货币,都以萨福头像为图案。
从19世纪末开始,萨福成为了女同性恋的代名词,“Lesbian”(意为女同性恋者)与形容词“Sapphic”(女子同性爱的)等,均源于萨福。由此,萨福也被近代女性主义者和女同性恋者奉为鼻祖。
给所爱
他就像天神一样快乐逍遥,
他能够一双眼睛盯着你瞧,
他能够坐着听你絮语叨叨,
好比音乐。
听见你笑声,我心儿就会跳,
跳动得就像恐怖在心里滋扰,
只要看你一眼,我立刻失掉言语的能力;
舌头变得不灵;噬人的感情像火陷一样烧遍了我的全身,
我周围一片漆黑;耳朵里雷鸣;头脑轰轰。
我周身淌着冷汗;一阵阵微颤透过我的四肢;
我的容颜比冬天草儿还白;眼睛里只看见死和发疯。
注 释
[1].迪卡:萨福宠爱的少女之一。
[2].米蒂利尼:希腊累斯博斯岛上的一个城市。
[3].赫拉:希腊神话中的最高的女神,司婚姻和生育。
[4].阿班蒂斯及下面提到的戈吉拉等,都是萨福喜爱的女伴。
[5].爱罗斯:希腊神话中的爱神,手持弓箭。
[6].阿赫隆:希腊神话中的地狱之河。
[7].哈得斯:冥王,也指地狱。
[8].卡隆:地狱之河的摆渡者。
[9].法翁:传说他是萨福的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