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晶清
梅姐!你太忍心,任我哭你唤你都不应。
我是归来了。你冥途未远总应该知道?三天前的清晨,我抱着万分凄酸回到两年不见的灰城,天呵!景物虽依旧,人事已全非;下车后我抖颤悲伤得移不动双脚,真有谁能料到,此番我归来已是见不着你了!你,不是逃避,不是远去,是,带着你一切愁恨,与世长辞了!
梅姐呵!我要怨天,天太无情;我怨你,你,真太忍心!
直到现时我都彷佛是浸沉在噩梦中!我不信,我真不信你能这样的死去。你瞑目吗?在冷酷的世界上你扔下了年老病多的父母,在崎岖的旅途上,你呵抛弃了同命的孤苦朋友;从今后,这人间只留下了永久的恨,一条不能弥补的伤痕!
是中秋过后我由西湖回到沪滨,骤然的读到你病危的信,唉!青天一声霹雳,我已震惧得只会流泪!卸罢行装我就拍电探问你的病状,两天内拍四次快电得不着复音,我已知必是凶多吉少。果然呵,一个黄昏当我由做工的地方回住所,不幸的消息——你的死耗就传到了!天!这有如一把利刃直插入了我的心房,梅姐!请为我想想是怎样的受创伤?!痛极了,只惨呼一声我便什么都不知道;只有痛哭,我椎胸痛哭着呼唤天地都不应,我真恨,恨天地是这般无情。
痛楚中忆起了你一句旧诗,是两年前的冰天雪地中我负伤南下时你送别我的一句,曾说起“残稿遗骸,我待你归来再收埋”。当时仅看作一句凄艳的诗,不想而今竟应验了!应验了!两年阔别就成为永诀,梅姐啊,你是早已料到有今日吗?
于今我归来了,为了收埋你的残稿遗骸而归来。梅姐!我重创的心又经此一次的洞穿已如像秋风中落叶一般枯碎!我想到了几年来你爱我护我的深情真要随你死去!唉!梅姐,在人间还有谁知我的苦情比你深切?从今后在人世再没有用全心全力来爱护我这孤苦女孩的人了!我们本是同命运的一对可怜小鸟,我们原约定要相慰着相伴着走完这崎岖的人生之旅途,但,而今你竟舍我长逝了,梅!我的梅姐呵,你抛下我孤零零徬徨于此悠长旅途,忍心吗?
尤其难堪的是你的父母,你的白发苍苍,年逾古稀的老父老母!你扔下了他们朝暮饮泣度此凄凉晚境不太残酷吗!梅呵,泉下如有知,你也定当伤心!自得你的噩耗到如今,我最不放心的就是位居在山城的一对白发老人,我不敢想到他们闻听你的死讯时的情景,至今我还不知他们是死是生;昨天曾写了封信去问浥清嫂并请她设法安慰老人,过些时如可能,我当为了一双老人去走一次山城。
我是归来后的第二日下午去看过你,由庐隐、子英们几个朋友伴我去。我一直抖颤着走到长寿寺门口已不能再支持,紧紧的依靠着庐隐才走近停放你的棺木的小屋前;当子英吩咐一个看管人开门时我再忍不住就放声大哭了,梅姐!可怜我只哭出一声便昏倒了!慢慢的才醒来,我坐在地下再哭再昏了几次直到子英们强扶我进对面的客室去休息,那时候我还没有看清你的棺究竟在那里是怎样的安放,因为我的眼前一直是昏黑得什么都看不见。在我请求庐隐们扶我去看看你后,我又重到了你的灵前,唉!梅姐,依然为了我痛哭,眼晴又昏黑了,终于到走出长寿寺时我还是没有看到你,长眠在木棺内的你。
昨天是你死去的一周月,我本来要去看你哭你,只因为整一天找不到一个人陪我,我不敢去。夜间在“红楼”内柳荫下看到凄寒的月亮,我就想到了寄迹萧寺的你,我偷偷的走到从前我们作密谈的海棠树下,唤着你的名字啜泣。唉!梅姐,一件件往事都不堪再忆起,因为你的死已带去了一切——一切都从此完结了,在我的世界里只遗下了永远的空虚和悲凄!
今晨梦醒后在枕上看见窗外飞雪,我便又想到你,心情是万分凄绝!起床后,子英来了,我要他同到长寿寺,朔风中我们都沉默着坐车出了宣武门,到了下斜街时我又有点昏晕了,虽然已是第二次去看你,心弦依然是凄颤。车经过另外一个萧寺时,我远远的看见残缺的红墙已想哭了,到车抵长寿寺时,我哪能再忍住,虽然子英的谆嘱,我总禁不住要嚎哭,哭够了才咽着泪细看我眼前的一切,呵,梅姐!此番我能看到的你,已是一棺横陈!只薄薄的一层棺,就将我们永远的隔断!你安睡在棺里可曾见到你系念着的千里外归来的故人?可曾听到故人的凄切哭声?梅姐!我看到满墙挂着花圈和摆在你棺前的两篮残败的鲜花时我心碎了!天!我还说什么?除了痛哭。
记得当年你送我南下,在临行时曾拍着我的肩说:“清!咬牙挣扎着南去,一切的痛苦让它都积存在心底,有酸泪不要在人前洒,你留着归来时再向我哭诉。”至今两年来我都是信着你的话,耐着一切的痛楚,将笑靥呈现在人前掩藏着泪眼,我只希望,希望有一天归来重见到你,那时候我再放声大哭,并从头告诉你我两年来可悲可泣可惊惧可慨叹的遭遇。不料,今年秋到人间时,你一颗聪慧美丽的明星竟如花残叶落般的在秋风中陨坠了!从此这人世间已不能再见到你,我这蕴蓄满肚的哀怨是无处吐诉了,梅姐呵,我又只有痛哭。
我流着泪站在你棺旁看工人上漆,神思是一阵阵的恍惚。我低低的祷告你能从棺侧走出来和我相会,我又幻想假如我自己能立地死去,很快的赶到黄泉路上还可以追着你;我又想到当年宇哥的死,想到那一个黄昏我伴你送他的殡时的情景,再想到你现时,或已见到宇哥我又欣喜,梅姐!在地下你已追寻着你要追寻的了,你失去的心又重获得,这时候你许是依伴着宇哥正在微笑。
是子英逼我走才离开长寿寺,昏惘中到了庐隐家,她正坐在白泥炉畔写你的传略。我去了告诉她许多关于你生平的事做材料,你儿时的事迹虽曾经告知我,印象已甚模糊,自你到灰城来就学的生活我是可以缕述无遗。
你的“残稿遗骸”现我们正计划着清理和掩埋。梅姐你可以放心,一切的事情我总要办到能使你满意。遗稿和日记整理好后我就带去上海付印,这是你生时曾嘱托我的,我当好好去办,同时,你草草一生,在人世可留下的也只有这些用心血铸成的遗稿了,你能留下赡养你的老年父母的,也只有用你的遗稿换来的稿费。至于你的遗骸,陶然亭既是你生前选定的殡宫,我们总能体着你的意思做去,现今是因为尚未得到你家庭的同意不能下葬,我当然要看着你入土后才南下的。梅姐,灰城原是我的母怀而今竟使我伤心得不能久驻足;尚何言?处处都成了痛心的伤痕!我也很想南下后再重来伴你的新坟,梅姐!这许是你所盼望的?
此来还没有去过陶然亭。唉!伤心惨目的陶然亭畔,于今我何忍再去!想到了你的游魂定是归宿那里我又愿去,梅姐!明日的斜阳时候,我来陶然亭畔看你和宇,你们远远的若看到一个瘦小深愁的人在田边大道上独行踽踽,就是我来了。那时候,你们若在欢笑也请暂敛笑颜,走近白石碑旁我是要痛哭的,梅姐!这时候呵我盼望你们于风吹草动中能在耳旁低低的告诉我些什么,我当仔细的倾听。
梅姐!如今你真是超脱出苦海了。你从命运手里接受来的一切悲忧愁苦也不须再担负,人间的烦恼已不能再绊住你了,你二十余年的怨恨都随你的遗骸被浅浅的黄土掩埋,从此你遗留在人心上的只是想念与哀怜,梅呵,你已是解脱了!
今夜已是夜深寒重,我不能再写了,我未尽的哀思留待慢慢的向你吐诉,我未干的酸泪呵也是要洒尽在你灵前!
梅姐!我祝你冥途上一切安宁!
一九二八年十月三十日夜深于北京女师大
【人物·导读】
陆晶清(1907—1993),云南昆明人。现代作家,毕业于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和北京女师大,曾与挚友编辑《蔷薇周刊》,与丈夫编辑《读书杂志》。1933—1939年流亡英国,抗战时在重庆暨南大学、上海财经学院任教。代表作品:散文集《素笺》、《流浪集》;诗集《低诉》;文学史稿《唐代女诗人》。
本文是作者在挚友石评梅逝世一周年时写的追思文章。在文中,作者饱蘸深情,追忆了挚友逝世一年来自己的悲痛心情和对挚友挥之不去的刻骨怀念。可谓字字泣血,行行流泪。两人间的至纯真情令人读后久久无法释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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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挚友吐露心曲
——石评梅致陆晶清的信(选一)
晶清:
昨夜我要归寝的时候,忽然想推开房门,望望那辽阔的青天,闪烁的繁星:那时夜正在睡眠,静沉沉的院中,只看见卧在地上的杨柳,慢慢地摆动。唉!晶清,在这样清静神秘的夜幕下,不禁又想到一切的回忆,心中的疑问又一波一波汹涌起来。人生之网是这样的迷恋,终久是像在无限的时间中,向那修长的途程奔驰!我站在松树下默默地想着,觉着万丝纷披,烦恼又轻轻弹动着心弦。后来何妈怕我受了风寒,劝我回到房里。我蓦然间觉着一股辛酸,满怀凄伤,填满了我这破碎的心房!朋友!我遂倒卧在床上,拼将这久蓄的热泪滴在枕畔。愁惨的空气,布满了梅窠,就连壁上的女神,也渐渐敛去了笑容。窗外一阵阵风声,渐渐大起来,卷着尘土射到窗纸上沙沙地响个不住!这时我觉得宇宙一切,都表现出异常的恐怖和空洞;茫茫无涯的海里,只有我撑着叶似的船儿,冒着波涛向前激进。
晶清,你或者要诅咒我,说我是神经质的弱者,但我总愿把葬在深心的秘密,在你的面前暴露出来!到后来我遂沉溺在半睡的状态中了。
杨柳的深处,映濡了半天的红霞,流水汩汩地穿过眼前的花畦,我和芗薇坐在竹篱边。那时心情很恍惚,是和春光一样明媚,是如春花一样灿烂?在这样迷蒙中不久,倏忽又改变了一个境界:前边的绿柳红霞,已隐伏埋没,眼前断阻着一条崎岖不平的山路,森森可怕的深林,一望无底的山涧:我毫无意识的踟蹰在这样荒野寂寂的山谷。朋友!我声嘶力竭,只追着那黑影奔驰,我也不知怎样飞山越涧的进行,“砰”的一声惊醒了我。原来是外边的房门被风刮开了!
晶清,我当时很怀疑,我不知人生是梦?抑梦是人生?
这时风仍刮的可怕,火炉中的火焰也几乎要熄灭,望着这悠悠长夜,不禁想到渺茫的将来而流涕!我遂披衣起床,拧起那惨淡的灯光,写这封含有鬼气的信给你。这时情感自然很激烈,但我相信明天清晨——或这信到你手中时,我的心境已平静像春水一样。
夜尚在神秘的梦里,我倦了,恕不多及。
评梅
三月二十夜三时